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去 来 兮
一
蒋三还没来得及把脸上的笑容收敛干净,就被一双大手推出门来。那双大手给他胸部的力,是那样果断、那样刚猛,以至于他的身体竟像陀螺一样,至少旋转了一圈半,尔后,一个趔趄就旋出了门,差点没摔个四仰八叉。刚站稳,迎面飞来的,是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铺盖卷儿 那里裹挟的,是他十年来换洗的衣服 最后,是两扇木板门,亢奋地呼啸着,像牙齿咬什么似地对碰到一起。天崩地裂的震响轰然而起,只那么决绝的一声:哐!随后拖着嗡嗡嘤嘤的余音,袅袅绕绕的,游丝一般,渐渐飘逝。
掀蒋三出门的,是他的儿子。他见蒋三进门时,起先是惊诧——一屋子人惊诧——然后是一脸的戳戳怒气,迅速行动起来,毫不犹豫地就把老子扫地出门了。
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中。但在预料没成为现实之前,人们似乎总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预料。蒋三也不例外。本来嘛,他被关押了十年,儿子一次也没去探望过他。回家的路上,他曾一千遍地叮嘱着自己,到家后,不要追究儿子的没心没肺。毕竟,这十年里,他也没有尽抚养的责任啊。他也曾一万遍地设想着,怎样跟儿子一家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考虑最多的还是怎样跟儿媳妇处好关系——毕竟她不是他这个作阿公的一手娶进门的。回到家门外时,他曾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房子已不是十年前的房子了,高大了许多,也威风了许多,想来应该是儿子的功劳了。屋里欢声笑语不断,稚嫩的童声在撒娇,一男一女,不错!儿子在逗惹着他们。随后有尖利的女声吆喝孩子们睡觉,显然是儿媳妇了。这个家已全合了。儿子还是有本事。这样想着,竟有了隔世之感。恍惚间觉得,这个世界无论离开谁,太阳都照常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
是的,这个世界,无论离开谁都一如既往。有你不多,没你也不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蒋三终于拎起铺盖卷儿,走了。当夜,他在谁家的柴草垛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没合眼,直到天亮。
有一个往日熟悉的乡邻发现了他,大呼小叫的,招引来了许多乡邻。大都是十年前熟悉的,现在却有些陌生了。大家都在变。不变的,只有时间流逝的方向。一张张纯朴的笑脸,一声声热情的问候。没有人把他当异类,准确说,当囚犯。乡音乡情醇厚而粘稠,令人唏嘘感叹。蒋三呵呵笑着,似乎这才揣摸到了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下去的理由。
就找了谁家迁房后废弃的猪圈,在猪舍里拉开了铺盖卷儿。借来一只生锈的铁锅,垒起了七星灶。算是安顿了下来。
夜间躺下来,猪舍里潮湿的臭味萦绕于鼻侧,望着瓦顶星星点点漏下来的天光,蒋三问自己:这就是家吗?
