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安稳一瘸一拐,在管教带领下进入审讯室。桌子对面,端坐着两名检察官,其中一人,让他很意外。

“钟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几日不见,你连成年人案子也负责了?”叶安稳话语中带着浓郁的调侃味道。

“老同学,我今天来,只是想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烂命一条。”叶安稳轻蔑地瞥了眼钟燃,冷笑道,“如果想撬开我的嘴,问我幕后主使是谁,我还是那句话,没人,就是心血**自己做的。”

这种说辞让同行检察官听得耳朵起茧子,不禁朝钟燃微微摇头。

钟燃并不生气:“只要你不说,我不会问,今天就是来叙叙旧的。”

“哟嗬——”叶安稳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对钟燃身边的检察官努努嘴,意思再明显不过:这还端坐着一位,怎么叙旧?

“张检,要不您回避下?”钟燃来之前,就特意向老烟要求过,此时要想撬开叶安稳的嘴巴,就要走一些不寻常的路径,为此,老烟特意向上级打报告,特批钟燃在此次审讯中,可以审时度势,自由掌握。

张检正巴不得出门透透气,欣然应允,还顺水推舟道:“你们老同学聊两句天,我这个外人听也听不懂,干脆就耳根清净清净。”说着就走出审讯室。

叶安稳律师出身,如何能不懂办案流程,禁不住笑了起来,揶揄道:“为了我可是煞费苦心。我倒想听听,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到底要叙哪门子旧。”

“我今天来,是为了钟意。”

“咦?”叶安稳眉毛一挑。

“每当弟弟忌日时,他的墓碑前总有个人献上一束鲜花,老妈从来都不知道是谁。直到有一次,她看见了献花人的背影,很像你。”

叶安稳龇了龇牙,露出黑紫的牙床,鼻孔里哼了一声,并没有否认。

钟燃继续道:“我曾听弟弟说过,他替你教训过几名坏孩子。”

城市和山村的天壤之别,让叶安稳产生强烈的自卑感。在蓝海中学,他谨小慎微地维系与同学们之间的关系,可身上自带的那股洗不掉的土腥气,仍不可避免地被嘲笑。

叶安稳高度近视,鼻梁上架着厚厚镜片,走路总哈着腰,一次在走廊里不慎和迎面的男生撞个满怀,尽管不停地道歉,依旧没有逃脱被羞辱。男生一把揪下他的眼镜扔在地上跺上几脚,还夺过他怀中抱着的课本,朝不同方向扔出去。男生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让你走路不看道,自己摸回来,以后才会长记性。”

世界在叶安稳的眼中,变得浑浊不清,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匍匐向前,捡拾着自己的课本。环伺在周围的,是胖瘦不一的小腿,无数刺耳的讥笑声回**在头顶上方。眼看就要抓住一本书时,人却腾空而起,懵懂中自己双脚已经站在地上,书回到了自己怀中,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安稳哥,站直了,咱不用跪着。”

犹如天籁之音,叶安稳鼻子一酸,禁不住热泪盈眶。

很快,这个人就驱散了围观学生,教训了惹事的粗壮男生。

晶莹剔透的泪珠产生奇妙的折射效果,让叶安稳再次看清楚这个世界,也看清楚了这名扶起自己的人,是“坏孩子”钟意。

“是啊,钟意把踩碎的眼镜给我找回来,他很细心,断掉的镜腿还用胶布粘好。”念及往事,叶安稳竟唏嘘不已,颤声道,“这副眼镜,一直放在抽屉里,我从来都舍不得带。每当心里有过不去的坎,看到它,我都会有一种重生的感动。”

钟燃深受触动,站起身朝着叶安稳轻轻鞠了一躬:“谢谢你一直想着他,让他在天堂里并不孤单。”

稍微平静了下,钟燃继续道:“跟你说个好消息,钟意的案子,有转机了。”

“什么?”

