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门轴轻响,厚重大门向两边开敞,鹿晓阳迈步走进法庭,穿着学生装,脸上挂着的还是那副痞赖相。
等他在证人席坐定,审判长才道:“请问证人的姓名?”
“鹿晓阳。”
“与被告人的关系?”
“同学。”
“根据我国法律,证人有如实向法庭作证的义务,如有做伪证或者隐匿罪证,要承担法律责任,你明白了吗?”
“报告审判长,我看破案剧,最喜欢的就是庭审这块,法槌一敲,不要太帅气。今天有幸成为证人,您就放心好了,我保证遵守法律。”鹿晓阳一点也不怵。
庭审气氛庄严肃穆,但毕竟人坐得久了,还是有些压抑。这名少年的与众不同,不由得让人精神一振。审判长会心笑道:“听明白就好,请公诉人开始发问。”
钟燃起身问道:“证人鹿晓阳,请问你和冷夏儿的关系?”
鹿晓阳道:“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
“是什么样的好朋友,能让你替她拍下跳崖自杀的视频,自愿成为冷案的推动者?”
“我没有问过夏儿,我想,算得上生死之交吧。”鹿晓阳一副少年老成样。
“生死之交?”
“对!她救过我的命。在高一上半学期,有一次游海泳我脚抽筋了,眼看着沉入水底,是她拼命游过来,让我抓住她身上的救生衣……”回忆往事,鹿晓阳的眼神散发出光彩,“我俩就靠着一件救生衣漂浮在海面上,相互鼓励,直到救援船到来。为了她,我愿意做所有事。”
钟燃道:“我有些困惑,作为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不阻止她自杀?”
“在学校天台,我就阻止过。可即便阻止了,还会有下次、下下次……一个人心意已决,谁又能阻止得了?”
“为什么没有选择报警或者跟老师、父母说?”
“跟道貌岸然的大人们?算了吧,你们只会站在所谓成年人角度考虑问题,张嘴闭嘴都是说教,并不真的在意我们心里的感受。更可怕的是,还要把想法强加于我们身上,说真的,受够了。”
“这是你的感受,还是冷夏儿的?”
“不仅是我俩,这种心态在孩子中间,应该说很普遍吧。”
“你们为了引起社会关注,就选择这种极端方式?”
鹿晓阳自我解嘲道:“不然呢?这不,关注度挺高的嘛。”
“可一条鲜活生命,就这样逝去了啊。”
“‘如果我的死能引起共鸣,也算值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冷夏儿说的。说实话,我挺佩服她的,那么弱小的身躯,竟敢燃烧自己去警醒世人。对了,她还有句遗言:如果有一天能上庭,她要借助我的眼睛,去看看她想唤醒的大人们。”说着话,鹿晓阳竟真的眯起眼睛,环视法庭一圈。凡是被他扫视到的人,如坐针毡。
辩护律师起身抗议:“我方认为证人所言,与目前审理的案件并无关系。”
“鹿晓阳,不管冷夏儿遇到过什么,以这样的方式,我真的很惋惜。”钟燃并不与辩护方纠缠,回头示意杏子。
杏子早有准备,将冷夏儿日记投放在大屏幕上,钟燃问道:“鹿晓阳,冷夏儿的日记,你基于什么目的提供给检方?”
鹿晓阳道:“遵照冷夏儿意愿。”
钟燃指着其中用红笔画线的文字,沉声道:“冷夏儿的日记中曾经记载,她在7月10日刘鹰珞的生日宴上,受到了性侵。”
鹿晓阳紧紧地咬住嘴唇,神情有些痛苦。
“我问完了。”钟燃出人意料地结束了提问,坐回到公诉人席。
审判长不禁有些诧异,为了新添的这名证人,开庭已经向后延续了近一个月,今天终于上庭,公诉人这么草率就结束了?公诉席上的这两位检察官,还是太年轻了些……也只是心里所想,并没有表现出来。面向辩护席道:“这是检方新增加的证人,如果辩护人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
曹律师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到鹿晓阳身前,朗声道:“证人鹿晓阳,7月10日晚,你人在哪里?”
鹿晓阳道:“7月10日?在帮奶奶出摊,没有去刘鹰珞的生日宴会。”
曹律师示意团队助理调出监控视频的截图:“请证人看清楚,截图上的人,是不是你?”
鹿晓阳眯着眼睛端详了下,笑道:“是我,不过照片里看起来真丑。”
曹律师并没有被他的话所干扰,继续问道:“根据调取夜色KTV街道外的监控视频,7月11日凌晨一点零二分,你进入夜色KTV,直到一点二十八分出来,总共在里面逗留了二十六分钟,你能告诉我,那段时间你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帮奶奶收完摊并送她回家后,我接到冷夏儿电话,电话里她的状态非常不好,明显喝醉了,我就急忙赶了过来,可KTV里面到处是玻璃,跟迷宫一般,我差点没转出来。”
“你并没有找到冷夏儿?”
鹿晓阳耸了耸肩,表示没有。
“也就是说,你在夜色KTV,什么也没有看到。”曹律师顿了顿,继续道,“关于你的说辞,谁能证明?”
“没有人证明,但我确实没找到夏儿。”
“换句话说,也没有人能证明你究竟在里面做了什么……”曹律师的话里,含沙射影的味道十足。
鹿晓阳一怔,随即怒道:“你的意思,是我性侵了冷夏儿?”
“我可没有这么说,只能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毕竟,二十六分钟,可以做很多的事。”曹律师有备而来,竟然把性侵话题暗戳戳地指向鹿晓阳。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只是通过举例来阐述观点,仅凭一个视频,说明不了什么。”曹律师斜睨公诉席,继续问道,“冷夏儿的日记,是你提供给检方的?”
“是的。”
“你事先知道里面的内容?”
“我怎么会知道?”
