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诗诗又梦见了爸爸。
春光明媚的四月天,柳絮纷飞,漫山遍野都是淡淡的野花香,爸爸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旧夹克,蹲在一块墓碑前面,正拿着大剪刀仔细清除杂草,他微微发福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点老迈,还透着些许落寞。
父亲除去墓碑旁边的杂草,将身后的一束百合花放在墓碑前面,双手合十,双膝并跪,嘴中念念有词,陈诗诗隐约可以听见“保佑女儿”“平安长大”这些字眼,她知道,爸爸又在跟妈妈说话了。
和老一辈的许多大人一样,爸爸对于死去的亲人有着一种特别迷信的虔诚,认为他们可以保佑在世的人。陈诗诗有一次特意跟爸爸争论过这件事——
“妈妈又不是菩萨,怎么能保佑我们啊?我看她早就投胎转世了,现在说不定是个可爱的小萝莉了。”
“小孩子胡说些什么!”那一次爸爸特别生气,陈诗诗后来再没敢开这种玩笑。
陈诗诗慢慢走近父亲,想要听听他又在跟母亲唠叨什么,忽然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的脸消瘦而阴郁,眼睛细长,眼珠是浑浊的灰白色。陈诗诗浑身颤抖了一下——是他!昨晚在钟楼时出现在爸爸身边的男人!
父亲也察觉到男人的靠近,他显得有些仓皇,立刻站起来。
“抱歉,忽然出现,打扰你扫墓了。”对方的语气中并没有歉意。
“没关系……”
男人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浅蓝色半透明的塑料包,里面装满了白色的药丸:“最后一批药,改良品种,你女儿只需要服用到二十岁即可。那时候,她将彻底摆脱继承型血脉的桎梏。”
陈诗诗看向药丸,浑身僵住了——这正是父亲保险柜里的那包药丸!原来这些药丸是从这个男人手里得到的,父亲再把它调包到普通保健品的药瓶中让陈诗诗服用。可是,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男人所说的继承型血脉又是什么?
陈锋伸手去拿药丸,男人再度开口:“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完了,正好,也快到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陈锋的手微微一颤,眼底是转瞬即逝的痛苦,随即恢复了平静。他接过药:“鬼斗先生,我一定会履行承诺。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等我把女儿的事安排好了,再跟你走。”
陈诗诗心中一惊!原来这个男人就是鬼斗!等等,父亲说的安排是什么意思?他要履行什么承诺?他要跟鬼斗去哪儿?!陈诗诗想要上前询问却无法动弹,她努力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鬼斗的双眼直视前方,视线却呈现一种失焦的虚空:“人类真是傲慢啊,总喜欢擅自决定别人的命运。”
“或许吧。”陈锋笑了,那是一个既无奈又哀伤的笑,“我也是头一次做父亲,没人告诉我怎样做才是对的。但愿我替这孩子决定的命运,能让她幸福。”
鬼斗转身离开:“三天后,我再来找你。”
陈锋还站在原地,直到鬼斗阴沉的身影消失在山腰,男人才慢慢侧过身来,看着身旁的墓碑,轻声说道:“孩子妈,诗诗健健康康地长大了,你可以放心了。”
陈诗诗发现爸爸哭了,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个男人哭。看着泪流满面的父亲,陈诗诗也跟着哭了。这时陈锋转身朝陈诗诗走来,陈诗诗想要拥抱父亲,可她的身体却穿过了父亲的身体……
“爸——”陈诗诗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了过来,脸上的泪水还有温度。房间关上了灯,安静极了,床头柜的电子钟微微闪烁,显示时间为23点36分,身旁的床铺是空的。
“夏鱼,你还没睡吗?”陈诗诗喊了一声,无人应答。陈诗诗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夏鱼不在,顾星河和章钊不在,连培风老师也不见了。大家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然后瞒着她偷偷行动了吧。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跟他们一起行动也只会拖累他们。对此陈诗诗完全理解,但心里头还是不免一阵失落。
初春的夜晚还残存着冬日的凉意,风呼呼作响,顺着敞开的厅堂窗口席卷而来,陈诗诗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走过去关窗,正好可以看见不远处的钟楼,凌晨的钟楼已是另外一种感觉,华丽的彩灯依然耀眼,少了四周来往的车流和人群,钟楼的辉煌和庄重反而更显得冷清和萧索。蓦地,两个黑影在钟楼上一闪而过。
都这时候了,钟楼上怎么还有人?只是单纯的游客吗?不,陈诗诗无法说服自己。她的心脏狂跳,内心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感。电光石火间,父亲和鬼斗的脸在她脑海中闪过,陈诗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仔细想一想,刚才的梦真的只是一个梦吗?之前在钟楼下看到的景象真的只是幻觉吗?可为何这些事情的细节是那么的真实?还是说这些事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不过是以梦和幻觉的形式展现了出来?父亲是猎能者,或许这就是父亲的猎能!那有没有可能……这是父亲在向自己求助?!