钟燃简要描述一遍,最后道:“他不再是一名畏罪自杀的犯罪嫌疑人,他就是我亲爱的弟弟,不会有别的称谓。”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叶安稳心潮澎湃,哈哈笑着,眼泪却顺着眼眶流了出来。钟意,让势同水火的老同学,彼此的心拉近了许多。

钟燃从包里取出一面锦旗,递了过去。

“这是?”叶安稳展开,顿时愣住了。锦旗上面写着:法律卫士,社会良心,赠叶安稳律师。下面落款是富阳大厦讨薪民工敬赠。正是自己搬家时遗留在鱼嘴岘的。

在出租屋,钟燃把被遗弃在角落里的锦旗带回家,这次带了过来:“法律卫士,社会良心,这是群众对你发自肺腑的赞誉,我给你找回来了。”

叶安稳眼神发光,胸口剧烈起伏。少顷,炙热眼神才黯淡下去,摇头苦笑道:“找?失去了哪能找得回来。如今的我,已经配不上这八个字了。法律工作者还知法犯法,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嘿嘿,律师执照都被终身吊销了,它对我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真正的意义,不在于这面锦旗和上面的字,而在于你本身。认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本性是善良的,这次犯的错误,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

“你心气高,在同桌时我就深有感触。可这么多年一直怀才不遇,你过得必定很辛苦。好不容易碰到个机会,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钟燃话锋一转,继续道,“理解并不代表罪恶可以被原谅。只要端正心态,接受法律的判决,出来后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多少人,能有勇气重新活一次?”叶安稳神情失落,站起身道,“老同学,我感觉不太舒服,如果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先回去了。”

在征得钟燃同意后,叶安稳敲了敲门,示意管教带自己回牢房。望着他的背影,钟燃忽道:“大头,为了减轻你的罪责,周如叶已经把十万元的赃款退回来了。”

刚要迈出门的叶安稳身躯一震,扭回头道:“如叶现在怎么样?把钱退回来,她哥哥的病该怎么办?”

“周如叶是未成年人,且认罪态度良好,主动交代罪行、退还赃款。经检察院研究决定,免于对她刑事起诉,判罚她在社区服务二百小时。她的哥哥,李杏子检察官托关系,在市医院给他找到专科主任医治,鉴于他们家实际情况,也对医疗费用进行相应的减免。”

叶安稳深深望了钟燃一眼,点了点头:“好,你很好。”

“周如叶还让我捎话给你,主动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等你出去,还是她的好叔叔。”

叶安稳闻言,良久不语。最终才长长叹了口气,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望着黄马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钟燃深知,接下来,就交给他自己来抉择了。

2

眨眼间,两个月过去了。

刘鹰珞被检察院未检科以谋杀未遂提起公诉。这件事,在海边小城石屿市引起轩然大波:蓝海集团未来的掌舵人,是否犯下滔天罪行?法院将会怎么判?吸引着全城的关注。每家媒体都在争相报道此事,为博眼球,各种小道消息甚嚣尘上,分辨不清真伪。连续数日,只要关于此事的新闻,都牢牢占据话题榜前几名,蓝海集团的股价亦受到波及。

面对危机,刘家聘请最好的律师团应诉。李观山的隆德律所,出于杏子是公诉人的考虑,为了避嫌,主动退出这次辩护团队。为此刘复舟闯进病房,当面质问李观山,养了你十年,才让隆德律所发展到如此规模,怎么,翅膀硬了,就任由你女儿来公诉我儿子?

李观山风轻云淡,真诚感谢蓝海集团对律所的一路扶持,但也笃定地告诉刘复舟,女儿如何选择是她的自由,自己无法改变。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这个案子。

刘复舟怒不可遏,威胁与隆德律所解除一切合作。

李观山早已看透一切,泰然接受。

刘复舟愤然离去,母亲私底下将这件事告诉了女儿,杏子特意赶过来,又心疼又赌气地道:“爸,你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就轻易放弃了吗?我们可以找到折中的办法的。”

“世间没有任何事可以两全,早晚都要做出决定。”李观山指了指女儿的胸口,微笑道,“为了维护你心中的正义,我只是做了爸爸应该做的选择。”

杏子感动莫名,嘤咛一声扑进父亲温暖的怀抱。

明天就是刘鹰珞案开庭的日子。

钟燃和杏子在办公室做最后梳理工作。杏子初次作为助理检察官上庭,紧张与喜悦共存,老烟不停地言语调侃,实则是缓解她的压力。门房来电,说是门口有位少年要见钟检和李检。问及少年名字,门房说叫鹿晓阳。

望着满桌文件,钟燃有些犹豫。

电话开着免提,里面传来鹿晓阳清晰的声音:“大叔,您就原话传达,说不见我,到时候钟检可别后悔。”

钟燃哑然失笑,这个小鬼头,真是不好对付。很快,小鬼头身影就出现在未检科门口,双手插着兜,一脸痞赖相。

杏子嗔道:“真会找时间,说,找我们做什么?要是没正经事,小心我告你妨碍检察机关办案。”

鹿晓阳轻车熟路,大大咧咧地来到会议桌前,自己拉把椅子坐下,笑眯眯道:“杏子姐姐,你就是这么跟证人讲话的吗?”

