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海南,她在台上开嗓,小爷周钰鹤在台下看她,每一次,她都看见他只碰了菱角,别的东西一概不碰。

他周钰鹤对她来说,是个特殊的人,特殊又温暖。他的点滴喜好,她便一直记在心里,一直未曾抹灭。过了十年,她还带着对他的眷恋,过了二十年,怕也如此。

周钰鹤见她如此回答,只是点头笑着。

大半个蛋糕装好给了阮霖儿,剩下的蛋糕每个人只尝了小块,喝完茶,阮霖儿便告辞:“今晚太晚了,过几日得空我再来吃师傅的好菜。”

“好,好,路上可要当心,回见。”孔师傅一路把他们送出去,看着他们走出路口。

周钰鹤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多。

“对不起,耽搁到现在。”阮霖儿抱歉道:“方才称呼周先生,是怕师傅知道小爷的身份反而多生枝节,我知道小爷不是个喜欢招摇的人。”

周钰鹤看着夜色中露出疲惫的她:“我送你回去,我回到周府上,也快天亮了。”

阮霖儿转身上车,四周寂静,来时的喧闹已经减少,街上的游人稀稀落落,路边小吃开始打烊,街灯也黯淡了不少。

“孔师傅的精气神,并不像一般的小市民。”周钰鹤自有看人的本事:“他说他用以谋生的不过是些皮毛,这我相信。我总觉得他隐藏着一些别的真本事,没有显山露水。”

“这个我也有察觉,但师傅一直不肯说,我也不多问。”阮霖儿道:“师傅说,年轻时候曾经跟世外高人修炼,师傅的神秘,或许跟这个有关系。”

回阮霖儿的住处要半小时以上,阮霖儿开始还精神,但车子左转右转,摇摇晃晃之中,她渐渐感觉状态不支。从头一天的傍晚上妆到现在,她足足忙了十个小时。

每一天的登台都像是打仗一般,已经够累的。

周钰鹤将车子停在河畔小筑外面的时候,发现阮霖儿已经靠着座位睡着了。开车的时候,他就从后视镜看到她有点昏沉。

他拿起放在车上的外套,下车打开后面的车门,轻轻替她盖上,指尖触碰到她脸上滑嫩的肌肤,周钰鹤心中如同远方的雨天,滚起隐隐惊雷。

他回到驾驶座,拿出水青色的汗巾子,想起了许多从前的往事,只不过一个半个菱角,就让人想起无数事,真稀奇。

周钰鹤手中拿着汗巾子,渐渐把头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似乎也睡着了。

天地宁静无声,车子停在河畔,车子浓黑,河面深灰,天上星子掉落河面闪着光,在盛夏的星空下如同幽暗深邃的画卷,也像是藏着数不清细腻心思的深邃的眼神,像是周钰鹤的眼神。

一直到四方天明,周钰鹤才醒来,黎明的天际带着曙光的气象,他一看时间,已经早晨六点。

再回头一看阮霖儿,仍然是沉沉昏睡,他不知道,阮霖儿夜里登台,白天休息,通常要睡到下午才会醒来。

周钰鹤发现汗巾子还在自己手心,便收好下车,打开后面的车门,看到阮霖儿洁白如羊脂玉的肤色,她脸上白里透红,熟睡后脸庞多了两朵晕染开来的红云,十分美丽。

外套还在她身上,周钰鹤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孩子睡得这么沉,不禁微微露出笑意。

他伸手将她从车中抱出来,温香软玉在怀里,周钰鹤有些心神飘**。

投怀送抱的女人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应酬场合上多的是莺莺燕燕,冲着小爷的名头,哪一个不想往上靠?这样的事多了,周钰鹤索性连应酬也不去了,只叫底下的人去周旋。

阮霖儿与别的女人不同,她真心仰慕他、尊敬他,却始终有分寸,一身独立的风骨,就连闺阁千金也多有不及,周钰鹤抱着她,看她贴在他的心口处沉睡,他的下巴轻轻触及她的秀发,全是幽幽迷人的女孩子香气。