一个多月前的现在,他躺在柴草铺成的卧铺里,是一个囚犯,一个离家去乡千里之遥的异乡客 —— 就是这种身份用铁门铁窗把他关押了。一个多月后的现在,他也躺在柴草铺成的卧铺里,曾经是一个囚犯,一个千里迢迢回乡投亲的父亲,也是身份把他圈定了,圈定在臭气熏天的猪舍里。恍然一梦。又分明不是梦,是实实在在的命运。
这儿显然不是家。只能说是住处—— 而且是猪走了人占了猪的住处。这在他看来,丝毫不亵渎他作为人的尊严。牢房里十年光阴,十年面壁,加上早年读书人的底子,已让他的心里通明澄澈了。通明澄澈了,就能做到心如止水。
二
玉米收过了,麦子才种上,有淡淡的阳光,田野里空阔得很。偶尔有一两个人影黑点似的活动其间。
蒋三顺着灌渠的堤岸一路迤逦走来。
好大一片坟地,像八卦阵。人活着时挤一疙瘩住着,死了也要挤一疙瘩。别人是自己存在的证明和理由,自己同样是别人存在的证明和理由。蒋三踌躇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老婆的坟头究竟是哪个。他被关押的前四年,老婆逢年过节必定会去看他。四年后,齐茬儿就断了线。他当时就料定老婆已走完了她该走的路,吃完了她该吃的粮食,受完了她该受的罪,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进坟地再说。如果老婆泉下有知的话,应该会给我点提示的。这样想着,刚一迈动脚,眼前一米开外的地方,骤然起了一团筛子大的小旋风。枯草叶子、纸灰、灰尘裹旋其中。想必那是老婆的魂灵了,跟着它走就是。小旋风掠过一座座坟包,拐过一个个弯,最终绕着一座坟包转了三圈,然后在坟包前两根枯柳树桩的中间地带又旋转了一阵子,渐渐地疲软了松弛了,最终尘埃落定。应该就是这座坟了。虽然柳树死了,但一簇簇野**开得正艳。蒋三盘腿坐了下来,身体正对着老婆的神龛,眼睛里空茫茫的,脑子里空茫茫的,灵魂与肉体瞬间里似乎都融化在了空气中。
看着纸灰堆上,最后一缕火苗熄灭了,蒋三说,老婆,你享福去了。我在世上的罪还没有受够。等哪一天受够了,我会来陪伴你的。蒋三说,老婆,你走得太快了,怎么就不能耐着性子等我回来?蒋三说,老婆,你走了,儿子不让我进家门,我这一辈子……蒋三说,老婆,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三蒋三早年也读书,唐诗宋词、“三言二拍”、《七侠五义》等等都读过。可读书毕竟不能当饭吃,就跟从父亲学了篾匠手艺。这回回家时,一路替人编炕席扎盛粮食的席包,也挣了些钱,可这些钱也只够他吃饱肚子到明年开春。就在村东的黑河滩上开了片荒地,一亩挂几分的光景,沙壤土。瘠贫是瘠贫了些,但撒下去一斗,总该能收它两斗三斗吧。有了这片地,心里似乎才有了塌实的感觉。
还得跟乡邻们处好关系。蒋三走在村街上,尽量地低眉顺眼。遇见人了,倘是相熟的,老远就作出笑脸;倘是生人,早早就让开了路。以自己一个囚犯的身份,现在又被儿子撵出了家门,还是尾巴夹紧为妙,免得被人戳脊梁骨。
有人喊他的名字,嗓音粗而硬。扭头一看,似曾相识的一张面孔,不健康的青白脸色;目光直且硬,似乎跟什么都有仇似的;嘴边硬戳戳的满是花白的胡茬。应该是孟大头了。依然住的是十年前的老房子,临街一座孤伶伶的单间房屋,破败不堪。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身边靠墙斜倚着一根木棍,磨得红光油亮的,是他的拐杖了。十年前蒋三被人带走时,他就这么坐着,眼下依然这么坐着。蒋三恍惚间觉得,岁月在孟大头这儿凝固了,或者绕道而行了。而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十年,就好像是生命里溢出来的,多余的,不该有的。