“证人,什么证人?”

鹿晓阳朝着桌面上刘鹰珞的卷宗努努嘴。杏子一脸茫然:“这个案子,我们并没有传唤你做检方证人啊?”

“是没有,我毛遂自荐来了。”

“晓阳,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过,据公诉人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已构成完整证据链条,并不需要你出庭。你放心,钟检和我一定会处理好的,真发现有什么不足,我们再请你。”杏子似乎懂了,尽可能把话说得委婉。

鹿晓阳嘿嘿嘿直乐,也不说话。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钟燃对眼前少年还是很了解的,他不会无缘无故而来,于是道:“说说看,你提供的证据若确实对检方有帮助,未尝不可。”

杏子急忙阻止:“师父,增加新的证人,还需要告知辩护方,法院开庭时间会延期。”

钟燃并没有回答。鹿晓阳如何不懂他的意思,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一个视频,推到面前。

钟燃端起手机,不看则已,看则大惊失色!

3

天气突然转冷,湿滑的空气中时不时夹杂着雨丝。

一大早,市中级人民法院前就聚集了大量媒体,几乎把主楼前的几十级台阶都填满了。

今天是刘鹰珞杀人未遂案的庭审日子,涉及未成年人,要进入庭内旁听,法院有严格的管控,除了极个别的几家主流媒体,都被拒于门外,即便如此,也丝毫不能减弱大家对此事的关注度。

从门外开进来几辆黑色商务车,停到了台阶前。也不知道是谁喊了句“蓝海集团的人来了——”,或蹲或坐的人如同打了鸡血,蜂拥而至,把车队团团围住。

车门打开,刘复舟从车上下来,罔顾伸到胸前的话筒,在数名黑衣壮汉的保护下,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快步走进法院。身后跟着的整个律师团队,大都神色肃然,沿着雨伞织起的甬道,匆匆而入。

不大的法庭早已经座无虚席。刘复舟座位被安排在被告席右边偏后一点的位置,这让他有很好的视野,可以看着儿子。律师团低声跟他打完招呼后,坐进辩护人席。对面公诉人席,钟燃和杏子早已坐在那里,准备妥当。

书记员查明双方诉讼参与人已到庭,宣读完法庭规则后,审判人员穿着法袍,鱼贯而入,坐在法官椅上。居中而坐的审判长敲了下法槌,说道:“下面开庭,传被告人上庭。”

接到指令,两名法警一左一右,押解着刘鹰珞走上被告席。数日不见,刘鹰珞明显清瘦了许多,黄色号服穿在身上,显得很肥大。他注意到旁听席上的父亲,父亲目视前方,似乎根本不屑于看自己,但心里宛如明镜:自己一举一动,甚至细微到每一个毛孔的呼吸,都逃不过父亲的眼睛。刘鹰珞苦笑着摇了摇头,按照法警要求,站进被告席,法警把手铐给他取下,揉了揉麻木的手腕,强忍住想回头的冲动,坐在椅子上。

审判长核查被告人基本信息,告知相关的诉讼权利后,示意进入调查阶段,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钟燃站起身,先向审判长点头示意,接着道:“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八十四条规定,公诉人钟燃、李杏子,受石屿市人民检察院的指派,代表本院,以公诉人的身份,出席本法庭支持公诉,并依法对刑事诉讼实行法律监督。下面公诉人就本案发表公诉意见:被告人刘鹰珞,2002年4月2日出生,未满十八周岁,未成年人,是蓝海中学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鸦雀无声,只有钟燃的声音在庭内回**。

“被告人心思缜密,作案时机选择恰到好处,特意在受害人拍摄水下广告时,在体能饮料中掺入大量安眠药,试图伪造水下溺亡的假象。所做这一切,很难令人相信是名少年所为。本是同窗好友,为何会下此毒手?”说到这里,钟燃禁不住瞥了刘鹰珞一眼。

