“程一勇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叶灿然说。

“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叶灿然的脸上却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停顿片刻后才回答:“自从那孩子上次被迫连续接受两次治疗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治疗方案一定会发生变化,加上举报机制的建立,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张雨昂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那孩子的情况我也不是什么都清楚的,”她接着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家人不愿意他从这里出去,至少在他的病情得到控制之前。”

“不对,”张雨昂摇了摇头,说,“程一勇的母亲是很爱他的,这点你我都很清楚。”

“或许他母亲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或许他母亲想要做些什么但做不到,或许她认为自己所做的都是为了孩子好,家庭情况总是很复杂。”

张雨昂茫然地看了叶灿然一会儿,说:“说不定程一勇很快就能出来了,他会好起来的,就像之前一样。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你内心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上次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越是反抗,下场就越是悲惨,还不如乖乖等着。”

叶灿然看起来并没有沮丧,也没有因为这句话就转身离开,而是死死地盯着张雨昂,那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要把张雨昂的内心都看透一般。张雨昂默默移开了目光,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稍亮了一些,厚厚的云层挂在天空的正中央。

“这个给你。”叶灿然从背后拿出一张被细心叠成小方块的纸,递给了张雨昂。

张雨昂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还是伸手接了过去,接过纸的瞬间就明白过来了:这是一张画纸。可这张画纸的触感却黏黏糊糊,上面还有一些饭菜的痕迹。他盯了会儿手头的画纸,迟疑了一下才打开,熟悉的画面瞬间出现在眼前。

这是程一勇的画,画里是他的母亲,但这张画纸被撕坏了一部分。

“这幅画?”

“他后来画的都被医生给收走了,说是要替他保管。”叶灿然说,“这是最初的那幅。”

“那它怎么又会出现在你手里?”

“老方法,藏在袖子里,为了不让人发现,跟米饭混在了一起。”叶灿然答道,“那孩子经常会偷偷给我带一些吃的。这幅画是我三天前收到的,也是在那之后,我才知道小勇接下来要面临什么。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你说话,可没有找到机会。”

张雨昂想起自己前几天一直回避他们,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不过总算是能交到你手里了。”叶灿然似乎松了一口气,又说,“小勇想拜托你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按照这幅画的样子,再画一幅吗?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这个简单。”张雨昂点点头。

“他拜托你做这件事,不是因为你很会画画,而是他相信你会帮助他做这件事。那孩子很喜欢你。”叶灿然突然说。

张雨昂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他沿着痕迹小心翼翼地把画纸重新叠好,把它放进了口袋。他知道这幅画对程一勇来说很重要,这次必须比上次更认真,不能出一点差错。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关于绘画的事,直到叶灿然再次打破沉默。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严肃,脸上的表情说明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

“你想要离开这里吗?”她问。

张雨昂怔了一下,才答道:“即使我想离开这里,马镜清也不会轻易同意的。”

叶灿然却摇了摇头,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有办法可以不通过院方的同意离开这里,你想要离开吗?”

张雨昂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嘴巴也不自觉地张大了,音调上升了几度:“你的意思是,你们找到了逃离这里的办法?”

“是的,但不保证万无一失,那个计划也很可能会失败。这不是一个请求,你完全可以拒绝。”

“我不明白,我想不想出去,能不能出去这件事暂且不提。”张雨昂疑惑地看着她,“程一勇的情况也另说,但你明明可以通过正常手续出院,为什么非要逃呢?”

“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想做的事就做不成了。”叶灿然说,“首先是这幅画,小勇想让他的母亲看到。接下来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姜睿和小勇共同准备了几份资料,如果是正常出院,我们的所有东西都会被留在这里,不可能把那些资料带出去。不,准确来说,是那些资料绝不能让院方发现。所以,也只有逃离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张雨昂隐约猜到了他们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但他没有求证,因为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疑问此刻出现在他的脑海。他问:“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答应不答应是一回事,你们就不怕我告诉院方吗?怎么看,这么做都对我更有好处。”

叶灿然想都没想,直接说道:“你真的会这么做吗?”语气却不像在提问。

“我想你们弄错了一件事,”张雨昂生硬地说,“最初我是很想离开这里,但现在没有出去的理由了。”

叶灿然看起来并未感到惊讶,缓缓开口:“姜睿曾告诉我,你在康乐家已经感受不到平静了,我想这里的环境,并不能治愈你的病,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真的患有躁狂症。另外,你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群体,这一点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或者,你已经认命了吗?甘愿一辈子把自己困在这里?”

