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安楼下来后,陈诗诗一直在想着要怎么办。跟着鬼斗或许真的能见到父亲,可是见到了又怎么样?鬼斗真的会放他们父女吗?还是杀死他们?陈诗诗不敢细想。直觉告诉陈诗诗,这个鬼斗正在谋划一件很可怕的事,她必须想办法搞清楚并通知顾星河,只有他们才能阻止鬼斗。
鬼斗独自走在前方,完全没把身后的小丫头放在眼里,这样的轻慢正是陈诗诗想要的。身旁的少年如玻璃般清澈和美好,他静静地走在她身边。陈诗诗打量着少年,他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或许他会是一个突破口。
“我们……要去哪儿?”陈诗诗鼓起勇气开口,对方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诗诗,刚满十八,你呢?”
“道一。”或许是受不了陈诗诗的絮絮叨叨,少年开口了。
虽然只有两个字,陈诗诗却如获至宝:“道一?感觉我俩差不多大,那我就叫你道一吧。”
沉默。
“道一,我爸爸叫陈锋,一米八,身材有些发福但还算不上胖,有一点啤酒肚,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比较严肃,高额头,宽下巴,眼袋很深,喜欢穿黑西装,梳倒背头,常常吃中药,身上有一股子中药味……”陈诗诗说起爸爸就停不下来,她看向道一,语气带着一丝祈求,“你见过他吗?”
沉默。
见道一不愿回答,陈诗诗沉默了片刻,又换了一个话题:“前面的人是你的老师吗?”
点头。
“你一直跟着他?”
点头。
“你不回家你爸妈不担心你吗?”陈诗诗打起了感情牌。
道一抬起头看向天空,大雨过后,漫天繁星像是被珠宝护理工洗涤和擦拭过,格外耀眼,月光皎洁,公输家的用人们都差不多歇下,看上去一片祥和。
“还是说……”陈诗诗歪过头,“你跟家里的关系不太好?”
“母亲生我时死了,”道一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声音却很寂寞,“父亲从没抱过我,也没对我笑过。”
陈诗诗语一怔,她以为聊天会就此终结,不想少年却继续说了下去:“父亲总是待在房间里雕刻石像,他只雕刻鸟,各种各样的鸟。我四岁生日那天的黄昏,他用雕刻刀割腕自杀了,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死前父亲用力抓着我的手,对我说:‘走,永远别回来。’”道一淡淡地回头,清澈而破碎的眼神一下揪住陈诗诗的心,陈诗诗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的目的。她轻声安慰道:“我妈也走得早,我也是爸爸带大的,男人都比较粗线条,不会表达,但他其实很爱我。你爸应该也是爱你的……”
“不重要了。”道一摇摇头,这些年他甚至想不起父亲的模样,唯有那一句悲伤而怨恨的嘱托常常出现在他梦中。父亲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懦弱本没有错,但不应该生在公输家,道一也是后来才明白这些。
“你爸让你别回来,一定是有苦衷的。”陈诗诗又想起了爸爸,他这些年骗自己也一定有他的苦衷,她不相信天下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或许吧,但我还是回来了。”
“你是西京人?!”陈诗诗微微吃惊,转而又有点感伤,“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道一笑了笑,这是陈诗诗第一次见他笑,落寞而温柔,甚至带着一点点孩童般的无辜。他清澈而冰凉的眼神越过公输家的宅邸,望向天边的寂静山岗。山岗的上空笼罩着沉甸甸的乌云,一束月光冲破云层,降临在上岗之上,仿佛插下的一只坐标。少年望着那束孤寂的月光,淡淡地说道:“这里是我的家,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儿。”
鬼斗使用归空,三人进入了隐身状态,很轻易便潜入了公输家。经过住宅区时,陈诗诗不是没想过要向用人求救,很快又放弃了这个天真的念头,这些普通人又如何是鬼斗和道一的对手,只怕还会被连累丧命。
三人很快便来到公输家的墓园,入口处的铁门虚掩,十名保镖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全数昏迷。
“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啊。”鬼斗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嘴角反而露出一丝不屑,“我还以为今晚不会有什么观众呢。”
陈诗诗紧张了起来,是顾星河他们吗?怎么办?他们不会出什么事吧?陈诗诗低下头,生怕暴露自己的慌乱。
三人进入墓园,顺着主道登上蓝田山。鬼斗每往前步入一层大阶梯,身体就变得越发沉重。于他而言,每一层阶梯就是整整一百年的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他脚下的不是大地,是无数同门先辈的血肉尸骨。千百年来,他们活在阴暗与绝望中,却从没有停止前赴后继的追逐与牺牲,只为了一个共同的信仰。
鬼斗跨上最后一阶,蓝田山耸立在眼前。蓝田山下,渡鸦的尸体尚在,已经枯死的草地一片泥泞,几个少年杂乱的脚印最终汇聚到一个方向——山脚处的裂谷处。鬼斗看着脚下的黑暗,片刻后又仰头看向山岗,最终抬头看向苍穹。
他闭上了眼睛,为了不让自己流泪。
一千多年过去,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此刻近在眼前。在他的先辈中,多少不可一世的天才,多少威震猎能界的高手,都等不来命运的垂青。他鬼斗何德何能,一个算不上耀眼的教派继承人,却站在先辈们的肩膀上,手握所有筹码,等来了公输家三百年没有出现的“诅咒之子”。错过今日,他再不会有机会,甚至人类历史也再不会有机会。今天,永生教的信仰即将实现,他鬼斗,永生教第二十七代继承人,将成为最后一名殉道者,也将成为新世界的开启者。
“一将功成万骨枯。”鬼斗睁开双眼,眼中泪光闪烁,眼底欲望燃烧,“道一,还有多久?”