他抱着她朝小筑门口去,走到半路,或许是感觉陌生,阮霖儿一下就醒来,睁开眼睛就对上周钰鹤的眼神。

像是受了惊吓的猫,她一下子跳下来,双手抓着外套站在他面前,睁大眼睛看着他:“小爷。”

“你一向不慌张,现在怎么如此惊慌?”周钰鹤看她这样灵活,展颜道:“昨晚送你回来,你在车上睡着了。我等你睡到天亮,想抱你回去,你却先醒了。”

“对不起,小爷。”阮霖儿一听,伸手理了一下鬓边的发丝,笑道:“我真是不知轻重,居然在车上睡熟了。”

“没关系,托你的福,我在车子上也睡到了天亮。”周钰鹤回答:“在流水声跟苍穹之下,呼吸着清风跟花木之气入睡,真是特别的感受,睡眠格外香甜。”

“是我的错,连累小爷不能回府休息。”阮霖儿十分难为情,将外套递过去给他:“谢谢,我睡得很暖和。”

周钰鹤接过去,闻到衣服上带着她的体温跟体香,说道:“我先回去了,你什么想去周氏看看?”

“想去的时候,我会想办法告诉小爷的。”阮霖儿话音刚落,看到周钰鹤已经上前一步走得很近。

她不敢抬头,只低头看着他的鞋尖,她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又抬头看他,看到他眼中有天边的一点霞光。

“于流水婉转处能耐住寂寞,临惊涛骇浪时能跃于其上,霖儿,我发现你似乎是另外一个我。”周钰鹤的声音很轻,像是从他的灵魂深处发出来:“你的磨炼跟忍耐,你的勇气跟胆色,让我看到自己的来时路一般。”

阮霖儿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他瞳孔之中有她的身影,他目光中冷暖参半,像是冰火交融。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把他多年的心路历程都说了出来给她听见一般。

“小爷的事迹,我是知道一些的。”阮霖儿清亮如同新星冉起的眼神之中满是这晨雾跟河风的灵动之气,她说道:“跟小爷的惊涛骇浪相比,我经历的都不过是些小风小浪,小爷这么看得起我,叫我如何担得起?”

“你的这些小风小浪也未必是人人能游刃有余去面对的,就算男人也不见得能够做得像你一样好。”周钰鹤看着她站在这黎明之中,宛如初开的花朵,不禁动容:“上次司机出事,你到现在还害怕?”

“我害怕得已经够多了,自从独自谋生就时常担惊受怕,我现在已经不想害怕了。”阮霖儿转头看了看家门口,对周钰鹤笑道:“我相信小爷已经胸有成竹,知道怎么处理那些事情,有小爷在,我自然多了几分安心。”

“好,那么你回去休息。”周钰鹤眉眼舒展开来时候的笑意很好看,带着一股山川水泽的风雅跟甘醇。

阮霖儿摇头,笑道:“等一会用些早点,天就大亮了,我还要去告诉杞叔,让他去一趟小爷的公司。”

“这倒是。”周钰鹤点头,他自己的时间平常也安排得有规律,说道:“我回到家里也只有用早餐的时间,不多一会就要去公司安排事情。”

“小爷若不嫌弃,就在我这随意用一些。”阮霖儿知道他家里和公司都比较远,等他去到公司应该是八点左右,于是说道:“小爷为我劳碌一晚,我应该回馈一二,只是小家小户,比不得周府的饮食讲究。”

“不必这么说,饮食没有贵贱之分。”周钰鹤见她诚心邀请,又喜欢这一片河畔的绿林沙洲在宁静开阔中的雾气缭绕,很有一番诗情画意、仙境之美,便同意道:“如此,我就打扰了。”

“小爷请。”阮霖儿听到大门打开,徐嫂正好走出来焦急张望。

“小姐,你又是一夜不归,你要担心死我吗?”徐嫂一看见阮霖儿,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阮霖儿三言两语道:“昨晚是孔师傅生日,我带了几个朋友过去喝酒到天亮,这位周先生特意送我回来的。等一会他还要上班,徐嫂,快点做些早点,我一会也要出门。”