“那就有些奇怪了。既然被性侵,为何冷夏儿不在自己的日记里直接写上刘鹰珞的名字?反而含糊其词,这种做法不禁让人怀疑,醉酒下的她,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幻想。”这番话说到裉节上,得到旁听席不少人的认同。
“该记载清楚的却偏偏没有,抑或……”曹律师饶有兴味地审视着坐在证人席的鹿晓阳,就像看笼子里的动物。
曹律师的言语动作,让鹿晓阳十分不爽,干脆把腰板挺直,迎着曹律师的目光,毫不退缩:“您的意思,我是在伪造证据了?”
“在最直接的证据出现前,一切皆有可能。”已经把疑惑种子撒进庭内每个人的内心,曹律师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最后一击道,“我唯一能肯定,你和她的关系,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亲密。”
说罢,曹律师迈起四方步,想要回到自己座位,却被鹿晓阳叫住。
“辩护人,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解答。”
“哦?”
自己的问询已经画句号了,怎么……曹律师扭回身,有些诧异地望着鹿晓阳,一时间不知道少年要做什么。
“我和冷夏儿关系之亲密,超出您的想象。在她生前,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我。审判长,请允许我,用第一人称复述她的故事。”鹿晓阳目光如炬,如利剑直刺曹律师,瞳孔中散发出耀眼光芒,不等任何人反应,已经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曹律师的心脏似乎漏跳一拍,他猛然间发觉,自己才是笼中野兽,对面的少年,正高擎巨矛,朝着自己扑来……
2
我叫冷夏儿,在选择跳下悬崖的那一刻,刚年满十七岁。
要不是这次跳崖,我的人生可谓平淡无奇,从没想过用这种方式,去冷漠的社会里激起一丝波澜,可偏偏,这变成了最终选择。回头想想,我的人生,用米兰?昆德拉的书名来诠释,就是一个玩笑。
我是个小透明,不仅在学校,在家里也是。我有一个无可挑剔的“幸福”家庭,妈妈是三甲医院计划生育科的护士,性格泼辣强势;爸爸是小公司的科长,一辈子唯唯诺诺,没有主见。医院工作常年都是超负荷的,下班后妈妈疲惫不堪,还要面对年迈的姥姥和闷葫芦爸爸,脾气自然不会好。遇到任何分歧,她不会听你在辩解什么,都一句话过去。有时候我想反驳几句,都会被爸爸在桌子下面用手阻止,久而久之,我已经忘记了和妈妈沟通的方式,我只记得,与她交流越来越短,常常是三五句话解决,而且只要扮演聆听者的角色就好。
妈妈有生理洁癖和道德洁癖,做了半辈子的流产手术,见识太多的少女悲剧,对我,尤其是在性教育上激进过度。我和妈妈最长的一次谈话,起因就是性的事。
上初中二年级,学校游泳课,我穿着新泳衣,被同年级的几名男生夸我皮肤白皙。正是少女懵懂期,我听着很受用。不知道为何,这样的言语竟传到母亲耳朵里,她非常生气,专门跑到学校要求教务处开除那几名男生,闹得满校风雨。那种刻骨的羞耻,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回到家,母亲竟然让我跪下,逼着我承认早恋,并严厉禁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那件泳衣也没保留全尸,被母亲用剪刀剪得粉碎,我静静地站在旁边,每一剪刀就好像剪在我的胸口。
这件事后我转学了,经历了这些我愈加不敢表达自己,并萌发出一种错觉:让自己变得透明,才是正确的事。
学校就像社会的预科班,除了教书受教育,还有霸凌和隐忍。
尚雯雯很强势,红房子变成她施展**威的场所,稍有不顺从她心意的女生,都会被她欺负,梁璐、雨桐、晓霞……数不胜数。我为了不让她把矛头指向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我们之间的“友情”。
透明人也是需要宣泄自己情绪的。我经常偷偷去海边游泳,说来也巧,有一次竟然遇到同班同学鹿晓阳溺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抓起岸边的救生衣,穿上就往海里跳,等我游到他身边时,早已经精疲力竭,我俩就这样抓着救生衣漂浮,直到被海岸救援队营救。
这件事我俩守口如瓶,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尤其是妈妈。通过这件事,我对鹿晓阳有了更深的了解,他阳光开朗,还很知心,我当时为了救他来不及换衣服,浑身湿透,都贴在了身上。他怕我尴尬,跑到附近商店买了件外衣给我披上,还谎称自己是近视眼,什么也看不清,其实他视力非常好。就这样,我俩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某种程度上讲,我很依赖他。
说了这么多,我一直在进行心理建设,因为不想,但又不得不面对那个撕裂我、将我推入地狱的夜晚。
7月11日对于我而言刻骨铭心。前一天是刘鹰珞的生日,他邀请很多同学去参加生日宴,我根本不想去,尚雯雯却非常积极,张罗着让舞蹈团的几位女生去捧场,还点名让我参加,我哪里敢违抗她的意愿?
为什么有我?可能因为我是透明人,对她没有任何威胁吧。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迈入KTV,满眼光怪陆离,到处都装饰着玻璃和镜子,震耳欲聋的音乐刺激着耳膜,让我的神经无比紧张,紧紧跟随在人群后面,生怕会迷失在里面,找不到出口。
包厢大得出奇,同学也来了很多,我尽量缩在角落里。作为同班同学,我和刘鹰珞几乎没说过几句话,我知道分寸,本打算待一会儿就找个理由回学校。可不知道为何,刘鹰珞坐在我的旁边,跟我说了好多话,我有些尴尬,但也要礼貌地回复他。
服务生走马灯似的在房间穿梭,很快,啤酒就被端到了我的嘴边,开始我很抗拒,但尚雯雯过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喝酒才能助兴,舞蹈团的同学们要换上cosplay的衣服。我真的不知道,她还准备了这些。
我告诉雯雯,我未成年不能饮酒。她听了哈哈大笑,指着房间里的同学,用戏谑的口吻说道:“装什么装,你看看,哪一个是成年人?”
