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镜清的面前正坐着一个访客。

“我没有看到程一勇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他一字一句地说,语气冷淡得像结了冰。

“您儿子所得的病本就复杂,光是阿斯伯格综合征就很难治愈,它是广泛的神经发育障碍的一种类型,也属于孤独症的一种,通常来说只能慢慢改善。就是因为之前没有及时治疗,才会让他产生妄想,现在的治疗需要更多的时间,请您明白。”马镜清客客气气地说。

“阿斯伯格,阿斯伯格,现在又是孤独症了。不管这种病是什么,你都必须给我治好他。”男人说,“你知道我每年给你们康乐家投资多少钱吗?有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让康乐家消失。”

马镜清没有立刻答话,但深知他所言不假,只要他一句话,何止一个康乐家,半座城市都能被他搞得天翻地覆。

“程先生,我想我已经给您解释过什么叫阿斯伯格综合征和孤独症了,”不久后马镜清开口说道,“古往今来,许多有大成就的人都身患类似的疾病。的确,在当今社会,不能正常社交会被很多人看作一种缺陷,但您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学会社交,也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学会跟身边的人搞好关系。您儿子很聪明,这一点我想您也很清楚,假以时日他能够取得成就的。”

“你举的那些例子我已经听厌了,什么成就,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受过尊敬吗?爬到过什么很高的地位吗?就算是凡·高,又能怎么样,他最终回报父母了吗?他为自己的父母做过什么吗?”男人面色阴沉,继续说道,“我明确告诉过你,如果他想要在这个遵循丛林法则的世界生存下来,就必须学会左右逢源。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不求他有多能言善辩,可连跟陌生人对视的能力都没有,甚至都无法跟我正常沟通。这样的人将来到了社会上能有什么用,谁会欣赏他?谁会重用他?谁会跟随他?是金子总能发光,这个道理早就过时了。”

“一句话,必须把他的病治好。”他下了最后通牒。

马镜清不是第一次跟程一勇的父亲打交道,他非常清楚这位父亲心里的想法:他中年得子,现在年近五十,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从现在的位置退下来。而一旦离开了权力和金钱中心,就会很快被人遗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接受这一点,尤其对他这样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人而言。因此他牢牢把控着儿子的人生,为儿子安排最好的学校,带儿子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从小培养儿子的领导力,与其他精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儿子从小就脱颖而出,为了让儿子从小就累积足够的人脉,为了让自己老了还能被人夸一句“虎父无犬子”。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如此不合群,居然会产生妄想,会没有办法在学校里待下去,这让他觉得耻辱。

还有一点是这位父亲心中所想,但从未说出口的:如果程一勇没法康复,将会对自己的退休生活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现在光是让他的孩子来到康乐家就已经让自己脸上无光。

恐怕这才是他如此着急的原因。

马镜清决定打破沉默,他递给程一勇的父亲一份文件,里面详述了国内外的类似病例,语气谨慎地说道:“程先生,您可以先看看这些病例。根据最新的研究,大部分人会产生妄想、幻觉、幻听,或者是抑郁,除了遗传基因的因素外,大多都是因为人际关系中产生的困扰,这也就是我们所称的社会心理因素。以程一勇为例,当然,他的疾病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先天因素的影响,然而促使他最终病情恶化,不得不送来康乐家的另一大因素,就是您。当初您送他来的时候我就跟您说过了,如果您平日里可以多陪他一下,多关注他的心理健康,他的病症是可以控制的,甚至能够得到改善。即使后来他被送来康乐家治疗,您也应该更积极地来康乐家看望他。”

“我说过,我没有时间。”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脸拉得很长,绷得很紧,“如果我不努力工作,他怎么能享受到最好的教育资源?院长,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难处,我为了这孩子简直做牛做马。在这个时代,一个人一出生竞争就已经开始了,我得让他赢在起跑线上。再说了,陪伴孩子这件事情当然是他母亲的责任,女人就该做这样的事。”

“不是的。”马镜清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父亲母亲同样重要,分别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有时候角色也可以互换,但缺一不可。”

“我今天不就来了吗?”男人说道。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下去,他看了看表。

“程先生,如果不是我要求您把孩子母亲的情况告诉他,您会来吗?”马镜清问。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没有发作。他咳嗽一声,冷冰冰地说道:“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事。”

“我们认为,最好还是让那孩子知道母亲的情况,不管对他的病情有没有帮助,他都有知情权,如果瞒着他就太不人道了。”马镜清扶了扶眼镜,说:“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跟您商议。”

“有话就说,我赶时间。”男人说着从衣袋里取出香烟,打开打火机,完全无视禁烟标识,朝天花板吐了一口烟。

“像这种情况,程一勇是被允许离开康乐家一段时间的,那孩子可以陪在母亲身边。我知道他跟母亲的感情深厚,这样说不定也能够改善他的病情。”

“多此一举。”男人把烟灰抖落在身前的杯子里,掏出手机看了眼信息,“他母亲很快就能出院了,她体弱多病,进医院的次数比坐地铁还多,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再说,难道要让我的同事和下属们看到程一勇,看我的笑话吗?”

“您儿子不是一个笑话!”

“他不是笑话是什么?哦对,是祸害,如果不是他,我妻子能因为早产而落下病根吗?”

马镜清怒不可遏,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他已经不再年轻,现在他年近七十,是康乐家的院长,面前坐着的人得罪不得。

男人抽完烟,拿出手机打给了司机,站起身来跟马镜清告别。

出于最后的礼貌,马镜清一路把他送到电梯口。

电梯门静静地打开了,在走进电梯后,男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挂着冷漠的笑容,回过头补充了一句:“哦对了,马镜清院长,你今天让我很失望。”

电梯门关闭后,马镜清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回到会客厅,无奈地坐了下来,没有心情立刻接待下一位病人家属,他拿起手机,再次打开了程一勇的病历和档案。

身患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孩子们需要接受的治疗内容包括人际关系促进、行为矫正、认知训练、情绪调控等等,然而程一勇的情况更为复杂,他还患有儿童精神分裂,这几乎不可能在短期内治愈,甚至根本谈不上治愈。只有良好的环境才能够让这种疾病改善。程一勇的父亲想要让他进入自己的社交圈,小小年纪就得在各种人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这种做法简直就是把那孩子推向火坑。

“我不可能改变他的看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马镜清在心里说道。

多年前他的志愿还是改变人们对心理疾病的刻板印象,他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告诉人们许多心理或者精神疾病的来源,已不再仅仅是基因或是神经发育问题,社会心理因素才更值得被注意:人们的价值观变得过于单一,能否取得“成功”已经是衡量人的唯一标准。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做到的事。从前安稳地度过一生,过得幸福快乐也是一种活法,可现在的人们认为这样的活法毫无价值。

而现在他变成了六十九岁的老人,时代依然在发展,科技依然在进步,世界日新月异,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而他早就没有了改变世界的雄心,他只想自己的世界不被改变。

这或许就是他自己的命运,他注定无法改变洪流。

他按着太阳穴,关掉程一勇的档案,告诉自己今天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打开下一个档案:叶灿然。最近这段时间,这位病人一直在音乐室附近活动,这是出自马镜清自己的授意。他让叶灿然停止所有集体活动,在不影响康乐家秩序的前提下,专注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仔细研究着叶灿然的病历,预估着她的心理承受能力,然后他拿起电话,让护士把叶灿然和张雨昂叫来。

紧接着他打开门,接待了下一位家属。

叶灿然的丈夫。

马镜清看了看手表,在心里迅速定下了一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