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跟母亲吵过架后,安小雅能赖在外面,就尽量不回家。一进家门,她就浑身紧张,不由自主地紧张。母亲虽然在饭桌上不流泪了,但却制造响动。猛然间,厨房里就有让人心惊肉跳的声响传出来,是锅碗瓢盆磕碰的声音,很惨烈,像白厉厉的尖刀在人的耳膜上刮。清早间,父母的卧室里会突然传出“咳吁——”一声,接着,是母亲吼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我真想逃到深山老林里去!虽然依旧给她和好牛奶,但端进她卧室后,一声不吭,直接重重地往床头柜上一戳,“嗵”的一声,像要把床头柜戳透的光景。然后,像小姑娘一样,屁股幅度很大地一扭,走人。清早间照旧给她榨好豆浆,但不是前后追着她让她喝了,而是命令她,喝豆浆!吐每个音节都好似用了千钧之力。
父亲呢,整天严峻了一张老脸,很少说话,经常抽烟,经常神思恍惚地坐在什么地方,发呆。也很少逗如意玩了。如意却逗他,他打喷嚏时,睁眼,伸脖,张嘴,还没有喷发,如意就扳着指头在他面前等着数数,像拳击赛场上的裁判。他抽烟时,如意就藏了他的打火机,他追着如意要,如意就敲诈他,你跟我有君子约定,你每抽一根烟,都要给我五块钱的。他不呵斥如意,舍不得呵斥,但完全没有逗如意玩的兴致。如意也觉得家里不好玩,跟安小雅嚷她要回刘家住几天,说她都快郁闷得发疯了。安小雅同意了。
嫂子也很少回家吃饭了,倒是哥哥经常回家。一回家,就嘻嘻哈哈地没个正经,说一些社会上或者他们单位发生的趣事,逗父母开心。有他在的时候,家里的气氛还能好一些。但是,他也常开安小雅的玩笑,看看你的法力,不声不响地,搅乱了多少家庭。
但是还得按时回去,如意不在家,不用给她辅导功课了,还得按时回去。父母掐时间呢,她回家晚了,父母会质问,为什么回家这么晚?或者打她的手机,催她回家;手机打不通,回家照例要质问,很严厉的质问。有时候,踽踽独行在回家路上,她就问自己,冲破这张罗网,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必须要付出的那些代价,自己还能承受得起吗?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她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搬离了父母家再说: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完全陌生的角落,租一间小房子,把房子完全按自己的喜好装饰一番,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权且寄放下来。问题是,现在的自己,还有这样的勇气吗?
没有。
就只好回父母家。
并且得按时回家。
但是,那个家,是自己的吗?
不是。
这世界很大。是的,很大,大得无边无际。
但是,何处是我家?
这天上午回家后,却在家里意外地看到了刘天奇。显然是来家里蹭饭的,显然是冲着她才来家里蹭饭的。她进门时,刘天奇正帮着父母撤走饭桌上的杯盘碗筷,很是殷勤。见她进门,两眼刹时放出光来,问,吃过了吗?她点点头,说,吃过了,单位聚餐。这时才发现,刘如意也回家了,就喊一声,如意,来,辅导功课。说完,进了自己卧室。
跟着她进卧室的,不是如意,却是刘天奇。他脸上很谨慎地笑着,举止却是大大咧咧的,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边。又问了一句,吃过了吗?
安小雅应一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了墙角梳妆台前的凳子上。
跟黄杰吃的?刘天奇问,脸上依然挂着谨慎的微笑。
安小雅盯着刘天奇的眼睛,嘴唇绷紧了,没有吭声。
别人都这样说,你跟我离婚,是因为黄杰。
安小雅嘴角扯了扯,冷笑几声。随后,冲门口喊,如意,来,辅导功课。
我跟如意说了,今天的功课由她姥爷辅导。现在已经开始了。我上午跟爸、妈谈了好长时间,爸和妈都同意你跟我回去。
天奇,你跟我过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我的脾气你真不了解?我不适合你,是真不适合你。与其你现在把心思和工夫花在我这儿,不如另找——说不定还能找个姑娘呢。女儿,我带着,给你扫清一切障碍,也算是对你的补偿。拜托,你让我静一静,过几天安生日子,好不好?