人生第一口酒,就这样被尚雯雯恐吓着喝了下去。
有了第一口,就会有第二口……很快,我觉得胃里面有一团火在燃烧,记不起什么时候与舞蹈团同学们一起换的衣服,伴随着劲爆音乐,自己就像闷罐里的沙丁鱼,只有不停地舞动,才能将体内涌动的热浪宣泄出去。很快,在热烈气氛下,大家都跳起来,房间上空全是舞动的手。我头疼欲裂,胃液卷着食物直向上翻滚,咽了好几口唾液才强行压下去。我耳边似乎飘浮着声音在提醒我——尚雯雯想看我出丑。残存的理智告诉我,绝对不能当着同学面吐出来,这会让我抬不起头。而且,我内心的小倔强,不允许她得逞,我要坚持走到卫生间。
我拉开门拼命逃了出去。外面走廊,不停有人从我身边经过,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我身体。强烈的眩晕感,让我意识不到此时自己衣服暴露,只想扶着墙,赶紧冲进卫生间。终于,我掀开卫生间的坐便盖子,把胃里那点汤汤水水全吐了出来。
也不知道抱着马桶坐了多久,就听见敲击门板的“咚咚”声,一个醉醺醺的女声在我头顶响起:“好了没有?吐干净了就该轮到我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呕吐也是需要排队的,摇晃着站起身,擦拭下嘴角残留的渣滓,转身开门,一个女孩急速与我错身而过,扑向马桶,恍惚中她穿的衣服似乎与我一样。
“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我叫紫霞。”身后马桶传来女孩醉醺醺的酒话。
我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叫我,胡乱洗了把脸,掏出手机给鹿晓阳拨打了电话,口齿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说清楚没有就挂断了电话。走出卫生间的门,转瞬就被外面震耳欲聋的音乐包围。玻璃走廊就像八爪鱼的触手,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我已分不清来时的路,只能凭借直觉,晃晃悠悠地向前走。
甬道悠长,如迷宫般永远走不到尽头。近乎绝望时,眼前出现一扇半掩的门,如同看到终点一般高兴。可我想不到,那扇门会改变我的命运,进去就是走进了地狱。
房间大小跟生日宴那间相仿,但装修极尽奢华。
同学们怎么都不见了?
我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脚下发软,只想好好倚靠在沙发上休息会儿,没等走到沙发,就听见门闭合的声音。
我下意识回头看……
鹿晓阳一直在用平和的语气叙述,说到这,有意识停顿了下。秘密就要揭晓,庭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鹿晓阳朝着刘鹰珞的方向看去,目光冷峻,缓缓说了下去。
才发现,在我身后站着一位精壮的男人。嘴里还念叨了一句:“怎么喝成这样……”然后上来就解我的衣服。直到胸前的纽扣全被解开,我才反应过来。竟吓得忘记逃跑,只会用手臂死命地抵在他的前胸,阻止他亲吻我。我想喊,却被他的手捂住了口鼻,几乎窒息。徒劳的反抗,更激起了这个男人的兽性,他把我狠狠地扔在沙发上,剥去衣物,粗暴地进入我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我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似乎听见有人轻唤我的名字,由远及近,既熟悉又陌生,我想动,但四肢早已经不属于我,无力移动半分,眼皮如灌铅般沉重,努力半天才微张开条细缝,一个清瘦男生映入我的眼帘,满脸焦急,让我记起来他是刘鹰珞。他本想拉我起来,可隔壁传来一声粗重的咳嗽声,他就像被吓丢了魂,夺门而逃。
我再度失去了知觉……等再次醒来时,衣服已经被穿好,正躺在一间宾馆里。除了下体传来的隐痛,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不,还有桌面上摆着的一沓钞票。
我头疼欲裂,昨晚就像一场噩梦,施暴人的面孔若隐若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跟谁说,疯了似的逃出酒店,直到惊魂稍定,才发现自己跑到了市中心的迎宾广场。广场上落满了白色鸽子,很多喂鸽子的孩童,还有拍照的市民,我就这样坐在长椅上,望着鸽子出神。
一只鸽子飞落在我肩头,喉咙里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似乎在提醒我。它展翅腾空而起,目光跟随着它的身姿移动,最终定格在远处商场的大屏幕上,在那里,我看到了昨晚性侵我的人,衣冠楚楚正在接受采访,我认出他来了,没错,就是他!
鹿晓阳缓缓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翻转过来给法庭上所有的人看。目光越过刘鹰珞,落在斜侧方旁听席正襟危坐的刘复舟身上:“性侵冷夏儿的人,是刘鹰珞的父亲,蓝海集团董事长刘复舟。”
在他手中的,赫然是刘复舟的照片。
法庭大哗。
矛头突然指向自己,刘复舟猝不及防,脸色顿时铁青。相对于父亲,刘鹰珞的神色,反而平静许多。
律师团顿时炸了营,曹律师愤然站起,用手戟指鹿晓阳道:“证人,请不要信口雌黄,这是法庭,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负责任的。审判长,证人无端诋毁他人,试图混淆本案诉讼焦点,请不予采纳证人证言,并把证人驱逐法庭。”
鹿晓阳早已预料到辩护人的反应,异常平静:“我宣过誓,证人有如实向法庭作证的义务,我说的都是事实,没有一句假话。”
发现审判长正审视着自己,鹿晓阳粲然一笑:“审判长,我还有一个证据想提供。”
没等他把话说完,曹律师又激烈抗议:“提供新证据,需要事先告知辩护人,给我们质证时间,请审判长驳回证人的请求。”
鹿晓阳目不斜视:“这个证据,数月前就已经公开,想必辩护人看了也不下数遍。”
“哟?”审判长道,“你确定要提供已公开过的证据?”