“好好,但是,小姐不休息,又要去哪里?”徐嫂一面打量着周钰鹤,一面盯着阮霖儿问道。

“别问了,你先去做早点吧。”阮霖儿回头请周钰鹤进门:“周先生请吧,昨晚虽然进了不少食,但三餐总要按时吃的,养不好身体,就做不好任何事情。”

周钰鹤对她一笑,没有说话。

进了大门就是个不小的院落,种满了各色瓜果跟花草,错落有致、颜色缤纷,满是芬芳的香气,叶子上、果实上、花瓣上全滚着露珠,很是洁净,院墙边上居然还栽种着两棵高大的芒果树,上面已经有小小又青青的串串果子。

周钰鹤眼里看着,已经出神,那些花草跟瓜果全是海南特产,三叶梅、佛灯果、仙人果、鸡蛋花、火焰花,叫人眼花缭乱。周钰鹤多年不见故乡的景色,如今看得心潮澎湃。

阮霖儿见他驻足,问道:“小爷也爱这些?”

“这些全是海南常见的,我心里有些感慨。”周钰鹤转头看她:“昨晚,孔师傅说你执拗得不肯忘本,现在一看这些花木,我深信不疑。”

“我剩下的也不过是这一点对海南的念想,虽然说有根,但有生之年,不知我还能不能落叶归根。”阮霖儿的笑容之中带些清苦,她很快又轻松起来:“不说这些伤心话了,小爷请屋里坐。”

周钰鹤随她走进正厅,虽然阮霖儿一再自谦只是个歌女,但这房屋修建得有些富丽堂皇的意趣,就算跟殷实的大户人家相比也毫不逊色,令人惊羡。

在欧式的精致绚烂之中透着古朴的中式情怀,黄花梨、紫檀木、酸枣木等做成的桌椅、木雕、陈设随处可见,周钰鹤在屋里走了两圈,饶有兴致。

这房子不但精致,而且有股诗情画意,一个客厅就有几个不大的书柜立于角落,藏书颇多,一张书桌正对着窗外的小花园,笔墨纸砚俱全。

就连墙上挂着的书画都清幽雅逸,很有老庄之味,又有点陶渊明的隐世灵气,整个房子别有天地,里里外外透着与世隔绝的安宁,这品味实在不像一个歌女,像扫眉才子。

阮霖儿亲手准备了乌龙茶和青盐给周钰鹤,又带周钰鹤去洗了一把热水脸,周钰鹤见这里也方便,少不得将就洗漱了。

两个人坐在客厅,阮霖儿给他倒茶,眉目含笑:“宝儿也应该完全好了,杞叔听到文新哥的事情有了消息,一定会高兴的。”

“你跟老乡们的关系一向很好?”周钰鹤忽然想起付平津。

阮霖儿圆圆的脸蛋透着少女的纯净:“我刚刚到新加坡的时候,是老乡们帮了我们母女不少。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喜欢,那些只会算计我利益的,我早就不来往了。”

周钰鹤看到偏厅的餐桌之上似乎放着粽子叶包裹一样的东西,说道:“那是不是海南的粽子?”

“是的,那是徐嫂做的。”阮霖儿笑道:“但是这粽子冷了,加热很费时间。我平时不吃冷食,唱歌已经是日夜颠倒,再不好生吃饭,身体会受不住。”

“我听你跟徐嫂说话,好像很在意她的看法?”周钰鹤不解。

“徐嫂是牛车水的老乡,也是劳苦大半生的人。”阮霖儿说道:“我买下这里之后就把徐嫂接过来帮我打理家事,徐嫂虽然话多,可人心是挺好的,她待我如同女儿,我也不想让她多担心我,所以凡事少不得跟她解释两句。”