陈诗诗拿着宾客证畅通无阻地离开公输家,一口气冲到了钟楼下,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抖,她在害怕,可是她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不想再回头。这些天她一直在等待,她受够了等待,她必须做点什么。只要她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一定不会有事……陈诗诗深吸一口气,走上了塔台。
陈诗诗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时,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出现。她立刻闪到墙角的黑暗之中,屏住呼吸。
“还行吗?”
“我还好,老师不用担心。”
听声音,两人当中并没有父亲,陈诗诗有些失落。
确认没被发现后,她悄悄探出头,只见两个穿着黑色披风、戴着兜帽的男人正朝着一口青铜大钟的方向走去。陈诗诗小心地跟上,躲在十米开外的拐角处。两个神秘人正停在大钟旁边的一个下水石盖前,石盖呈镂空设计,内方外圆,看上去平平无奇。
高个头掀开了兜帽,月光之下是一张消瘦、阴郁的脸庞——是鬼斗!陈诗诗用力捂住嘴巴,才迫使自己没有发出声音!果然,梦中的男人是真实存在的!接着,稍矮一点的人也掀开兜帽,陈诗诗没太看清他的五官,隐约可辨是一个头发灰白、面色苍白的少年,眉心之间有一点红。
陈诗诗很清楚,这个鬼斗一定知道父亲的下落,但她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就在她犹豫不决时,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毫不迟疑地割开了自己的手心,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陈诗诗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她捂住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少年的鲜血顺着手指落到石盖上,瞬间被吸收。石盖变成暗红色,发出幽幽的红光,仿佛有什么幽微的生物正在石盖中间游弋。
“嗡——嗡——”无人撞击的铜钟发出了低沉而厚重的嗡鸣声。地板开始轻微地晃动,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汇集了一片乌云,紫色的闪电撕裂了天空,豆大的雨水从裂口处倾洒而下。陈诗诗仰望天空,被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惊呆了,自己所见的这些事,难道又是一场梦吗?
当她回过神时,两个黑衣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啊——”陈诗诗本能地想要尖叫,立刻被少年捂住嘴巴,按到了墙上,带血的匕首已经抵住她雪白的脖颈,轻易就能切开柔软的血管。
少年动作迅敏,但并不粗暴,他的声音沉静而忧伤,甚至透着一丝虚弱:“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们?”
“唔唔……唔……”陈诗诗被一只带血的手捂住嘴巴,双眼睁大,恐惧的泪水迅速涌出来。
鬼斗轻轻挥手。
少年放下匕首,松开陈诗诗。陈诗诗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蹲下,她终于知道普通人跟猎能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在他们眼中,她渺小愚蠢得犹如蝼蚁。
“你是陈诗诗是吧,都长这么大了?”鬼斗试图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但效果并不好。
“你……认识我?”陈诗诗鼓起勇气,抬头看向鬼斗,“你是不是也认识我爸爸?他叫陈峰……他不见了,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当然,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你可以叫我鬼斗叔叔。”鬼斗没有回答陈诗诗的问题,反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陈诗诗犹豫了一下,没有提及顾星河:“我梦到你和我爸了!你给我爸一些白色药丸,作为交换他必须跟你走……他两个月没回家了,他到底在哪儿?请你告诉我!”陈诗诗近乎哀求,雨越下越大,她整个人都被淋湿,看上去脆弱又无助。
“做梦吗?”鬼斗若有所思,“你爸应该有让你按时吃药吧,看来你不怎么听话啊。”
“我之前一直有按时吃,可是爸失踪后……就断了……”
“诗诗,你真想知道你爸在哪儿吗?”
陈诗诗咬着牙,点点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见他!”
“好。”鬼斗满意地笑了,“跟叔叔走,我带你去见他。”
“老师,这样好吗?”少年说。
鬼斗挥挥手,转身道:“她父亲正在做一件非常伟大的事,作为女儿应该见证一下。”
“是。”少年微微颔首。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少年的脸庞,陈诗诗惊觉对方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年,少年朝瘫坐在墙角的陈诗诗伸出手,动作温柔而礼貌,跟之前那个差点杀死自己的少年判若两人。
陈诗诗别无选择,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