“不仅公开,还对整个案件有帮助。”
看得出来,审判长对鹿晓阳的提议很感兴趣,对曹律师道:“辩护人,若如证人所言,为提高庭审效率,本庭有义务聆听,也会留给你们一定的质证时间。”
曹律师无奈,悻悻然坐回座位。
“谢谢审判长。”鹿晓阳向杏子示意。
早就跃跃欲试的杏子打开视频,在大屏幕上,是冷夏儿的死亡告白,她一袭白裙,形单影只地站在悬崖边,显得弱小无助。
“当你们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已经在天上看着你们。相信大多数人不认识我,我是高二(3)班的冷夏儿,蓝海中学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我的梦想是考上一所中意的大学,开心地生活,仅此而已。我与世无争,却要饱受你们三番五次的侮辱,我宁愿做小透明,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冷夏儿的声音在法庭上空回**,一下子把人们拽回到那段心碎的回忆。
“……我想爱这个世界、爱你们,可回馈我的,却都是伤害,我不再有任何留恋了,现实世界让我恐惧,我想我找到了解脱的方法,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才真正能拥有属于我自己的洁白无瑕的世界……我其实特别想知道,我从这里跳下去,会有人想阻止我吗……”
法庭里,有位母亲禁不住站起身,双目含泪道:“亲爱的孩子,请不要跳,阿姨想抱抱你。”
潘素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道:“乖女儿,快回家吧,你在外面受那么多委屈,做妈妈的却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妈妈的错。乖女儿啊,你不要跳,要跳也让妈妈替你跳……”
冷勇敢紧紧搂住妻子,哽咽道:“乖女儿,爸爸好想你……”
气氛感染下,陆续有人站起来,寄托自己的哀思。
屏幕里的冷夏儿似乎听到了呼喊,露出一丝甜甜微笑:“会有人想我吗?会有人在未来的今天,给我送上一朵小花吗?可我什么……”不知道为何,回**在法庭上空的声音突然断了,屏幕里的冷夏儿空张着嘴,再也发不出声音。
在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中,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从旁听席最后面的角落里响起,如微风拂过,亲吻着人们的耳膜,渐渐地,声音清晰且真实起来:“谢谢你,试图阻止我的人,谢谢你,在意我的人,也谢谢你们,我的爸妈。”
这个声音,正是穿着灰色帽衫、戴着棒球帽的女孩发出的。
说着话,瘦小身影从角落里慢慢走出来,走在甬道中间,脚步坚定有力。女孩目不斜视,径直从左右两排的旁听者中穿过,向着前面走去。
钟燃、杏子、鹿晓阳都先后站起身,目光含情,跟随着她的脚步移动。
女孩走到旁听席最前排才站定,把帽衫的兜帽掀到脑后,棒球帽摘下的瞬间,乌黑的头发如瀑布般飞泻而下,女孩用手向后捋了一下头发,把头缓缓转向同排的刘复舟。
与此同时,法庭里响起潘素素撕心裂肺的一声号叫:“夏儿——”
没错,这位女孩,就是已经“死”去的冷夏儿。
3
这一切,还得从鹿晓阳跑上天台,阻止冷夏儿自杀那天说起。
月亮似乎藏在了乌云后面,天台完全陷入黑暗,城市万家,亮起星点灯火。鹿晓阳和冷夏儿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鹿晓阳率先打破了宁静:“夏儿,你能告诉我,究竟什么原因,让你执意要自杀吗?”
冷夏儿道:“你可以保守这个秘密吗?”
鹿晓阳点点头,真诚道:“当然。”
冷夏儿反复揪扯着自己的衣角,许久才幽幽道:“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怎么可能?”
冷夏儿凝视着鹿晓阳,选择相信他。
“我被性侵了。”
鹿晓阳打了个激灵,刚想惊呼,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夸张反应,可能会吓到冷夏儿,即便内心惊诧无比,也极力不表现出来,淡淡道:“被谁?”
数天的委屈,冷夏儿终于在这一刻发泄出来。鹿晓阳懊悔不已,狠狠地捶打着脑袋,恨自己道:“对不起夏儿,那天晚上,我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找找,直到确认你安全。”
冷夏儿凄然道:“怎么能怪你,这是我的命。”
鹿晓阳深吸一口气,怒道:“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要复仇,捉住那个道貌岸然的老畜生。”
“拿什么和他对抗?他太强大了,我们没有十足的证据。”冷夏儿并不看好这个建议。
“有的时候,证据会自己跑出来的。蒋钊与你本毫无瓜葛,为何照片会出现在他的手机里?是谁趁你昏迷时拍的照片,又是谁指使蒋钊去校园张贴的?还有,这件事发生后,刘鹰珞到底是什么态度……只要我们顺藤摸瓜,这些碎片一定会组合起来,成为一锤定音的证据。”鹿晓阳犹如福尔摩斯附体,分析得头头是道。
冷夏儿被他说得心动了。
鹿晓阳又摇了摇头:“不行,单凭我俩的力量根本不够,还需要更大的力量帮我们。”
“你的意思,我去报警?”
“那晚过后,你有没有留下老畜生的……”体液两个字,鹿晓阳忍住没说。
“我太蠢了,酒醒后意识到被侵犯,只想着回家把自己洗干净,忘了留存证据。”黑暗中看不清冷夏儿的表情,倒也有效回避了尴尬。
鹿晓阳急忙安慰:“不要自责,在那种情况下,换成别人也不敢说做得比你好。”
冷夏儿垂下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倒是去检查了身体,证明受到过侵犯。”
“警察是讲证据的,仅凭我俩的说辞和这点证据,恐怕还不够。再说,刘复舟是何许人也,贸然去告他,咱俩会被抛尸荒野的。”
冷夏儿被说得有些泄气:“说到底,我们与他之间,差得太悬殊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鹿晓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亮了,“现在就有个机会。早些时候我在韩主任办公室挨训时,无意中听到他打电话,下周市检察院未检科将要来本校宣教,届时会有很多的媒体报道,我们不如利用这个机会,把舆论和检察院捆绑在我们的战车上。”
“捆绑?”