刘鹰珞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身体微向前倾,目光怔怔地望着前方,嘴角上扬,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和数月前,发生在本市的冷夏儿跳崖自杀案有关。冷夏儿同学就读于蓝海中学,与本案受害人、被告人同属一个班级。经执法机关缜密调查,在夜色KTV被告人刘鹰珞的生日宴上,冷夏儿同学被性侵。”

顿时,旁听席上一阵**,冷夏儿的母亲禁不住双手捧住脸,无声抽泣起来,冷勇敢双目含泪,轻轻揽过妻子的肩膀以示安慰。

刘复舟脸色有些铁青,冷冷地注视着儿子背影。

“依据大量事实,作为公诉方,我们有理由相信,被告人为了掩盖自己性侵冷夏儿的罪行,铤而走险,致使受害人在潜水过程中发生溺水,幸抢救及时,才没有致受害人死亡。此案中,被告人主观意图明显,且付诸实施,性质恶劣,其行为已经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规定,犯罪事实清楚,应当以杀人未遂罪,对被告人刘鹰珞追究刑事责任。同时,被告人刘鹰珞违背妇女意志,利用冷夏儿醉酒、意识不清,强行与之发生关系,其行为已经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规定,应当以强奸罪,对被告人刘鹰珞追究刑事责任。综上所述,公诉人认为,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请法庭判决被告人有罪,并依法惩处。请合议庭对公诉人发表的公诉意见予以充分考虑,依照有关的法律法规,做出公正判决。”

宣读完毕,钟燃坐回到公诉人席。

审判长问道:“被告人,公诉人宣读的起诉书,你听清楚了?你对指控的事实,有什么异议吗?”

刘鹰珞像是没有听见,对问话置之不理。审判长连问了三遍,最后在书记员的提醒下,刘鹰珞才慢慢把视线挪到审判长的身上,道:“所见即为真实,这句话挺可笑的。”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鹰珞并没有直接回答审判长的问话,诡异一笑:“您说的我都听清楚了,没有异议。”

“你真的没有吗?”杏子忍不住发声。

杏子的反应,让审判长感到莫名其妙,被告人对于公诉人提出的起诉书没有异议,几乎就代表着认罪。按照常理,公诉人不会对自己的起诉书质疑且问出这样的问题。

审判长轻咳一声:“公诉人,你可以明确告知法庭你的担忧吗?”

杏子正为自己的冒失后悔不已,见审判长问自己,急忙调整好情绪,答道:“审判长,被告人是名未成年人,法律予他申辩的机会,我希望他能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不是目前这种状态……”

杏子望着刘鹰珞,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公诉人站在未成年人的角度,审判长表示理解,温言道:“被告人,我可以再重申一遍,你有委托律师、自我辩护的权利,也有向本庭出示证据,证明你轻罪或者无罪的权利,你还有在法庭辩论终结以后,最后陈述的权利。这些是法律赋予你的,希望你能充分利用。当然,如果你感到身体有什么不适,可以告知法庭。”

刘鹰珞道:“谢谢审判长,我没有感到不舒服。”

审判长道:“好,辩护人提交给本法庭的申辩材料,是无罪辩护。我再问你一遍,公诉人宣读的起诉书,你对指控事实有什么异议吗?”

法庭再次安静下来,大家目光都注视着刘鹰珞,静默得让人耳边发出蝉鸣般轻响。

许久,刘鹰珞才望向辩护席,朝律师团队点了点头:“有。”

首席辩护人曹律师如释重负,急忙站起身道:“尊敬的审判长,鉴于被告是未成年人,从未出过庭,此案又关乎自身的前途命运,言语间难免会有些矛盾,请审判长谅解。”

审判长表示体谅。

曹律师继续道:“我方坚持无罪辩护,请审判长允许我首先向被告发问。”

见公诉人没有表示异议,审判长自然同意辩护人的请求。

曹律师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当事人,7月11日是你的生日,10日晚你邀请了很多同学,去夜色KTV开生日趴,其中有尚雯雯和冷夏儿同学,对吗?”

刘鹰珞点点头。

“您母亲特意叮嘱过服务生,你们是未成年人不能饮酒,可随着气氛的逐渐热络,服务生给你们端上来了酒水,请问,是你指使服务生端上来的酒水吗?”