谈了半小时,徐嫂手脚麻利地把早餐端上来,这是照着阮霖儿经常吃的早餐做的,只不过因为周钰鹤来了,分量多了几个碟子。

两碗抱罗粉,一碟子千孔糕,一碟子椰子糕,一碗黄金色的琼山四宝豆腐。

那四宝豆腐并非真的豆腐,而是鸡蛋清与四样海中上鲜一起蒸制,一度是海南琼山的美食精华。

周钰鹤看着面前的抱罗粉,几乎不认识了,他许久不见海南的小吃,见到了还觉得不真实。

抱罗粉上撒着牛肉干、竹笋、花生碎、酸菜等,跟洁白的粉条一对比,煞是好看,只吃第一口,觉得汤清鲜美,甜中带着酸,很是可口,一份思乡之情更加浓烈。

阮霖儿见他喜欢,问道:“我以为小爷处在富贵之家,什么都能做到,今儿看到小爷如此对着这碗小面,才知道富贵之家,也不是有绝对自由。”

“这些小吃,是不能摆在周家的餐桌之上的,有失所谓的身份跟档次。”周钰鹤笑道:“即便想吃什么,我也不会说,时间久了,我自然也不想吃了,像是永远忘记了某一种味道。”

“这倒好办,小爷什么时候想吃,可以过来。”阮霖儿不是说笑,而是认真的:“我这儿全是海南的东西,吃也吃不完,到了十月果子一多,徐嫂还要拿去送人。”

周钰鹤不禁笑了:“我好久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简简单单的。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滋味,这碗小面倒是更加熨帖心腹。”

“我虽然并非生在大户人家,但读书也知道不少。”阮霖儿看着他道:“有钱人家吃饭吃的是个排场跟样子,总有下人在边上服侍,吃的菜肴只管金贵跟好看,哪管别人喜不喜欢?不像小户人家,吃的虽然是平民之物,但终究是自己喜欢的家常烟火气。”

“正是这个意思。”周钰鹤见她理解他,很是开怀:“但身在周家,这点规矩跟约束倒也不算什么,不提也罢。”

阮霖儿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些年恐怕他刀光剑影都走过,司机前些天还活生生死在他眼前,周家这点规律,周钰鹤怎么会忍耐不了?

正想着,徐嫂拿了一碟子通红玲珑的佛灯果过来,手上居然还拿着两枝带着露珠的新鲜红茶花,她把佛灯果放在餐桌上,对阮霖儿一笑:“小姐,瞧,这是刚熟透的果子,酸甜酸甜的可香了。那棵茶花树竟然真的开花了,这几天我跟护崽一样守着,今早就结了两朵花,多漂亮的花!”

阮霖儿脸色一变,她看向周钰鹤,周钰鹤也看着那两枝红得燃烧的山茶花,他的眉宇已经微微拧着,他清楚地知道,那种茶花品种的名字,叫做赤丹。

殷红如血,赤子丹心。

阮霖儿这才想起来,前几天徐嫂兴奋地告诉她,山茶花结了几个花苞,像是要开花了。这几天一忙,她就把这事情忘记了,偏偏徐嫂这时候把花采摘出来。

她看到茶花开放,也很开心,但心里也有忐忑。

“徐嫂,这茶花还真好看,给我插在花瓶里吧。”阮霖儿想让徐嫂把花拿走。

周钰鹤却对着徐嫂开口了:“方才我走进大门,怎么没有看到种植的茶花树?”

“先生,前门的只是小院子,后院还有个大院子呢,正对着大河,后院的花才叫多。”徐嫂对周钰鹤笑着:“小姐种这个茶花都快两年了,总不成,现在居然种成了,总算不枉费小姐一有空就去打理这些茶花。”

周钰鹤转头看向阮霖儿,慢慢把手里的筷子放下,看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说道:“我想去后院看看,不知方不方便?”