鹿晓阳的眼神中流露出狡黠:“对,捆绑。刚才你想自杀的请求,我现在可以答应你。”
冷夏儿怔怔地望着他,猜不透他话中的意思。
“如果你下定决心去死,即便我今天救了你也无济于事,与其这样,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帮助你自杀。”鹿晓阳挪动早已坐麻木的屁股,让自己的身体尽量放平,双手枕着头说道,“你意下如何?”
“你想让我仿效战国的樊於期?”冷夏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狠心的家伙,好,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
望着冷夏儿一副认真的样子,鹿晓阳“嘿嘿嘿”笑了起来,黑暗中竟有些刺耳。
冷夏儿嗔怒道:“我很好笑吗?”
“你理解错了。”鹿晓阳猛地坐起来,双眼放光,“我帮助你自杀,但你不必真死。”
“不必真死?”冷夏儿几乎叫出声来。
“就是假自杀。你想想看,在检察院的宣教大会上自杀,这种公开行为能掀起多大的轰动效应?公检部门必然会下大力度侦查。我再时不时地推波助澜……就像下棋一般,将是多么惬意的事,嘿嘿,光想着就让我激动。”
毕竟,死亡并不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而假自杀就截然不同了……冷夏儿也被挑动起来。
“可、可我假自杀后,就不能出现在大众视野,如何才能配合你揪出老畜生?难道要靠你一个人?”冷夏儿瞬间想到了问题。
“老畜生”三个字从冷夏儿嘴里冒出来,竟毫无违和感,逗得鹿晓阳乐不可支。
“休想‘不劳而获’,你只是暂时隐藏在我身后。我是你的眼睛和喉舌,根据情况审时度势,我们一起出击。”
在他们不远处,出现了一只黑猫,脚步轻盈地在房檐边行走。距离两人不到两米的距离,突然蹲坐下来,凝视着两名少年。
黑猫眼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冷夏儿首先看到了它:“好帅气的猫咪。”
“夏儿,我听奶奶讲过一个传说,黑猫是城市的精灵,它会在黑夜降临时守护着第一个看到它的人。”
“直到曙光来临?”
“直到曙光来临。”
冷夏儿端详着黑猫,又深情地看着身边的鹿晓阳。
“晓阳,你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
“你看起来,就像那只黑猫。”
鹿晓阳先是愣住,进而开心地大笑起来。
月亮突然从云朵里跳出来,蓝色的月光洒在鹿晓阳身体上,泛起一层意想不到的金黄色。
这一切到来得太突然,短暂静默后,法庭上空爆发出恐怖的噪声。
审判长敲击着法槌,休庭,并要求大家安静。
可人们似乎陷入疯狂,争先恐后向前拥,都想目睹死而复生的冷夏儿。尤其是冷母潘素素,任凭两名身强体壮的法警也拉扯不住。迫不得已下,法庭临时抽调其他庭的法警增援,近十名警力,才勉强稳定住局势。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辩护席陷入混乱,饶是足智多谋的曹律师也乱了分寸。
冷夏儿道:“刘复舟,你还认得我吗?你还记得那晚任凭我哭喊,你做出来的禽兽之事吗?”
刘复舟再也坐不住了,愤然站起,脸色绛如猪肝:“哪来的疯妮子,装神弄鬼也就算了,满嘴胡言。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冷夏儿缓步向前,弱小身躯竟散发出一股巨大压力,压迫得刘复舟不由自主向后退却。曹律师带着律师们赶过来,横身挡在刘复舟身前。曹律师急得满头大汗,劝慰道:“冷夏儿同学,你没死大家都很欣慰。可这里是法庭,千万不要闹,有什么事我们下去解决……”
借此时机,秘书指引着刘复舟就要离开,却被斜刺里冲出来的冷勇敢伸臂拦住。秘书色厉内荏道:“冷科长,女儿失心疯了你也不管管,拦刘总做什么?赶紧给我闪开。”
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吓得,冷勇敢全身抖若筛糠,即便这样,他脚步也不移动,挡住刘复舟退路。
秘书急道:“老冷——”
“别——叫——我!”这一声嘶吼,气息从丹田深处直冲喉咙,破空而出,直刺苍穹,法庭天花板都被震得簌簌抖动。这一声嘶吼,冷勇敢把这一辈子的屈辱都发泄出来。瞪着血红眼睛,眼球似乎都要从眼眶中挤爆出来,戟指刘复舟嘶声道:“姓刘的,转过身去、你TM给我转过身去,听我女儿把话说完,不然老子废了你。”
冷勇敢势如疯虎的状态,竟吓得刘复舟乖乖听话。在转回身的一刹那,冷勇敢的勇气似乎被抽走了,战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躯,瘫坐在地。
毕竟经过大风大浪,刘复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刚才暴露了内心的怯懦,在大庭广众之下急于挽回颜面,挥手让挡在身前的律师团闪出条路,放冷夏儿进来,故作镇定道:“冷同学,你能站在这里,我欣慰之余,也感到万分抱歉,是我育子无方,给你身心带来巨大伤害,我一定会加倍补偿,直至你满意。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请不要诬陷我,我并不想与你对簿公堂。当然,若你执迷不悟的话,还请拿出直接证据。”
刘复舟这几句话说得可进可退,曹律师再次劝道:“冷夏儿同学,刘总很诚恳,鹰珞的问题我们绝不护短,会抱着最大诚意与你沟通。我看,这场闹剧先收了吧。”
冷夏儿:“我想要的回报,就是亲眼看着他下地狱。”
曹律师叱道:“哎,你怎么骂人啊。”
冷夏儿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擎在手中:“这是事后,我第二天的身体检查结果,一看便知。”
说着话,冷夏儿突然撕开领口,露出半截洁白的胸膛,用嘲笑的口吻道:“你敢不敢如我一样撕开你的领口,让所有人看看你右胸下的那道伤疤,你应该不会不记得吧。”
刘复舟如坠冰窖。
钟燃和杏子站在冷夏儿身后保护她。钟燃望着早已不体面的刘复舟,用戏谑口吻道:“刘总,检察机关本着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的原则,鉴于冷夏儿同学的证词,公安机关将会介入,如果检验结果如夏儿同学所说一样,就请你解释下为何身体敏感部位,会被一名从未谋面的女孩看到。我向你郑重承诺,如果你涉嫌性侵未成年人,我会第一时间批捕你,并提起公诉,我要让你尝尝法律的滋味,知道什么才是正义。”
雷动的掌声中,夹杂着刘鹰珞放肆的笑声。
?
