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刘天奇打来了电话。先说自己最近打牌老输,都输了好大好大一堆钞票了。然后,骂天骂地,都说是情场失意,赌场肯定得意,可这定律在自己身上怎么就不起作用呢?最后问她考虑好了没有?嗓音很喜气,喜气中透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得意。应该是他惯常的声气了。茶秀中那种沮丧的、可怜的声气,对他来说,应该是不常见的了。或者说,只在她安小雅跟前使用了。
安小雅木木地回答,再给我一段时间,好吗?
是再给你一段时间考虑呢,还是让你在父母家里再住一段时间?
……两者都有吧。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语气让人联想到“盲目的乐观”、“愚蠢的自信”、“浅薄的得意”等等一些短语,让安小雅很不舒服,想反击一句什么,却一时间懒得开口。那边的刘天奇又说话了,爸爸说了,你回家那天,家里要焚香燃烛,请道士要做道场哩……安小雅当时脑子就“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苍蝇骤然飞起。她冲着电话喊,告诉你,刘天奇,我愿意回去,完全是因为孩子!喊完,“啪”一声合上了手机。
咬牙切齿呆望着脚前的地面。良久,“嘁”一声冷笑,说,我还不回去了。抬头望望天,四月的天空很蓝,蓝得妖媚,蓝得深沉,蓝得像一个梦幻。又望望眼前,单位阅览室门前的两棵棕榈树亭亭玉立,不,用“亭亭玉立”修饰显得纤细了,这两棵树已经有了年头,少见的高大,少见的粗壮,树梢挑着无数片巨人巴掌似的叶片。有风缠绕其间,摇**出一片“飒飒”的碎响;还有一群麻雀嬉闹其间,唧唧喳喳的。四周却是一片阒寂,很有份量的阒寂——单位下班了,这里空无一人——这种阒寂,甚至都把风声和鸟鸣逼迫得遥远了,飘忽了。恍然觉得如在梦里。又恍然觉得自己刚从某个梦中醒来。
手机又响了。屏幕上闪烁的,还是刘天奇的号码。迟疑了一下,还是摁了接听。刘天奇抱怨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我话还没有说完,你为什么要挂机?看来,你就没有要回家的诚心。如果你有诚心,应该考虑我姓刘的被你伤害了,你该为他挽回一点面子……安小雅已经懒得再说什么了,刘天奇的话语,充其量只是她耳旁的噪音,毫无实质性内容的噪音。她任他说去。刘天奇质问她为什么不吭气,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刘天奇冷笑一声,说,告诉你,安小雅,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说完,挂机。
这一句安小雅听得真切,她已经料到刘天奇不会罢手。不仅他不会罢手,自己的父母也不会罢手。还有,所有对这件事关注的人,都不会罢手。网张八面,仅留一口。这一口,要么通向回家的路径:她就此回家,与那个叫刘天奇的男人复婚;要么通向死亡的路径:她喝下大把大把的安眠药去,永远的安眠;要么通向逃亡的路径:她打起行囊,悄悄地,把自己消失在所有认识自己的人的视线之外,把自己放逐到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去。世界很大,但留给她的,也许就只有这三条路了。一时间,她万念俱灰。随即,却又感到轻松,毕竟自己已经给刘天奇答复了,压在自己心头的担子,可以暂时放下了。至于能放下多长时间,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接下来,安小雅接连睡了几晚上好觉,把连日来积攒的瞌睡打发了,自己也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很好,是那种从头到脚都清清爽爽的好,是那种无挂无碍宁宁静静的好,是那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好。也喜欢揽镜自照了,镜中的那张脸饱满、润泽、光洁,白里透着红,像成熟了的水蜜桃。
这天午后,安小雅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心境却莫名地有些苍凉,就凭窗远望。晴天,但天空并不蓝,蓝要从陈旧的灰白色中去寻找,不,光寻找还不够,还得动用想象。远远近近的,飘着几片风筝。在阳光的衬映下,风筝只不过是一片片阴黑的影子。风筝总是能牵动安小雅的心绪,总能让她暗暗地想,倘若突然断线了,风筝又将是什么命运呢?是飘向更深更远更不可测的天空,还是飘着飘着,突然遭遇不明来源也不知去处的气流,忽悠悠一头栽下来?不知道。在最终结局没有出现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忽然想起来,明后两天是双休日,就萌动了要到郊外去转转的心思:信马由缰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自己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看看已然绿意盎然的柳树,听听啁啁啾啾的鸟鸣,赏赏粉的白的桃花李花……可是,行动不自由,还得跟父母告假。
父母的卧室里只有母亲在,父亲大概送如意上学还没回来。母亲正盘腿坐在**,两手相握着塞在大腿间,脖子却是长长地拧着,仰脸看着屋顶的墙角,又或者什么也没有看。高难度动作,但她经常这样坐着,想必也不会感到困乏。大概又在苦思冥想着藏钱或者存折的地方。显然是听见有人进门了,而且知道是谁进门了,她问,有事?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
安小雅想抽身离开,母亲说话胡拉乱扯的,而且理直气壮;谁跟她说话都要犯头疼;更要命的,是得小心,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要说的话忘掉,也跟着她胡拉乱扯。也不知道,她在单位里这么多年的会计是怎么当的。更难以想象,这么多年里,父亲要做出多大的牺牲和忍让,才能和她一路走过来。她支吾一声,转身要逃,却被母亲叫住了,你坐下,我正要找你呢。
只好侧身坐在床边。母亲用黑亮亮的目光瞅着她,给人一种威压感。小刘来找过你爸了,说要你回去复婚。是一字一板说出来的。
安小雅没有吭气。情绪刚好了几天,又来了!这个刘天奇,脑子真让猪给舔了吗?难道你就没发现,跟我生活着,你受的伤害更大?我整天价哭丧着脸,你心里就好受?