阮霖儿仿佛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手从餐桌缓缓放下去,放在自己膝盖,随后说道:“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这就陪同前往。”

过了餐厅跟后堂,从后堂开门走出去,果然比前院大了两三倍,后院里青翠一片、娇花累累,泥土气息清新,藤蔓上结着葡萄、香瓜等物,七八棵半人高的茶花树就种在其中,葡萄架下有喝下午茶的桌椅,旁边还有结实的秋千架子,看来阮霖儿在这里花费的时间也不算少。

周钰鹤看着那些茶树,那些绿叶枝条他再熟悉不过,海南周家老宅的院子,新加坡周府的院子,全有这种赤丹茶花,闭着眼睛他都能摸得出来赤丹的叶子与众不同。

他入神看着,微风亮亮吹过,天色已经红霞当头,枝条上长了不少的花苞,有的已经露出点点红,分外可爱。周钰鹤知道赤丹极难种植,周家的赤丹一直是请专门的师傅打理。

他回头,看见阮霖儿站在满园簇簇花草之中,肌肤如雪,红霞染上她的肌肤,恍若仙子,他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淡淡的伤痕,是朱时骁逼着她去陪酒那晚摔跤摔伤的。

阮霖儿的柔弱、细腻、真挚、要强全部萦绕在周钰鹤心头,他问道:“上一次,你只说是偶然喜欢,如果只是偶然喜欢,怎么会种了两年的茶花?”

阮霖儿手心微凉,勉强欢笑:“我说过,我是个农民出身。这院子里既然种了那么多,那我平日买的花当然也可以试一试种出来,这不过是我的偶尔心血**。”

周钰鹤低头,从身上拿出阮霖儿给他擦手的汗巾子,走到她跟前,水青色汗巾子上绣着片片雪白,周钰鹤道:“你当我是真的不知吗?你既然喜欢这赤丹红茶,这帕子上绣着的白色就绝不会是花瓣,而是雪。海南在冬季从来不会下雪,冬深未雪,春寒也未雪,你是陶未雪。”

阮霖儿只觉得心头一阵晕眩,后脚跟一动,差点往后倒去,周钰鹤一伸手揽住她的腰肢,看到她神色苍白、红了眼眶,他心里也浮起几分怜惜,另一只手握着她滚圆冰凉的胳膊,一直滑落到她手心,将汗巾子塞到她手心里。

他感受到她紊乱的心跳和发抖的身子,说道:“看到你戴着红山茶唱歌的第一晚,我便查了你的底细。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一直想亲自确认。当年的事情,我以为只有我自己在意,经过这些天的点点滴滴我才知,你也惦念了我十年的光阴,你怎么一直不和我相认?”

周钰鹤心思缜密,从阮霖儿对他的一些反应跟举动,从茶花到海南、菱角,他已经看出来,她必然是认出他了的。

阮霖儿这么在意他,他近在咫尺,她却一直不敢过分靠近,一直保持适当距离,她这样的谨小慎微叫他难受。

阮霖儿天旋地转,只感觉自己身子轻飘飘的,似乎就连手心的汗巾子也拿不住,她嘴巴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两行热泪先下来,十年的时光她似乎梦想过这一刻,但从未奢望会成真,现在她是在梦境吗?

母亲跟周钰鹤,一直是阮霖儿心里仅存的两处柔软。

阮霖儿后退一步,擦去泪水,但那眼泪止也止不住,她看着他总带着几分模糊。

她说道:“既然小爷查过我的底细,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十年前,你我不过远远见过,并非相识,如今又何来相认一说?我背井离乡,孤苦漂泊,能在新加坡再见到小爷你,已经是上天对我的厚爱,远远看着小爷,便已经足够。”

周钰鹤心中万分不忍,伸手替她擦去泪水,他这十年为了立足于人前,韬光养晦,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在阮霖儿跟前,他却能不知不觉把所有的戒备之心都放下,见她真情流露,知她情深意切,他也五味杂陈。

“霖儿,未雪,我该如何叫你?”周钰鹤掌心抚上她的脸庞,如鲠在喉,“若不是你改了名字,我第一眼就会认出你的。这十年,我时常会想起你,时常想起。”

“十年前的卖唱生涯虽然苦,但因为小爷赠我的茶花,我总觉得人间还有温暖跟一种真心。”阮霖儿笑中带泪:“因为这样,我便有了许多勇气,那些花不是开在枝头上,是从我的心底长出来,是从我的骨子里长出来,从我的生命里长出来,这是我所珍惜的情谊。”

“霖儿。”周钰鹤一下子搂着她:“被劫匪撞倒那晚你见我第一眼就认出我了对不对?你一直在注视我、对我好,却不愿跟我相认,不是心里深藏一个人,怎么会这般?”