尾 声
1
冷夏儿死而复生,击溃了所有人的防线。
看守所里,在钟燃开导下,刘鹰珞不再替父亲隐瞒,把7月10日那晚的真实经过讲述出来。
不善饮酒的刘鹰珞喝醉了,胃里翻江倒海让他很不舒服,他在意形象,强忍着醉意,出门在服务生的带领下,直奔父亲的包厢而去。在夜色KTV,父亲的包厢是专属的,没人敢用。
推开门,刘鹰珞就扑进卫生间,直到把胃里杂物全吐出来后,才感到清醒许多。擦拭下嘴唇,手刚搭上卫生间的门把手,就听见外面有响动。透过门缝,发现父亲不知何时站在房间里。
刘鹰珞吓了一跳,自己喝酒这事,要是被父亲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想着都不寒而栗,急忙缩回手,祈祷父亲很快就会离开。
父亲似乎在等什么人,并不着急走。刘鹰珞犹豫是否出去“自首”时,一个女孩踉踉跄跄地闯进来,穿着cosplay的学生装,正是冷夏儿。
还没等刘鹰珞反应过来,父亲就从冷夏儿身后把门关上,并不顾冷夏儿的反抗,把她按在沙发上强奸了她。父亲发泄完兽欲,才起身站起,推开包厢酒柜后面的暗门,里面是一个偌大的卧室。罔顾赤身**的冷夏儿躺在沙发上,自己独自进入了卧室。
原来这间包厢,是专门供父亲发泄**欲的场所。刘鹰珞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他无法接受,以榜样自居、从不苟言笑的父亲,竟还有这样令人不齿的一面。
直到酒柜暗门恢复原样,里面的卧室再也没有动静,刘鹰珞才蹑手蹑脚拉开卫生间的门,走上前,刚想给冷夏儿穿上衣物,卧室内传来一声咳嗽。对父亲的惧怕是深入骨髓的,形成条件反射,吓得他肝胆俱裂,丢下冷夏儿转头跑出房间。
刘鹰珞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可包厢里发生的一切,他不敢跟任何人提及,尤其是母亲。接下来的日子,心情就像过山车,时而被抛上高空,时而又狠狠地落下,蒋钊贴出裸照、冷夏儿羞愤自杀、检察院未检科提前介入……每一下都在冲击着刘鹰珞脆弱的神经。
刘鹰珞咬紧牙关,不敢透露半分。直至母亲嫁祸鹿晓阳失败。在餐桌上,他从父亲递过来的眼神,读出了许多内容,内心竟然产生一丝窃喜,强若父亲,原来也需要保护。
父亲为了达到目的,是不计一切代价的。尚雯雯意外溺水,刘鹰珞非常清楚是父亲指使的,可他没有勇气去揭发,或者说他更想的,是替父亲顶罪。曹律师在会见自己时,明确告知辩护策略是无罪辩护,全集团会集中力量打赢这场官司。万一有疏漏……曹律师也委婉地表达了父亲的意思,让自己像男人一样承担下来。
父亲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自己就是父亲的棋子,在关键时刻丢车保帅,是可以被舍弃的。刘鹰珞开始还有些心酸,但他很快就想通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像个“男人一样”,权当对自己的考验,只要扛过这关,父亲必然会另眼相看,让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他眼中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而是可以肩扛天下,蓝海集团真正的继承人。在此之前,一定不能让父亲倒下。
正当他准备曲线救国,所有这一切却随着冷夏儿出现,灰飞烟灭。
刘鹰珞没有杀害尚雯雯的动机,公安机关重新启动侦查,抓住了真正的投毒者熊卫国。
在李观山帮助下,周如山被送到省城三甲医院,并得到最好的护理。虽然最终离开人世,但周家对杏子充满感激。周如叶为了报答杏子,不惜代价终于找到自己的前室友紫霞,也就是那晚本应该进入刘复舟包厢的女孩,说服她做证人,揭开了蓝海集团高管背后隐秘的情色链。
警方经过再次勘查夜色KTV,发现地下停车场有专属电梯直通刘复舟专属包厢,相当隐秘。这也间接验证了,为何当晚KTV里面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刘复舟莅临的消息。经过对周边监控的调取,确认7月10日当晚至11日凌晨刘复舟专车的行车轨迹,在夜色KTV消失了接近三个小时。
经医学鉴定,刘复舟胸口的伤疤,与冷夏儿证词描述基本吻合。铁证如山,刘复舟被公安机关缉拿归案,对自己性侵冷夏儿、指使手下熊卫国毒杀尚雯雯的罪行供认不讳。最终——
刘复舟以强奸罪、故意杀人罪被提起公诉。
熊卫国以故意杀人罪被提起公诉。
刘鹰珞犯包庇罪,念其常年在父亲的高压下生活,缺乏自我意志,对社会危害性小,且能在劝导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本着教育为主、惩戒为辅的原则,经未检科研究决定,不予起诉,罚其在社区做社工二百小时。
叶安稳最终也没有把苏雪妮供出来,自己默默承受这一切,最终以教唆罪、诬陷罪被提起公诉。对此钟燃唏嘘不已,一个甘愿自己走进死胡同的人,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2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
刘复舟等案都涉及未成年人,公诉方自然归未检科。主抓此案的钟燃,这段时间忙得马不停蹄,把案件梳理完整都递交给了法院,才算松下一口气。
今天钟燃来得稍微晚点,迈进未检科,余光就瞥到杏子桌前坐着一名陌生检察官,见他进来急忙站起身,伸出手道:“钟检好,我是新调来的助理检察官张宏,以后请多多指教。”
钟燃伸手与之相握。
等坐下,钟燃发现杏子桌面干净如初,上面的女性小摆件也都消失不见。钟燃内心疑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两天没有见到杏子了。
老烟迈步刚走进办公室,又被钟燃推出门外。他这副火急火燎的模样,倒是把老烟吓了一跳,急忙问:“怎么了?公诉上出问题了?”
