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三常常失眠,也就习惯了。人老了,爱钱怕死没瞌睡。夜间往铺上一躺,眼睁得杏核似的,夜色就透过眼睛进入脑子了,脑子里也昏天黑地一片。常有一些东西影影绰绰满脑子乱蹿。仔细梳理,却梳理不出眉目。也就是说,满脑子乱蹿的究竟是什么,他也搞不清楚。类似于一种梦的状态。有时侯,思绪却又很清晰,一些刻骨铭心的旧事,和一些新近的见闻在脑子里演戏。已没有了情绪波动。

村口就是生产队的饲养室了。饲养员孙二跟蒋三年纪相仿,是个热闹人,爱说荤的素的笑话。饲养室在漫漫的冬夜里,就成了一个热闹场所,村里没结婚的小伙们天一擦黑就涌了来,挤在火坑上,或是围在炕底下的火洞口,听孙二讲故事,或者相互开玩笑。自是欢声笑语不断。

蒋三见冬夜里这儿热闹,自己又睡不着觉,也来这儿凑热闹。蹲火洞口,看着听着别人热闹,笑吟吟的,不言不语。

这天晚上,却有个小伙邀他讲“号子”里的事情,众人也一致附和。本来蒋三心里有忌讳,却又拗不过大家,只好讲。说有个人突然间犯了事,被抓住了,听说“号子”里“号霸”打人很凶残,心里害怕,就给警察使了钱,要警察关照他。警察就如此这般叮咛了几句。这个人进了“号子”后,直戳戳就往里铺走,谁也不用正眼瞧。见里铺上睡了个人,那人正斜睨着自己。他也不管不顾,眼只盯着墙面。突然恶声恶气吼了起来,谁他妈的,把我上一回揳在墙上的钉子拔了?那面墙上果然有个钉眼。就这一句,怎么着?躺着的那位一骨碌爬起来,腾窝了……众人叫起好来。青年人的情绪是很容易调动起来的。而且这个故事为他们打开了另外一个层面的生活。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吆喝,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蒋三自然有喝了几口烧酒的感觉,就又讲了好几个“号子”里发生的故事。小伙们听得入神,直到鸡叫头遍才纷纷散去。

此后,蒋三一到现场,就有人为他奉上早已沏好的茶水,央他再讲故事。蒋三原本读书不少,后来也算是经见了世面,肚子里的故事自然不少。有天晚上,却突然来了兴致,要给大家唱《张连卖布》。这出戏据说就出自本地,但乡间难得看一回戏,而且这戏本来就诙谐、幽默,表现了一个乡下混混输了家当后的无赖和狡黠,自然引起了众人的兴趣。蒋三一个人既挤眉弄眼地演张连,又捏细了嗓子唱张连老婆四姐娃:

……

女:你把咱狸花猫卖了做啥?

男: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女:你把咱狮子狗卖了做啥?

男:我嫌它不咬贼光咬你妈!

女:你把咱牛笼嘴卖了做啥?

男:又没牛又没驴给你戴呀?

女:你把咱大水瓮卖了做啥?

男:我嫌它舀水去尻子撅哈。

连番的对唱下来,厢房里早已笑翻了天,众人眼里蹦出了泪花,有人笑得在炕上打起滚来,有人笑得蹲到了地上,有人鼓着掌胡喊乱叫。和尚指着蒋三连揉肚子,这,这蒋三,一肚子、一肚子宝哩。

又一直闹腾到了深夜。蒋三一个人走在回猪舍的路上,脑子里还回想着刚才的喧闹。身上有些冷。四野的黑暗已渗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一阵阴冷的风掠地吹来,直从他的裤腿往上灌。忽儿想到了老婆 ,鬼老婆子今儿晚上还来吗?瞬间里又感到自己活在一种古怪的状态之中,说死了,刚才的人气有多旺,自己分明能感受得来;说活着,又一躺在铺上就跟鬼见面。不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深深地,悲凉地。

