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蓦然间,说醒就醒了,刘刚睁开了双眼。眼球还有些呆头呆脑的,转动起来就艰涩了,似乎还牵动着两扇大鸟翅膀似的阴影,在晨间清明的室内空气中舒缓地扇动。对面白墙上,有阳光透过窗玻璃投射的方形光斑,表面**似地,在颤颤地晃动,活泛得很,惹眼极了。仔细看,其实也不是什么晃动,而是有一道阴影,从表面扫描似地掠过,不停歇,好像扫描不到光斑里的病毒不罢休似的。瞥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快九点钟了。
一些蝙蝠似的阴影,在刘刚心头流窜。显然心里酿着一些恶劣情绪了。类似于还有未竟的事情需要他去完成,一时却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时产生的情绪。大概可以称之为焦虑,或者忧心忡忡吧。仔细琢磨却又找不到来路。似乎天天早上醒来都有这种情绪光顾,相当折磨人,也相当莫名其妙。
刘刚忽地坐起身来,拉过上衣,三两下穿上了——然后,却又慵懒地靠在床头上,不动了,发呆。今儿个怎么度过?似乎都成了一个问题。一个个流淌的日子,像学生作业本里一页页空白的纸张,等待着人去往上面涂抹一点什么,或者填写一点什么。周内尚且好度过,按点上班,按点下班——一个个“点”会把你的生活调理得均衡,内分泌纹丝不乱。问题是,今儿个是周末,人们总说周末要好好放松一下,是不是在为自己的无聊寻找一双抚慰的手呢?
刘刚喊了一声,芳芳!屋里无人回应。只有突兀的喊声似乎被阒寂放大了,隐约起了“嗡嗡”的回音。芳芳是他的妻子。十几年前常让琼瑶阿姨哄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七、八年前又跟着马华在电视屏幕前极欢势地蹦哒。五年前曾大把大把地吃减肥药然后又频繁地上厕所频繁地照镜子,不把自己折腾得形销骨立势不罢休。近来又迷上了晨练。或许不久的将来,她又要迷上搞婚外恋哩,据说也能让人“今日四十明日十八”。显然她晨练还没回来。以往她总是八点前就回来的。或许她也看今儿个是礼拜,想顺便逛逛街吧。儿子小海这时应该还在睡懒觉。小家伙今年上了初一,早上六点钟起床,晚上十点才能把作业做完,也够辛苦的。难得一个星期天,就让他把积攒下来的瞌睡打发打发吧。说起来小家伙学习还说得过去,老在班里前十名的光景。按聪慧程度,应该回回拿第一的。就是有些浮躁。
转脸看看窗外,又是一个明媚的秋日。天空是那种开朗的蓝,鲜嫩、高远。空气中贮满了阳光,黄灿灿的,像熟透的蜜桃贮满了汁液。好天气应该有份好心情。刘刚跳下床,穿好裤子,上了趟厕所,又推开儿子房门。小家伙果然在酣睡,胳膊腿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脸上幻起幻灭着梦的阴影。心头不由生出一股爱怜来,小家伙!
简单吃了一点早餐后,刘刚决定出门去走走,透透气。下了楼,快走到小区门口时,老远就发现门卫老王在定定地看自己……A梦游一样,走进体育场,芳芳就发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梦游的场所。空阔的体育场内,繁星一样晃动着人影。有人倒着走,有人打太极,有人跳健美操,有人舞着红绸扭秧歌,有人在跑步……都是些离开此情此境做出来,就要引得旁人侧目并疑虑重重的动作。然而,当事者却做得如醉如痴。就像大家都在梦游了。
芳芳也下了跑道跑步。空气是清冽的,掺和着粘重的湿气,有一股露水混合青草的味道。天空则是那种幽深的蓝,一副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的神情,看一眼足以把人的眼睛、心境乃至五脏六腑染蓝,蓝个通透。太阳不过像块红丝绒剪出的薄片儿,从树的枝枝杈杈间向上蹿升,一点一点地。有细细的一道阴云缠在它的腰间,既是点缀,也是衬托,无疑预示着今儿个是个好天气了。
过了三十五岁后,芳芳常有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既是精神上的,也是体力上的。相当微妙。全然的英雄不知出处。心境时常荒凉得很。心境荒凉了,难免心理有些阴暗。传染到眼睛了,看到的似乎全是别人看不到或者说不愿看的东西,比如阴影部分。其实阴影部分也是事物的一个侧面,看到了似乎是好事,但“只看到了”就有些问题。就莫名其妙地胸闷气短,医生说是“心因性的”。还有右边头盖骨与颞骨交接处,里边有一疙瘩神经,敏感得很,活跃得很。有时听到很平常的一句话,就铮铮地跳,像要绷断似的;倘若明显受到了刺激,那一疙瘩就鲤鱼似地翻个身,然后麻木感就四下里弥散开来。
总之,不正常,说严重点,有病。
就又开始迷上了晨练。
跑了几圈后,又在花坛的水泥护栏上压了一会儿腿。抬腕看看表,已是八点钟了。对于上班族来说,八点钟的意义就大了,既具象征意义,又有实质意义。一个崭新的、极具感召力的时间点。芳芳想自己该上班了。丈夫刘刚和儿子小海大概此时还在睡懒觉。两个懒猫。早点在锅里捂着哩。
芳芳拐出体育场大门,向单位方向走去。一路上不停地有熟人或者不熟的人,冲她要么点头,要么挥手,要么打声招呼,要么眼睛突然一亮,嘴角绽出笑意来。芳芳应对着。心里疑惑,别人怎么都活得那么意气风发呢?
