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览室的门刚一打开,就兀自发出巨大的声响,这门也是真够破旧的。走进阅览室的瞬间,张雨昂就闻到了空气里发霉的味道,看来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来这里。他想起了姜睿,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来阅览室打发时间。
看来这世界上还真是有各式各样的人,这是张雨昂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他环顾四周,阅览室的座位区空无一人,便想转身离开。但门内坐着的值班护士却叫住了他,抬了抬眼皮,掏出了一个表格,说是只要来了这里就得登记。
张雨昂无奈地接过表格,却一眼看到了何韵诺的名字,瞬间就被吸引住了。他脑海里浮现起何韵诺的死,他想要知道何韵诺在这里读的最后一本书是什么,他想要从中捕捉到一丝何韵诺的心路历程,这个念头让他留了下来。
然而张雨昂一无所获。
那本哲学书根本就不是人能读的,里面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他就读不懂了。不到十分钟张雨昂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到后来与其说是他在读书,不如说是看着无用的词组排列组合。这么一来他倒是想起一年前自己买了一个红木书柜,还费尽心思淘来了许多名著填满了它。他哑然失笑,那些书自己从未读过,书柜倒是花了大价钱。
他叹口气,站起身把书放回书架,书架的缝隙中却掉出一个皱成了一团的信封。信封皱皱巴巴,上面似乎写着给谁,有一个名字,但字迹被什么东西给晕开了。他没多想,把信封随手卷进画纸,急匆匆地离开了阅览室,离开了这个充满灰尘的地方。
年轻护士正等着他,随后他们一同前往音乐室——那是程一勇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叶灿然也很有可能在那里。
还没有走到音乐室的门口,曲声就抢先一步跳进了他们的耳中。
“音乐应用于心理治疗,据说是从二十世纪美国开始的。”年轻护士说,“但要较真的话,其实音乐治疗起源于我们国家呢,《黄帝内经》两千年前就提出了‘五音疗疾’,舒缓优美的音乐可以让人心情放松,有一定的催眠作用。你看,人们冥想的时候,不都会放一些纯音乐吗?”
看着张雨昂诧异的表情,她轻轻扬起眉毛,语气听来很是自豪:“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特地去自学了这门课呢。说起来绘画也是一样的,张先生,可别小看艺术的作用哟。”转而她又困惑起来,说:“不过这首钢琴曲我还真是没听过,不知道是莫扎特还是舒伯特的,啊,可能是新来的音乐治疗师演奏的。”
张雨昂一直没有搭话,一是他对所谓艺术的作用,比如音乐治疗法,一窍不通;二是他越听越觉得这首曲子有一些不和谐的地方。前些日子他曾驻足仔细听过,这首曲子乍听起来的确让人觉得平静,似乎真能起到舒缓身心的作用,然而这首曲子的后半部分,虽然表面听起来节奏依然舒缓而又轻快,可并不连贯,短暂的停顿前后都是突兀的重音,那感觉压根儿就不像利用了所谓演奏的技巧,反倒像是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砸在了琴键上。张雨昂平日对音乐毫无研究,但这种不和谐是如此鲜明,他反倒疑惑为什么这位年轻的护士没有听出来。
等到张雨昂回过神来,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了音乐室的门前。透过窗户,他瞧见了叶灿然和趴在一旁的程一勇,并没有所谓的音乐治疗师的身影。叶灿然闭着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程一勇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这孩子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呢?张雨昂不由得觉得疑惑,这让他犹豫起来,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
就在他犹豫的这会儿,音乐声停了下来。
叶灿然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皱起眉,面露不快,厉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找他。”张雨昂边说边指了指程一勇,“我有东西要给……”
“不用了,”叶灿然打断了张雨昂,说,“张雨昂,这个名字没错吧?昨天发生的事我后来弄清楚了,就是你导致小勇失控的。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
张雨昂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有些恼火,同时又有些羞愧,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嘴。叶灿然走到门口,刚想轰人,年轻护士站出来解了围。
她拿起张雨昂手中的画纸,把最里面那幅抽了出来,上前一步,说:“我是画室里的值班护士,叫我小莫就好,平时小勇绘画的时候就是我看着的。”
叶灿然的抵触情绪缓和了一些,说:“我知道你,谢谢你平时对小勇的照顾,也谢谢你昨天替我们说话。”
“其实他也帮忙了不是吗?”小莫说。
叶灿然斜眼看了下张雨昂,没有接话。
“你先看看这幅画再说,”小莫把手里的画纸递了过去,说,“对于昨天的事,张先生也深感抱歉,他来这里,就是来道歉的。”
叶灿然疑惑地看着画纸,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过去。打开画后,她愣了会儿,抬起头时满脸惊讶,问张雨昂:“这是你画的?”
“是。”张雨昂点头,又说,“程一勇的事……我当时不知道他的情况。”
“今天早上九点我到画室的时候,张先生已经在里面画很久了。”小莫补充了一句。
叶灿然听罢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语气温和了不少,说:“这幅画你自己给他,如果你要说什么道歉的话,也自己说给他听。先进来吧。”
话音刚落,小莫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音乐室,张雨昂跟在她后头。
音乐室比他想象的更空旷,桌椅被堆成了一排,前面是一块小小的黑板,上面写着下次治疗的日程。看起来每周的周三和周五,都会有一部分病人聚在这里,进行治疗活动。黑板旁是两个破旧的明显过时的音响,倘若是放在外边的商店里,根本不会让人多看一眼。音响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电脑显示器,整个音乐室里没有任何其他乐器,除了显示器旁放着的一个小小竖笛。等等,电脑显示器?张雨昂赶忙走到显示器前,却无奈地发现这并不是他想象的电脑显示器,而是一个音乐播放设备,播放列表里有数十首曲子,但正在播放的这首曲子却是空白的。
“曲子真好听,”小莫看起来兴致勃勃,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叶灿然沉默片刻后回答。
“怎么会没有名字呢?你知道是谁创作的吗?”