你倒是吭气呀!母亲焦躁地嚷嚷。
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良心叫狗吃了你不回!你女儿没有个完整的家你不回!你害了人家小刘一辈子你不回!骂着骂着,泪水已经铺了一脸。
好了好了,你把你这些反问句留下来,跟我爸吵架时再用,好不好?
我就是要跟你用!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女人,人家小刘还肯要你,是人家抬举你!你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女人,还在外边找野汉!
安小雅瞪着母亲,目光就像两把剑。真想霍地站起身,摔门而去。
母亲迎着她的目光,说,人家小刘说,是你提出要回去复婚的,是不是?
安小雅嘴角扯了扯,冷笑着盯着母亲,没吭气。
我脸上有字是不是?你怎么不说话?
安小雅仍旧冷笑着,盯着母亲。
母亲也报之以冷笑,也盯着安小雅的眼睛。
安小雅一时间有了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感觉自己的母亲怎么看,都像个巫婆。她忽然想笑,想邪恶地放声大笑。瞬间里又觉得无聊,就站起身来,要走。
母亲又说话了,和颜悦色,给你看样东西。说着,手已经伸进了枕头下,拉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来。明显是刘如意用过的废旧本子。母亲仍旧和颜悦色地,盯着她,一只手抚平了本子,说,这里边有内容呢。神情、语气都显出了得意来。安小雅疑惑地望着母亲。
母亲说,你现在给我说实话,你离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语气很和善,像诱骗三岁小孩说真话,又像是成竹在胸了,问你只是要赏给你一个什么机会。
安小雅笑了,笑得古怪而妖气:嘴角挑起来,眉毛一扬一扬的,满脸闪烁着极有内涵的笑意。
哈——母亲喉咙里爆发出很响亮的一声。你不说实话,是吧?其实不用你说,这本子里的一切,足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安小雅也笑,你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很想知道,是不是?好,我给你念。说着,母亲食指沾了一点唾沫,很笨拙地蹭开了本子的封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东西。明显是母亲的手迹,很工整,很清雅。当年在单位记账练就的功夫。
公元2006年2月24日早晨8时14分,你打电话13分钟零8秒。在卧室里打的,声音压得很低。
公元2006年2月25日午饭后,确切时间1点16分,图书馆休假,你一个下午不见人影。晚上8点17分回家后,气色很好,白里透红。
公元2006年2月26日黄昏6时46分,你在卧室里打电话24分钟25秒。语气有些嗲,舌根有些软。
公元2006……
听着听着,安小雅大笑起来,仰天大笑。笑声还带着阴冷的嘶嘶声,很邪气了。眼睛里还迸溅出了泪珠儿,很细小的。
母亲阴鸷地望着她,你笑什么?
安小雅耸耸肩,两手一摊,反问,我笑了吗?
母亲很认真地呵斥道,别把自己装得像个外国人似的,我提醒你,你是从我胎里生出来的。
安小雅往门口走了两步,回转身来,说,妈,我也提醒你,你既然肯花工夫把我的行踪记录得这么清楚、详细,干吗不把你藏钱的地方也记录下来呢?免得又遗忘,又翻箱倒柜地寻找。
母亲粗了脖子嚷,胡说!我白纸黑字记下来,让你爸发现了,还不得端了我的老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