她拿出破茧般重生的力量,只为轻轻叫一声她从不敢称呼的名字,钰鹤两个字从她玉唇发出,如同石破天惊。她便感觉心口猛然一阵窒息,因为周钰鹤把她搂得更紧了。

天际已经完全破晓,红霞之中朝阳初升,象征着一切希望跟美好。阮霖儿推开他,脸色羞赧,尽管两人都未曾说喜欢或者爱,但两人都已经心知肚明、心意相通,这样十年的守候,不是出于爱,又是出于什么?

十年,从开始那种思念的情愫,已经悄然积累成了孜孜不倦的爱意。周钰鹤一贯稳重,如今这般真情流露,自然是动了真感情,阮霖儿从未想过时隔十年还能得到他一份心。

“有人曾经说过,重温旧梦,就是在破坏旧梦。”阮霖儿轻轻推开他:“十年前你是你,我是我,我很怕十年后也如此,所以不敢太贪心,害怕就连旧梦也会亲手破坏掉,我只想经常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周钰鹤握着她的手:“我每天都想来看你。”

“你肯去听歌,我就很欢喜了。”阮霖儿道:“司机的事情,我还心有余悸,今后不管去哪里,你都要小心。”

“我舍不得走,但还有好多事。”周钰鹤说着话,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抽空我再过来,还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阮霖儿点头,送他出去,说道:“我连日登台,已经很累,今日会跟金香玉请假,你倒不必去金香玉了。”

“余庆正说这几日要去郊游,跟费医生他们一起,到时候你也去散心吧。”周钰鹤站在车子前,依依不舍:“我从未如此失神过,一颗心都在你身上,这些年我见过的女子无数,但没有一个能走进我心里。”

阮霖儿笑道:“你和我,是世上仅有的两个傻瓜。”

“心里忘不掉一个人,怎么能说是傻?”周钰鹤摇头,“第一次看见你站在台上,鬓边戴着红茶花唱歌,我的魂魄都出来了,一下想起十年前的往事。后来你坐在方兄旁边与他交谈,我看到你笑容质朴、声音甜润,一下子,越发怀疑你是当初的陶未雪。”

“我是陶未雪,你也没有变。不管外面的人把你传言得多可怕,从你出手救我那一晚开始,只要看到你的眼睛,听到你所有的话,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阮霖儿很庆幸,“我永远记得十年前的你,有世上最清澈的眼睛。”

“那些传言里的事情,你真的觉得不是我做的?”他在无比认真地等待他的回答。

“其实,一开始我也怀疑过。”阮霖儿看着他的眼睛:“谁让堂堂小爷居然在车子上对我动手动脚呢?”

周钰鹤想起救她那晚,他的确伸手捏了她的脸蛋,不禁笑意酣畅:“那不过是个试探。风月场合的女子一般不会刚烈,所以你敢违抗朱时骁,我还有点不相信。”

“好吧,我早就不计较了。”阮霖儿笑着:“你真的应该回去了,我也有事情要做。”

周钰鹤上了车,颇有些精神抖擞,没有了彻夜不归的倦意,对她挥手作别:“既然你请假,傍晚下班我来看你。”

“不好。”阮霖儿拒绝。

“那么,明天我来看你。”周钰鹤又道。

阮霖儿也拒绝:“不好。”

“那么,我什么时候来看你?”周钰鹤微笑。

“我不知道。”阮霖儿只回答了这一句。

周钰鹤想了一下,说道:“我明白了,那我先走。”

阮霖儿见他明白,心里一阵暖意,点头微笑,看他开车远去,心里满满是幸福的滋味,此刻她不是见惯了风浪的天涯歌女,只是个刚刚陷入甜蜜爱意之中的世俗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