这一夜,天冷得出奇。酿了一天雪了,还没落下。阴冷的风却不停地刮,倒刮得天空冷冽冽的蓝,露出了点点寒星。蒋三早早就钻进了被窝,今夜他不想去饲养室赶场。已经有三拨小伙来请他了。最后一拨甚至红脖子涨脸地连拉带拽,要他穿衣服跟他们走。他声称自己伤了凉冒了风,好说歹说才说退了他们。他们走后,蒋三心里不免有些感动。到目前,看来自己已经彻底融人大家的生活了,似乎还成了大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应该说,这是俗世中人活着的一种境界。一般人是难以企及的。

不由想起了孟大头。自那回见面后,蒋三从街上走时,总要想方设法绕过他家门口。听乡邻们说,他常坐在家门口骂天骂地骂鬼,都成疯狗了。是世界首先弃绝了他,他然后弃绝了世界。也算一种活法。但这种活法,人跟魔鬼有什么区别?是世界自己造出的魔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蒋三慢慢迷糊了,昏天黑地里又浮出了老婆的脸。他刚想张嘴说话,老婆的脸却骤然间消失了,像融化在了黑暗中。同一时间,就听后脑勺不远处的黑暗里,骤然起了一声长长的嚎叫,叫声飘飘的,像谁当空里抛散开一匹白纱布。他吃了一惊,猛然清醒了,四面八方的黑暗凝成了一股气,嗖嗖地直往他眼睛里蹿。他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说,做噩梦了。

又有一声嚎叫传来。好像地面上骤然飞起一块白色的石头,直射向空中。叫声悲惨而凄厉,似又包含着无尽的戾气。惊得谁家的狗亢奋地咆哮起来。给人天要崩了地快陷了的感觉。真有人嚎叫?蒋三想,大概是谁病了,疼得乱喊乱叫呢。凝神判断叫声传来的方向,却又是徒劳的。那叫声自声源地传出后,飞过一段距离,就被黑暗的风稀释了似的,抛洒开来,像漫天的雪花纷纷飘落。

又是一声。似有一把白厉厉的鬼头刀劈过黑暗。惨烈的电光一闪。蒋三的心揪紧了,莫非是孟大头?想想,又应该不是,昨儿下午在村街上还远远地见他往家里搬柴火,精精神神的一个人。

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惨烈。这一声泛着的,不仅仅是白光,还有血光。

又是一声… …

慢慢地,嚎叫一声比一声疲弱了。让人感觉,这后来的嚎叫不过是先前嚎叫的回音。但却响起了古怪的呼呼声,还有飘渺的人的喧闹声。世界更像一个梦了,悠长的古怪的梦。鸡叫三遍的时候,所有声响彻底消失了。世界重又回复于巨大的黑暗的虚空之中。不过这虚空里多了几丝惨淡的气息在流窜。原本铁板一块的黑暗也似乎龟裂了无数道细纹,有殷红的血液渗出。

第二天一早,村街上这儿一堆人,那儿一堆人,唧唧咕咕的,群情很振奋。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应该跟昨夜的嚎叫有关。有乡邻跟蒋三说,昨晚孟大头的房子着火了,火大得很么。你不知道?马上有乡邻接嘴说,周围的人家都怕得不行,有风,生怕烧了自家房子——闹腾了大半夜哩!又有乡邻推测,看来是要自杀。昨儿下午有人见他往房子里搬柴火,不停地搬。蒋三一夜没睡好,脑子里沉沉的,木木的,但还是有了震动。他想起自己那回跟孟大头见面时心里的预言:这一把邪火,迟早要把自己烧完了。果然!另有乡邻感叹道,人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活头?… … 看看谁来收尸?又有一个乡邻说,害货到底是害货,自己要死还要拉垫背的……蒋三脑子依然停留在冲天的火光和惨烈的嚎叫上,想,这应该就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终纪念了。好比骡子临死时的尥的最后一蹶子。大家还说了好多话。蒋三呆呆的,感觉自己如在一个梦里:眼前的人影飘飘忽忽的,翻动的嘴唇也飘飘忽忽的,说出的话也飘飘忽忽的。