道一静静仰望着山岗:“快醒了。”
陈诗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已经预感到巨大的危机即将来临。那些脚印大概率是顾星河他们留下的,他们还在陵墓中,他们会有危险吗?爸爸又在哪儿?爸爸是不是也在里面?
“你不会有事的。”道一察觉到陈诗诗的不安。陈诗诗看向少年,他的眼中一片清明,没有期待和喜悦,没有失望和害怕,只有无尽的寂寥。
道一说完转身离开,开始为最后的仪式做准备。
陈诗诗慌了,她朝鬼斗高声叫喊:“你不是要带我见我爸吗?他到底在哪儿?!”陈诗诗是故意这么大声的,她天真地以为说不定陵墓里的人可以听见。
好几秒后,鬼斗才回过神来,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你们想做什么?”跟我爸有什么关系?后面一句,陈诗诗没敢问。
鬼斗饶有兴致地笑了,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陈诗诗:“陈锋的身份,你知道了吧?”
陈诗诗点点头:“他是猎能者。”
“关于猎能者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诗诗一愣,她说不准眼前的男人是不是在套话,她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个。”
“想听个故事吗?”话一脱口,鬼斗也感到吃惊。多年以来,他不屑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可在这最终时刻来临前,他竟然忍不住跟一个小女孩分享,企图让她成为一个合格的见证者。真讽刺啊,他清楚人类所有的劣根性,可自己依然无法摆脱——所以啊,人类才需要修正。
“你说。”陈诗诗并不想听什么故事,她只想拖延时间。
“传说在太古洪荒的时候,北冥有一条凶猛的大鱼……”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这个神话我听过。”
“跟你听过的不太一样,年轻人要耐心点。”鬼斗似笑非笑,“鲲是上古神之一,生性邪恶,蔑视万物生灵。但是有一个比它更厉害的神,他没有名字,后世有人叫他不啻神。不啻神令身边的匠人用女娲补天之石炼制出一个神器,名为重环玉璧。神用此物将鲲降服,鲲由此转性,化为了鹏。通俗地说,就是一条大鱼被捕后认对方做了主人,还变成一只鸟,甘愿当一只听话的宠物。不啻神见它改性了,便收回重换玉璧,交给匠人保管。
“后来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啻神突然不知所踪。宠物鸟没了主人,便挣脱束缚,变回大鱼消失了,没人知道它去了哪儿。在一些猎能野史的记载中,鲲再次出现是在春秋战国时期,有了另一个名字——图南。”
“图南?”陈诗诗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鬼斗微微眯着眼:“图南惧于重环玉璧,一直想将它毁灭。”
“他找到了吗?”
鬼斗当然清楚陈诗诗在拖延时间,但他不在乎,时间并不是他能决定的,他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图南找到了匠人的后代,那时,重环玉璧已经成为匠人家族的传家之宝。”
“这么宝贝的东西人家怎么会拱手让人?”陈诗诗努力扮演一名合格的听众。
“图南若想要抢夺,没人能阻止,人类对神的力量一无所知。”鬼斗露出轻蔑又傲慢的冷笑,“只不过重环玉璧不可毁灭,他必须借助匠人的力量将它封印。”
“匠人凭什么帮他?”
“是人就会有弱点。当年掌管玉璧的匠人膝下有一子,患有重疾,不治身亡。图南许诺会治好他。”
“死了也能救活吗?”陈诗诗诧异。
“起死回生对图南来说不算什么,人间的生与死本就由这位神主宰!”鬼斗的眼神开始有些癫狂。
“那后来呢?他成功了?”
“图南救活匠人之子,匠人履行承诺,大修陵墓,对外宣称是匠人自己的坟墓,实际上是为了封印重环玉璧。神器不可毁,但可镇,用万千活人献祭,这万千的阴魂与戾气就是最好的枷锁,可以永远镇住重换玉璧。”
鬼斗轻描淡写的态度让陈诗诗更加愤怒了:“竟然用活生生的人当作祭品?!这也配叫神?”
“你赶路时踩死了几只蚂蚁,蚂蚁可能也有过同样的发问,但你在乎吗?”鬼斗反问。
陈诗诗知道这是诡辩,她没有做无意义的争论,而是继续问:“所以他成功了?”