张雨昂突然暴躁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到了外面又能做什么,事务所抛弃了我,我不可能找回工作,也没有等待我出去的朋友。”

“你有的,”叶灿然笃定地说,“我、姜睿、程一勇,我们都站在你这边。”

“这只是因为我们都在康乐家而已,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很快就会失去联系的。”他声音大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叶灿然却没有一丝动摇,她抓住了张雨昂的胳膊,手心的力量传到了张雨昂的身上。她看着张雨昂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这些日子想通了一些事,我下定决心离开康乐家,不仅仅是因为小勇。不,即使没有小勇的事,我也会想要离开康乐家。”

张雨昂没法挪动自己的双脚,他发觉自己想要知道叶灿然离开这里的原因。

“我必须去见我的丈夫,把事情做个了断,不能一直逃避下去。越是逃避,问题就越会变得复杂。我也不再害怕了,谣言也好,偏见也好,它们永远都会存在于黑暗的角落,哪怕是在康乐家也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意那些呢?只是在这里,我们永远不可能拥有真正的自由,永远不可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因为这里只有冷漠和机械。说到底,生活从我们这里拿走的,我们只能从生活中拿回来。想要重新获得爱,就要回到有可能出现爱的生活中去。”

“这一点还是你告诉我的,张雨昂。”叶灿然咧嘴一笑,接着说,“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活不成别人想要的样子也没关系,不要轻易否定自己。的确,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但你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在,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因为我们在这里互相诉说,互相倾听,这些事我永远不会忘记。难道你认为我们对谁都可以诉说自己的痛苦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相信你能够理解。我能有勇气离开这里,毫无疑问,其中有你的一份功劳。”

张雨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叶灿然也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等待张雨昂。

天空突然暗了一层,似乎是那片云遮挡住了阳光。他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回忆流淌,儿时的回忆,在北京的回忆,在事务所的回忆,来到康乐家之后的回忆。

接着他开口说起一切。

所有的一切。

天色亮起了一些,叶灿然边听边注视着张雨昂。

“你又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呢?”她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接着她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张雨昂的眼睛,说:“我听到的,是一个小男孩断然否定了自己。活不成别人期待的样子也没关系,这可是你说的。”

张雨昂说不出话来,整个世界似乎都颠倒了过来,他感觉到自己寻求许久的答案在此刻正呼之欲出。

他想起来到北京的第一天。

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北京的车水马龙,一下子被震慑住了。他痴痴地看着眼前的马路,这条路竟然这么宽,又这么笔直,街道上的行人是那么井然有序。他想象着自己即将踏上的,将是一条阳关大道,道路尽头是光明的未来。他不会像父亲那样因为穷而乞求别人,他会在那个光明的未来里,重拾自信,重遇朋友,重新开始人生。但那其实是一条再常见不过的街道,在北京比比皆是,是他自己把那条道路想象得太过宽广,太过梦幻。

那时的他自然不明白这些,他内心感受到的只有无边的震撼,这让他再次确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只要赚到足够的钱,就一定能有人站在自己身边;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一定能走到终点,就一定能再次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仔细一想的话,即便他赚到的钱越来越多,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用钱换来的尊严和认可,通常只能持续一个晚上。

而他也总是需要理由,比如又购置了什么东西,才能换来一些陪伴,不,那些称不上陪伴,只不过是一起聚会喝酒,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而已。当另一个人买了更好的东西时,人们便会跑向另一个方向。无论存款后面有多少“0”,无论他买了多么昂贵的东西,人们也没有真的留在他身边。

这一刻,他明白了一切。

来到康乐家之后,他变得一无所有,可即便是一无所有的他,也依然能够获得他人的认可。在那之前,父亲从未跟他说过,母亲的离开不是他的错,父亲也没有告诉他,母亲没有拿走他的画,并不是因为他的画有什么问题。他曾以为金钱是万能的,但其实金钱不能买的东西有很多。

或许有人曾想告诉他的。

他突然想起,在母亲离开后,他走在学校里不敢与人说话的那些日子,那时的他内心是多么渴望能够得到安慰啊。其实当时是有人想要与他说说话的,那是与他一起长大的朋友,可他却回避了所有人。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因为害怕再次受到伤害,以为这样自己的伤痛就能够愈合,可到头来只造成了一种愈合的假象,往心的深处看,分明还淌着血。就好像只有用土才能把一个坑给填上,可张雨昂却选择盖上一层布,以为下次再来就不会跌下去了。不是的,你想要获得什么,就要付出什么,你想要获得真心,也只有付出真心,哪怕真心换来了辜负,哪怕努力换来了嘲讽,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这道理是多么简单啊。

直到他来到康乐家,在这个地方,他才再一次与人真正建立起联系。

没想到,居然绕了这么大一个圈。

在梦境中,把他关在井底的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他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还真是久违了。

叶灿然看得出来张雨昂正试图下定某种决心,但那过程注定不会那么顺利,就像她自己都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说服自己面对。于是她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必急着给我们答案。”

张雨昂害怕这股勇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散无踪,立刻做出了回答:“要怎么才能逃离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