叶灿然没说话。
“那个,”张雨昂开口问道,“为什么你最近总是播放同一首曲子呢?”
“没有为什么,好了,别再问我这些事了。”叶灿然说,声音逐渐弱了下去。说完她发现张雨昂就站在竖笛旁,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拿起竖笛,放进了病服口袋。
这个举动让张雨昂倍感意外,他下意识地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碰到竖笛。叶灿然也没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接着注意到张雨昂似乎在看着自己,又慌忙藏起右手,神情慌乱,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
张雨昂不明所以,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起何韵诺的事,想起自己的那个疑问。
然而此刻绝不是寻求答案的时机,因为叶灿然慌乱的神色不知不觉被悲伤所取代,眼神也逐渐黯淡了下去,看起来像是沉浸在某种突如其来的回忆之中,盯着音响出神。气氛变得沉重,小莫和张雨昂都意识到了这点。两人移开视线,小莫说起程一勇的话题,张雨昂也转而看向趴在一旁桌子上的程一勇,心想如果这孩子现在能醒就好了。
“程一勇他怎么会在这里睡着呢?”张雨昂问,“刚刚不还是午休时间吗?”
“让他再睡会儿吧。”叶灿然说,“这孩子……只有在这里睡着的时候,才会梦见自己的母亲。”
“那孩子应该很想念他母亲吧。”小莫的声音有些悲哀,“这么小就离开家,来到了这里。”
叶灿然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说:“这孩子的母亲以前总是唱歌给他听,所以他经常会来音乐室找我们……找我。我想这里是整个康乐家中,最能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的地方了。”
“只有在这里睡着的时候,才会梦见自己的母亲。”这句话刺痛了张雨昂,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连在梦里也见不到母亲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期待母亲会再次出现了呢?
母亲刚刚离开的那些日子里,虽然父亲告诉过他,母亲不会再回来,可他没有告诉父亲的是,尽管他也明白这点,可有时他还是会不自觉地走到车站门口,他依然希望可以在人潮中看到母亲的身影。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可以去期待,他搞不懂明明他可以说服自己,可情感总会战胜理智,他又会莫名其妙地走到车站。有那么一天,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竟然跟母亲一模一样,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漏跳了一拍。下一个瞬间,还没等到自己意识过来,他已经跑了过去,想要拉住母亲的手,跟她说上哪怕一句话。可还没等他靠近,张雨昂就看到有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走到了她身旁,女人弯下腰摸了摸那孩子的头。
那是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妈妈。
“……原来我还记得,哪怕是那么小时的事。”张雨昂想。
自从来到康乐家之后,他就总能想起一些自以为已经遗忘的事。他的记忆似乎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给搅拌在了一起,许久前的事跑到了眼前,工作后的事却变得模糊一片。更确切地说,是记忆的质量有了区别,那些他以为很重要的事,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原本沉在水下的,此刻浮出了水面。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中来。
就在这时程一勇醒了过来,他看了会儿空无一物的桌子,又看了会儿窗外,接着盯着前方的叶灿然,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问道:“灿然姐姐,是你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难过。
叶灿然小心翼翼地点头,说:“是我。”
“我又梦到妈妈了。”
“我知道的。”叶灿然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安慰地说道。
他又呆呆地看了会儿窗外,回过头发现了站在一旁的张雨昂。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只是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小男孩。
“……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程一勇问,完全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
“是他画的。”叶灿然说。
“我要这东西干吗?”
“他画的是你的朋友,”小莫蹲在程一勇的身旁,小声说,“画得可好了。”
说完她向张雨昂使了使眼色,他赶紧把画纸递了过去。
“不知道画得像不像你那个朋友。”张雨昂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说,“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害得你原来的画被弄坏了……对不起。”
程一勇点了点头,似乎不明白“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只是一直盯着那幅画,连头都没有抬,说:“挺像的。”
“小勇,”小莫问,“你看画回来了,张先生也来道歉了,你们以后可以和平共处吗?”
程一勇似乎没有听到小莫说的话,问张雨昂:“这是你花多久的时间画出来的?”
“一个上午。”张雨昂回答,“如果你觉得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可以再改。”
这句话似乎也没有传入程一勇的耳中,他的视线回到画纸上,静坐了一会儿,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音乐室。剩下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在发什么愣,跟上来。”程一勇又折回门口说道。
叶灿然本想动身跟着程一勇,然而她刚站起身,就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张雨昂。“小勇叫的应该是你。”
张雨昂不明所以地看着叶灿然,又看向程一勇。程一勇在看到他眼神的一瞬间,便认为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自顾自地转头走开了。
“快走吧,跟他过去。”叶灿然催促了一声。
“去哪里?”
“这孩子的想法我也不是都懂的,跟着就是。我也会跟着一起,但这孩子叫的毕竟是你。”
他们一路走过活动中心,经过阅览室,路过教室,路过食堂,走到了病房大楼。张雨昂一行人在病房大楼门口停了下来,程一勇依然头也没回,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他走到了病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画纸,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这幅画对他而言格外重要,程一勇一直觉得自己画得不够好,现在他知道应该找谁来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