“不,他被骗了。”鬼斗的语气中生出一股近似于共情的优越感,“神高于人类,不屑去了解人类。他不知道,背叛是人类的天性。匠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过来将了图南一军——利用陵墓和重环玉璧,联合幽谷子布阵,再次将图南封印。”
峰回路转,陈诗诗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见陈诗诗松了一口气,鬼斗忽然仰天大笑:“你以为故事结束了吗?不,故事才刚开始……”
一阵疾风掠过陈诗诗头顶,陈诗诗刚眨了下眼,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朝着鬼斗的命门劈下去。
“砰——”鬼斗飞速闪开,人影的手臂直接在地上劈出一道两米的裂痕,碎裂的石板飞溅开来。
人影站定,陈诗诗看清了,是一个身穿唐装的独眼老人。突然出现的老人正是公输家现任家主——公输泰。福伯接到培风的消息后立刻告知了公输泰,公输泰领着上百人来到墓园入口,见到倒地的保镖后,知道来者不善。他让福伯带人把墓园团团围住,然后独自一人前往墓园。
远远看见鬼斗站在自家先祖的陵墓前放声大笑,公输泰二话不说杀了过去,一来心头正怒,二来也试试对方身手。鬼斗能躲开自己的偷袭也在公输泰的预料之中,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哪有胆子来公输家惹事。
公输泰不怒自威,鹰隼一般的目光直视着眼前的鬼斗:“你是何人?有什么目的?!”
“公输先生何必动怒,我不过是来讨个公道。”鬼斗镇定自若。
陈诗诗微微吃惊,原来这老人是公输家的人。她预感接下来可能会发生战斗,自觉地退后了几步。
“公输家不欠别人一丝一毫,不知你所说的公道是指什么?”
“是吗?不知这墓室之下沉睡的先人是否心安?”鬼斗一脸戏谑。
公输泰脸色微变:“你到底是谁?”
“公输泰,当年的事可不是只有你们一家知晓。”
“你是……幽谷子门下的人?”公输泰的声音沉了一分。
两人的对话犹如一辆火车从陈诗诗的大脑中穿过——幽谷子、公输家、陵墓!难道……公输家的祖先就是所谓的神的匠人?而封印了鲲的陵墓难道就是——陈诗诗看向蓝田山,眼中是藏不住的震撼。就在刚才她还以为鬼斗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她的大脑有些混乱,只觉得一切是如此不真实。
两名大人完全忽视了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他们虽然没有出手,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对方身上。
“幽谷子已经成了历史。”鬼斗没有正面回答公输泰的话。
“……永生教,鬼斗,原来是你。”公输泰终于认出此人。他早该猜到的,当年的阵法只有幽谷子门下的人知道,而幽谷子的关门弟子——一个天才被逐出师门,流亡在外,后改号“无名子”,自立门派,追求永生之道。多少年过去,没想到他的徒子徒孙们还是没有放弃这件大逆不道、痴心妄想的事。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留你了。”公输泰眼神一变,他岿然不动,脚下的大地却隐隐震颤了起来。忽然,三根锥尖石柱拔地而起,以鬼斗为中心刺过去。“咔嚓——”三根石柱碰撞在了一起,互相折断,鬼斗已经不见人影。
“小心!他会隐身!”陈诗诗在一旁喊起来。
“归空吗?”公输泰身经百战,很快就猜到了对方的招式,他闭上双眼,深深运气。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
“噌噌噌……”一道石头地刺冲出,鬼斗现身,疾行闪开,一秒后,鬼斗再次消失了。
鬼斗跟老者拉开距离,暗暗叫苦,这个公输泰果真不简单,他甚至都不用抬起双手,就能把石元素操控得如此娴熟,在这到处是石头的山岗上更是如鱼得水,他看上去毫无防备,但周身三十米内,都布满了“陷阱”,稍有不慎,就不知哪儿会出现锋利的石锥刺穿自己。
十秒死寂后,鬼斗再次出现,他从公输泰正面跳下,手持神隐盘龙杖刺向公输泰的天灵盖。公输泰终于出手,他飞快地抬起右手,举向天空,半秒之内,身后冲出无数锋利的小石柱,它们犹如炸开的触手,节节攀升,争先恐后地刺向鬼斗。
无数石刺将鬼斗的身体刺穿,他的躯体悬挂在了半空,转眼间化为了一件黑色大衣,鬼斗的真身悄悄出现在公输泰的左侧,神隐盘龙杖对准了公输泰:“雷鸣——”
一道闪电从龙嘴喷出,公输泰原本可以躲开。余光却瞥见一个少年身影,他不知何时出现,正站在公输泰的眼前,一头灰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脸色苍白,眉间的红色胎记愈发妖冶。
公输泰一怔,已来不及闪避,抬起左手硬挡下一击。
“嘭!”陈诗诗只觉得世界惨白一片,两秒后,视线慢慢恢复。公输泰的左臂衣袖已经被电得焦黑,左手臂血肉模糊,失去知觉,不仅如此,他的整个身体也陷入短暂的麻痹,虽不至于动弹不得,但行动力大大减弱,短时间内无法再跟鬼斗对抗。老者处于绝对下风,脸庞上却没有恐慌,而是深深的难以置信,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久久说不出话。
“好久不见,爷爷。”道一看着老人,眼中没有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