刘天奇闷下头来,沉默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我谁也不愿找,就要你。
安小雅盯着梳妆台镜面里的自己,说,你尊重我的选择,好不好?我只想过我想过的日子。
你只想过你想过的日子,可是,你撇下我怎么办?你也尊重我的选择好不好?我只想跟你一起过日子。
安小雅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说,麻烦你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小雅!刘天奇叫了一声,看着安小雅冷气飕飕的侧影,说,我会打动你的。说完,拉开门,走人。当然,没有忘记把门轻轻带上。
此后,一连多日,刘天奇的午饭都是在安家吃的。一吃罢饭,就蹭进安小雅的卧室,要跟安小雅谈谈。有时候神情沮丧而可怜,像刚死去了爹娘老子;有时候却喜形于色,还透着股子洋洋得意;有时候,神情严肃谨慎,仿佛要谈的,是国家大事。都谈些什么呢?谈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只觉得安小雅亲近。十几年的感情呢,比亲人还亲”;谈“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以后会对你更好。以前怪我粗心,没有从精神上体贴你,关心你;以后,我一定注意,吸取教训,坚决改正”;谈“只要你跟我回去,家里的大小事,一切听你的。你喜欢旅游,我让你去;你喜欢读书,我不打搅你;你爱干什么,都由着你”;谈“你别担心,这回回去,我家的父母,还有亲朋好友,要有一个人给你脸色看,咱们就搬出家去,住在我们单位上”……都是些掏心掏肺说出的话。都是些能打动人心的话。可是,安小雅不为所动。她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麻木了,麻木得可怕。反倒觉得刘天奇可怜,也可恶。她已经不胜其烦了。有时候,真想抹下脸皮来,把这个男人轰出门去,或者,自己屁股一扭离开家门。
谈着谈着,刘天奇就试探着动手动脚了,都被安小雅嫌恶地推开。有一次,他竟然动了邪念,凭借着蛮力,一下子把安小雅按倒在**,龇牙咧嘴的,动手就要解她的衣服。安小雅急了,一口咬在他的脸蛋上,狠命地咬。他惨叫一声,挣脱了,一只手捂着腮帮子,呆呆地站在床边,看着趴在**失声痛哭的安小雅。哭声惊动了安小雅的父母,门被他们推开了,老两口同时出现在门口,狐疑地看看刘天奇,又狐疑地看看安小雅……也就是从这回起,刘天奇再没来过安家吃午饭。但是,给安小雅打过好多次电话。安小雅都没有接,不想接,她知道刘天奇会说什么话,无非就是一些道歉的、解释的话。她不想听。自然,心中还有隐秘的期望: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与刘天奇断绝一切来往的话,那再好不过了。问题是,不太可能,有孩子牵连着呢。自己也不忍心这样做。
在此期间,不断有刘家的,或是安家的亲戚朋友找安小雅谈话。都是些能说会道,并且能跟安小雅说上话的人。他们都遵循古训“见官司说破,见婚姻说合”,所以都绞尽脑汁,都不遗余力,都苦口婆心,都试图用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来改造在他们看来冥顽不化的安小雅。还是那些老套的说辞。几回之后,安小雅失去了听他们谈话的耐心和兴趣:见了电话上的陌生号码,一律拒接;遭遇他们突然来访,就充满歉意地谎称自己有事,然后落荒而逃。
看到爸爸再不到姥爷家吃午饭了,知道妈妈回家无望,刘如意又在夜间哭了一回。哭得很伤心,哽哽咽咽的,浑身抽搐着。又是责备妈妈自私:妈妈,你好自私!你看看,你为了你一个人的快乐,惹得多少人不快乐!你以前给我讲故事,说是只有能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才是真正快乐的人,高尚的人。可是……你真自私!
安小雅想说,到底是你们自私,还是我自私?你们为了自己的快乐,不惜牺牲另一个人的快乐,到底谁自私?终于没说出口。
此后,母女间无话。刘如意一直哭到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安小雅一直默默地为孩子抚摩背部,默默地垂泪。现在,看起来,这个世界上,只有杜鹃在支持自己了。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能如此,也只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