蒋三走过去。心里有些紧张。对面这位,脾气恶劣得出奇,村里人说不怕他那是假的。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僵硬了。蹲在他的对面,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是一个被莫须有的流言害惨了的人。十几年前,害过连疮腿,腿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往下掉。村里人都风传他得了麻疯病 ——想必也是出自恶意。他的老婆就领着一儿一女住回娘家去了。十足的一个被世界遗弃了的人。
孟大头一边的嘴角一挑一挑地,说,咋,也被儿子赶门在外了?明显是揶揄的口吻,有些阴阳怪气。
蒋三看着他的脸。
呵呵!他笑了,两声。一口焦黄的板牙。呵呵!又是两声。相当阴阳怪气。然后就是一长串呵呵呵呵。笑声都长牙了。
蒋三想,这人有病,自己挨了一刀,巴不得别人也挨一刀。看到别人挨刀了,就笑就高兴。至少应该说没有了人味。命运能把一个人揉捏成魔鬼。
孟大头却突然尖叫起来,几近于咆哮了:你应该找你儿子算账去!就算你坐牢十年里没养过他,可要没有你裆里的“家具”,他能到这世上来吗?他又不是孙猴子,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算不行,你还把他养了十几年啊!一天三顿按三个馍馍算,也吃你好几囤粮食了。
孟大头咬牙切齿了——那是怎样一种咬牙切齿啊!嘴瞬间里变成了投枪或者毒药:早知道儿子大了不认爹,刚生下来就该掐死他。这世界绝种了才好!天跟地像两片铙钹一样,敲在一起更好!……蒋三想,这家伙只剩下一腔邪火了。这一腔邪火,迟早要把他自己烧完了。
四
已到了农闲时节,就有乡邻请蒋三编席。蒋三一开始忙活,后面的生意就接连不断地续上了,今儿张家,明儿李家,后天又是王家,再后天还有人家排队。红火得很。既是生意红火,也是蒋三本人红火。在主人家吃饭,盘儿上盘儿下的,虽没有七碟子八碗,却也顿顿动了荤腥。蒋三心里很是感动,为乡邻们不嫌弃自己,肯接纳自己。干起活来也如神助一般,超常发挥了自己的能力。后来蒋三想,自己编了一辈子席子,怕是这一段编的席子最精美最耐用了。
本地不产苇子,但炕上头架顶棚、扎粮食包还得用席子。老辈人传下来的,用高粱秸杆编。用篾刀把直溜的秸杆划为两半儿,放在平坦处,用石石鹿 碡碾,碾柔韧了才能编。“吆碌碡”就成了篾匠一项高难度的技艺。 乡村的语言总是很生动的,“吆碌碡”的意思就是人要把没生命的吆碌碡当牛一样来“吆”,让它动起来。蒋三“吆碌碡”的本领很是了得,几百斤重的玩艺,他双脚滚动起来,像玩一只皮球。在秸杆这头,单脚踩得碌碡噜噜往前滚。然后,人一个健步跃上去,双脚轻灵地蹦跳着,像树枝间跳跃的猴子了;碌碡就在脚下呼呼生风,碾得秸杆哔哔剥剥呻吟。到秸杆另一头了,双脚稳稳地落在碌碡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响来,分明是脚底下使力了;碌碡就乖乖地定住,喘一口气后,又乖乖地往回滚。如此反复。直到碾出了成品篾子,蒋三才跳下碌碡,擦着汗,看着众乡邻呵呵地笑。有乡邻夸赞道,老功夫还在。蒋三谦虚道,不中用了,五十五了,年岁不饶人。
远处晒棉花和芝麻的妇女们也赞叹,看看,灵巧得哟,像咱们在案板上揉面团哩。可惜了,又识文断字,农活上又是全把式,当年要不是误伤了人命,如今不知日子过得多好哩。就是就是,人的命……唉!
夜间躺在猪舍里,黑天黑地的,蒋三忽然感觉自己这些天来,似乎活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之中:白天被人几近于簇拥着、礼遇着、敬重着,夜晚却黑灯瞎火的,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一个人。倘若不是偶尔传来一声两声飘忽的犬吠,真的会感觉,这个世界上只活着自己一个人,或者说严重些,自己已躺在了墓穴之中。两下里反差是如此之大!真的让人难以置信,也难以接受。
转念一想,又释然了。白天的蒋三被人需要着,是大家的蒋三;而夜晚的蒋三,只能说是蒋三的蒋三。被人需要着,不是人一辈子要追求的东西吗?这就够了,你还想向这个世界索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