“跟案子没关系,我问你,杏子怎么回事?”
老烟把眼睛瞪着溜圆:“你是她师父,你倒问起我来了?”
“别卖关子了我的领导。”
“辞职了啊。”
“辞职?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的事。杏子看你忙得晕头转向,就没跟你说。”老烟狡黠一笑,又立马换上副惋惜的神情道,“可惜啊,杏子姑娘为了你,前途都不要了。”
钟燃急了:“什么叫为了我?你把话说清楚。”
“刘鹰珞案子,咱们操作上打了法律的擦边球,虽不违法,在人情上还是有亏欠的。冷夏儿闹那么一出,法院的同志内心能没有想法?这不,找到王检察长那里。杏子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实习期还没满,手续办起来倒也简便。”
整整一天,钟燃都浑浑噩噩,给杏子打了无数个电话,无人接听。
下班后钟燃驾车漫无目的地瞎逛,河对面老地方大酒楼霓虹灯闪烁,他才意识到,很久没有见到鹿晓阳了。肚子正好咕噜咕噜地抗议,干脆停下车,信步走过桥头,奔大樟树下的奶奶海鲜炒饭而来。
凑巧,鹿晓阳正帮奶奶打下手,远远就看见钟燃过来,忙朝着他挥手。等坐稳,鹿晓阳问道:“大叔,还是老样子?”
很快,海鲜炒饭就端了上来,两只很小的海虾摆在正中央。钟燃开玩笑道:“怎么,虾被放洗衣机里甩干了?”
“这才是应该有的面貌,之前那分量,不是因为案子嘛……”鹿晓阳脸上露出一副欠抽的表情。
钟燃哭笑不得,刚要动筷子,奶奶从后面给鹿晓阳脑袋一个爆栗,笑骂:“别听这崽子胡说,你来奶奶这,永远管够。”说着端上来一大盆白灼海虾。
鹿晓阳拉把椅子坐下:“这就是我的晚饭,正好你来了,算你有口福。”说着,就把盆顶最大的一只海虾夹到钟燃碗里。
两人边吃边聊。
“你刚从看守所放回去,就吓唬尚雯雯了?”
“岂止是吓唬,我要让她吓破胆,效果还不错吧?”
钟燃笑了:“之前我还很纳闷你是怎么实现的,直到我见到冷夏儿,疑团才迎刃而解。”
“比起之前她对夏儿做的龌龊事,只能说是小小惩戒。要不是尚雯雯胆子小,我还有更厉害的后手呢。”
“夏儿同学接下来的规划是什么?”
鹿晓阳笑了笑,把学校的变化都讲给了钟燃听——
冷夏儿执意要离开这个令她伤心难过的城市,潘素素就像变了一个人,完全支持女儿想法,与丈夫辞去工作,举家迁往外地,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鹿晓阳去车站送这一家人。分别之时,冷夏儿上前,轻轻吻了下鹿晓阳,并告诉他:如果自己还会回来,一定只是为了他。
“真是个傻丫头,她怎么就不敢假设下,我会去找她呢?”说到这,鹿晓阳不经意地挑了挑眉毛,脸还有点绯红。
尚雯雯给每一名欺负过的女生都送了亲手制作的礼物,诚恳道歉,最终得到同学们的谅解。现在她的心思,整天都放在黏爸爸上面了。
“你能想象吗?爸爸送她上学,都是手牵手到校门口才依依不舍分开。哈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找了个老男人做男朋友。”钟燃听着忍俊不禁,内心却欣慰无比。
最有出息的当数蒋钊,他的“石屿HERO”战队,竟然拿到了全国电竞联赛的亚军,听说某网站要把他整个战队签下来,未来的蒋钊,会成为专业玩家,没准会代表国家参加奥运会呢。蒋爸爸终于体会到什么叫风光,走到哪里,副驾驶前都贴着儿子战队的照片,谁上车都会跟人家普及什么叫电竞,最后还不忘加上句:“知道‘永远的巴雷特’吗?那是我崽崽!”
钟燃被逗得笑出了猪叫。
“那你呢?”钟燃问鹿晓阳。
“我?”鹿晓阳用慵懒的声音说道,“帮奶奶看摊,回学校上课,打打篮球,拍拍视频、下下棋……终于回到曾经的平静生活了,真好。”
“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吗?”
“我发觉自己适合做侦探。”鹿晓阳望着钟燃,“等我大学毕业了,如果你还没被未检开除,我俩再联手?”
鹿晓阳笑容灿烂,有一瞬间,钟燃想上前狠狠地拥抱他。
“我杏子姐呢?你俩焦不离孟,见我,怎么会少一位?”轮到鹿晓阳发问了,毫不客气直指痛处。钟燃苦笑,把杏子辞职的事说了,鹿晓阳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我要是杏子姐,也会这么选的。”鹿晓阳露出和老烟同样狡黠的笑容。
自己为杏子辞职的事苦恼一天,在他们看来,竟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钟燃觉得自己是天下最蠢的人。
“为什么?”钟燃干脆让自己愚蠢到底,不去思考了,直接索取结果。
鹿晓阳却不配合,直接岔开话题,指着盆里的大海虾道:“大叔,别去费脑细胞了。就剩最后一只了,要不要battle下,看谁能夹到?”
“夹什么?”
“虾。”
记忆的阀门突然被打开,这种游戏,还是弟弟教自己玩的。童年时,为了能多吃一只虾,兄弟两人你争我夺,好不热闹。
钟燃望着对面的鹿晓阳,就像是看到了钟意。
“怎么样,比不比?”