以后的时日里,有乡邻请蒋三编席子,蒋三仍旧会编。不过,“吆碌碡”的已不是他了,是他的徒弟,吴家的老三。

这天,阳光很好,暖烘烘的,亮堂得很。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蒋三埋头编着席子,他的徒弟在一边“吆碌碡”,主人家的妇女和孩子则看着他们忙活。现场的气氛静谧而祥和。忽然,一阵慌乱的呐喊撕碎了这静谧和祥和:井里有娃……娃掉井里去咧!井里有娃……娃掉井里去咧!……是不远处一个女人在呐喊,手脚乱舞着,活像一个受了刺激的女疯子。即刻,就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从四面八方,往打麦场东南角奔去。有孩子边跑边喊,娃掉井里喽!娃掉井里喽!

正在碌碡上蹦达的徒弟,一下子蹦下地,也没向蒋三打声招呼,迈开两条长腿,就向东南方向奔去。

待蒋三赶到事发现场时,井边已围满了人。井是枯井,七、八米深,时常有孩子下到井底去玩。蒋三拨开众人,挤到人堆的里层。生产队长正朝井里喊话,喂!吴小松,咋样?蒋三赶紧低头往井下看。吴小松就是他的徒弟。眼睛慢慢适应了井里的昏暗,蒋三看到自己的徒弟已经下到了井底。井底正躺着两个半大孩子,一个枕在另一个肚皮上。小松,小心点!蒋三喊道。却只听吴小松一声怪叫,然后就看到他的身体,贴着井壁,慢慢地,慢慢地,滑落下去,最后,像一条烂绳一样,软软地堆放在井底。

众人惊呼一声。吴家的老大,也就是吴小松的哥哥,嚎叫起来,小松!小松!这样叫着,就扑着要下井。村小的教师拉住了他,井底有情况,不敢贸然再下!

蒋三看了一眼吴家老大,又环顾众人,问,有绳子没有,大绳?有人应了一声,有!蒋三说,拿来,给我绑上!

众人让开道来,大绳拿来了。吴家老大一下子扑过来,哭着喊,给我绑上!蒋三一把推开他,你年龄轻,日子还长……说着,逮过绳头,就往自己腰间系。

人堆里的妇女抹起了热泪,三叔,你小心。生产队长也说,三哥,小心点。也有好多人跟着叮嘱他小心,小心。

蒋三心头一热,有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瞬间里,他想,有这么多人这么看重自己,就是死了,也不枉来这世界一趟。

下井前,蒋三对生产队长说,再备三条大绳来,我一下去,就往下放。绑好了人,你们就往上拉。要快!

蒋三踩着井壁的脚窝,一步一步往下下。老婆的脸也跟着他,对他说,老不死的,你……蒋三说,鬼老婆子,不要紧的。井上有人问,你说什么,老蒋?蒋三顾不得理会。

慢慢看清了井底的情况:有一堆黑黑的灰烬,灰烬边有未烧完的塑料纸片,还有一只烧了一半的塑料凉鞋底。想必是这些东西燃烧释放出的毒气,让这几个孩子昏死过去了吧?隐隐地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蒋三赶紧解下腰带,缠在鼻子上。

一步,一步,往下。

终于到井底了。蒋三感到呼吸困难,四脚酸软。老婆说,憋住气,尽量少呼吸。蒋三说,放心,死不了。就是死了,给你做伴去,不是更好。说完,感到头晕目眩。井上喊,绳子放下去了。蒋三抓过绳头,赶紧往徒弟身上绑。这娃中毒浅,或许还有救……迷迷糊糊的,三个孩子都被吊上井去了。蒋三瘫软在井底。忽然眼前展开了一片幽暗的天地,他分明看见老婆往一片迷雾中飘去,就赶紧去追。边追还边喊,老婆,等等,咱们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