单位的大铁门却闭合得严丝合缝的。很意外了。芳芳疑惑得很,伸手拍门,“哐——哐——哐——”声音像水波一样一圈圈**漾开去。里边有人应声,来啦!来啦!
二
门卫老王一看就是个傻了一辈子的老头。傻人不缺鼻子不缺眼的,但总有一股傻气写在脸上,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愿意跟老王说话的人就少得可怜。老王跟人说话的欲望却又是那么强烈。于是就常搜罗些在这年头并不稀奇古怪的事——比如谁家媳妇跟公公有一腿啦,哪儿哪儿发生车祸啦,什么时候又发生了斗殴啦,等等等等——拦住小区里的住户,极热情地,向他们用含混不清的嗓音,喋喋不休地兜售。小区的年轻人就编了首叫《出门四不幸》的顺口溜,其中有一个“不幸”就是“教老王拦住了”。从老王这儿,似乎能让人悟到,人这一辈子,相当程度上,是在为话语权而辛劳着。
现在,刘刚被老王拦住了。俩人相对而站。俩人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相对而站。老王在向刘刚播报着一个年轻人的死亡讯息:跟刘刚一般年纪,说咽气就咽气了,医院都没查出病因。并且还辅之以手势。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掰玉米的熊了。刘刚一脸麻木,看着自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在想着一个很哲学的问题:自己是地上虚幻的影子,还是地上的影子是虚幻的自己?庄周梦蝶之类的问题,似乎纠缠不清。
出了小区大门,穿过一条窄长的巷道,就是这座城市里无数条大街中的一条了。大街上永远都是喧闹的,人声,车声。大街上永远都塞得满满的,人的身影,车的身影。一句话,大街上永远都红尘滚滚,告诉人们:这里是人间。刘刚站在街口,神情恍兮惚兮。心里似乎这才有了双脚踏到实处的感觉。正是这街上的人、车及一切——当然,最主要的是这些人,还有芳芳、小海,甚至还有老王,才构成了自己生命的背景。倘若没有这个背景,自己的生命又有何凭依呢?
莫名地,心头涌出潮热的感觉来。
好大一会儿后,刘刚回过神来,想,接下来,我应该到哪里去呢?
B
芳芳站在单位门口发呆。
刚才,门卫小张脚步声很响地跑过来,打开门,殷勤地问她,咋,礼拜天,还来?有事?殷勤的笑脸背后,似乎隐藏着另外一张笑脸,看见二傻子时的笑脸。芳芳问自己,这究竟怎么啦?显然生活出了问题——生活依然一如既往——而是自己出了问题:脑子里的弦儿搭错了,或者短路。
就顺着街道走。漫无目的。
街道上的人真多,人影幢幢又人影幢幢。不到街上来,你不知道世界上的人多。更感觉不到你不过是这世界上一只蚂蚁。有你,地球照转;没你,地球也照转。心情不由得悲凉了。生活在街道这个地方,其实展示了很多很多东西,就看你的悟性了。
头皮又铮铮作响,一阵麻木感迅疾地掠遍全身。芳芳感觉自己是在梦游了,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熏——独行在黑压压的人影之中;背景是白哗哗的天光,和各种玻璃刺眼的反光。这个身影看着很熟悉,却又看起来那么陌生。她就是那个叫芳芳的女人吗?
芳芳!一声呼唤似乎自天而降。芳芳停住了脚,茫然回顾。单位的一位老大姐。扭过来的笑脸,匆匆的脚步。
福禄儿超市今儿有促销,不去?大姐的快人快语引来好多目光。
芳芳感觉自己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一定有一股凄凉的味道。
刘刚和小海呢?大姐问着,身影已滑过去了好大一段距离,似乎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想知道答案。
芳芳目送着大姐的身影,自己跟自己商量,还是回家吧。这俩懒猫大概还在睡懒觉呢。攒了一周的衣服也得洗洗。
别人怎么都活得那么有滋有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