“比。”
钟燃罔顾周围的目光,与鹿晓阳并排站在距离桌面两米的地方,每人手中高举着筷子。随着鹿晓阳一声令下,两人瞬间启动,两双筷子朝着白瓷盆里面的大海虾夹去。在筷子就要碰触到虾身时,钟燃故意慢了半拍,可大海虾还是被自己夹住,鹿晓阳假装抱怨一声,戏演得不能再假了。
奶奶在一旁嗔怒道:“虾有的是,至于抢一只吗?”
“奶奶你不懂,这叫兄弟情谊。”鹿晓阳咧嘴哈哈笑着。
“兄弟情谊”四个字直戳灵魂深处,望着鹿晓阳开心雀跃的样子,钟燃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每次与弟弟玩抢虾游戏,都是自己赢,不是自己动作更快,是弟弟偷偷地让着自己……
他想让哥哥开心。
泪水瞬间模糊了钟燃双眼。
3
清晨,钟燃按时起床,换好了跑步服。
出了卧室,却发现母亲已经起来了,正在餐厅准备着食材,看情形将是一大桌丰盛的饭菜。
“妈,今天哪位贵客登门啊?”
“去去去,跑你的步去,别烦妈。”妈妈戴着花镜,边看手写的菜谱,边对照食材,无暇顾及他。
好家伙,多年都没见老妈这么认真了。钟燃一吐舌头,转身出门。刚跑出楼道门洞,迎面就看到了杏子,正靠在车边,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啊,你怎么在这?”
“监督你是不是按时跑步。”
“一直就没断过……”钟燃见到她,满心的担心全转化为责备,“你说说你,干吗要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那有什么的,我镀金完毕,正好回家子承父业。”
“辞职也不提前说一声,打电话还不接……”
“着急啦?”
“呃,也不是着急,就是你怎么也得让我知道行踪吧,突然消失……还拿我当师父吗?”
“我从离开未检科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是我师父啦。”杏子故意嗔怒道,“怎么,你给我打电话我就得接啊,你是我什么人?”
钟燃被她戗得无语,这鬼丫头,火力全开啊,不再像从前乖巧的小跟班。用新的目光审视杏子,今天的她好像更加漂亮了,女人味十足。不由得心跳加速,说话也不太利索了:“那你今天……怎么来了?”
杏子白了他一眼,朝着三楼窗户努努嘴:“是伯母请我来吃饭的。”
“我妈?”钟燃差点没叫出声来,原来母亲一大早起来折腾食材,都是为了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李观山势若水火的母亲,什么时候和杏子走得这么亲密了?女人心、海底针……钟燃头大如斗。
“作为主宾,我今天来得是早了点,既然你还没丢下晨跑,我就陪你跑一圈吧。”说着话,杏子迈动大长腿,跑了出去。
钟燃傻乎乎还没有动,杏子回头娇笑,一语双关:“你可以追我了。”
两个矫健的身影,并行跑在沿海公路上。一路没有说话,径直跑进海崖公园。
跑到小广场,杏子本能地减缓脚步,可钟燃却没有减速,越过小广场,朝着远处的悬崖跑去。杏子稍有诧异,在后面紧紧追赶。
前面就是禁止攀岩的警告牌,钟燃丝毫不停顿,翻过围栏猿猴般攀上巨石,站在巨石边缘,脚下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巨大浪花拍打着山体,发出雷鸣般的声音。
钟燃的异常举动,让随后赶来的杏子吓得不轻,叫道:“钟燃,危险……”
声音被淹没在浪涛声中,钟燃似乎没有听见。静静望着脚下泛起的千层浪花。
身边一声轻笑,是弟弟的声音。
钟燃扭头,钟意沐浴在阳光下,浑身散发着金色光芒。与自己并排而站,阳光帅气的脸庞上挂着微笑。
“弟——”
“哥,身后的女孩是谁啊,看样子,她很关心你。”
钟燃回身,用手制止了正在攀越栏杆的杏子:“不要担心,我想和弟弟说说话。”
杏子身形顿住,望着独自站在巨石边缘的钟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哥,有人关心你真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钟意声音再次响起。
钟燃心潮澎湃:“弟,哥哥想跟你说对不起……”
“我们是兄弟,搞得这么客套,你帮我平反,我已经很开心了。”
“哥哥愚蠢至极,昨晚鹿晓阳才让我明白,这么多年,其实是你一直在保护我,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哈哈,那个鹿晓阳真是个鬼机灵,竟然会我的把戏。”
“如果你在,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俩臭味相投。”
说到动情处,钟燃热泪盈眶:“弟,哥哥想你了。我多想让时光倒流,我会放弃所有一切来保护你……”
钟意笑道:“打住打住,再说下去可不像你了。”
“可能是哥哥太想你了。”
钟意给了钟燃胸口一拳,笑道:“都是大叔的年纪了还这么肉麻,哥,你上庭的样子真帅。”
“喜欢看,哥就天天去上庭。”
“我倒是希望你赋闲在家,那样至少说明,没有少年被欺凌了。”
钟燃被弟弟的话逗笑了。
“哥,你现在头还疼吗?”
钟燃意识到,自己有一段时间不疼了。
“不疼了。”
“这就对了。还有,告诉沈冰,不要活在阴影里,我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她没有对不起我。”
钟燃用力地点点头:“我一定带到。”
钟意舒展下四肢:“天气真好,我想游泳了。”
“你要走了吗?”
“哥,人与人终有一别,我在那边挺好的,忘记我吧……从今以后,你要和爱你的人一起好好生活。照顾好爸妈,我走了。”钟意朝着身后的杏子做了个鬼脸,纵身一跃,身体轻盈地扎进海水里,像条自由的鱼,游向大海的深处。
钟燃捂着胸口,感觉心脏在剧烈跳动,过了许久,才释然地笑了。
“我一定会的。”
海天一线间,无数条海豚跃出海面,发出悦耳的歌声。
六稿于京
2022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