刘鹰珞摇摇头:“不是我。”

“你还记得,生日趴开始时,冷夏儿穿的是什么款式的服装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她穿的是白色连衣裙。”

“尚雯雯同学呢?”

刘鹰珞耸了耸肩,表示自己记不起来了。

曹律师笑了笑,继续问道:“气氛热络起来后,尚雯雯和冷夏儿都换上cosplay的服装,这点,你有印象吗?”

“好像是,我之前从来没有喝过酒,那天饮酒后头有点晕,似乎……很多人都换了装。”

“根据我们的调查,并没有很多,只有尚雯雯舞蹈社团的几位女生而已。”

杏子起身表示反对:“请辩护人向被告提问与本案相关的问题。”

曹律师狡黠一笑道:“我们辩护团队,对此案确实有些独特理解。”

杏子碰了个软钉子,只好坐下。

“当事人,调取你的档案发现,你从小到大所获得省市级荣誉超过二十个,学习成绩从来没有在优-以下,可以说,你就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这次与斯坦福大学的联谊,你也是唯一有可能代表蓝海中学被保送去斯坦福上学的学生。”

刘鹰珞眼神终于闪现出神采:“我是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到的,并没有依靠父亲。”父亲两个字,刘鹰珞似乎说得特别用力。

“对于这点,我丝毫不怀疑。”曹律师说道。

听到儿子提及自己,刘复舟鼻孔轻轻地哼了一声。

“所以我特别好奇,你抛弃所有一切,去杀人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刘鹰珞道:“我没有动机,因为我没有杀人。”

曹律师点点头,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作为蓝海集团的少公子,你和尚雯雯远远超出了一般同学的关系,你怎么看待,和尚雯雯的情感关系?”

刘鹰珞沉默了许久,终于从嘴里蹦出了一个词:“鸡肋。”

话音刚落,庭内就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轮到公诉人提问。

钟燃道:“‘所见即为真实,这句话挺可笑的’。刘鹰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句话,我在看守所提审时你就说过,可以解释一下吗?”

“不代表什么,只是我内心感受而已。”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尚雯雯拍摄的视频,在你看来并没有完全反映出事实真相?”钟燃紧盯住刘鹰珞,进一步逼问。

刘鹰珞紧闭双唇,不再回答。

曹律师立马起身表示不满:“我反对,公诉人涉嫌对当事人诱导供词。”

审判长道:“请公诉人调整提问的方式。”

钟燃点点头:“审判长,我的问题问完了。”

审判长觉得今天这两名公诉人,言语间隐隐有为被告人开脱的意思,禁不住多看了公诉席一眼,杏子急忙报以微笑。

很快,庭审进入第二个环节。

审判长道:“下面进行法庭举证质证,先由公诉人就起诉书指控的事实,向法庭提供证据。”

钟燃道:“为证实公诉方指控被告人刘鹰珞犯有故意杀人未遂罪、强奸罪的事实,公诉方将根据证据目录一一向法庭出示相关证据。”

杏子把医院出具的化验报告及医生诊断证明投放在大屏幕上。

“这是当时医院抢救受害人尚雯雯的临床检查报告,根据未到庭的急救医生证言,当时受害人腱反射已经消失,呼吸浅而慢,用强刺激方可唤醒,但不能答问。进一步通过验血和胃液毒物分析检查、毒理学检测显示,体内艾司唑仑,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安眠药含量超标,达到中度中毒的标准。这种剂量,对拍摄广告片、在大海中深潜的受害者来讲,足以构成致命伤害。”

“辩护人有什么异议吗?”审判长问道。

曹律师道:“没有异议,我们单纯对尚雯雯同学的遭遇深表同情。”

杏子撇撇嘴,切换下一组证据。

钟燃指着大屏幕投放出来的体能饮料、指纹照片等证据,继续道:“这瓶饮料,是被告人刘鹰珞亲手递给受害人的,并由受害人母亲尚华倩保管,法检部门在瓶身提取到被告人清晰的指纹。在瓶内剩余的**中,化验出艾司唑仑的成分,浓度之烈,足以致命。”

审判长问道:“辩护人有什么异议吗?”

曹律师道:“我们对法检部门的检测结果没有异议,但对于公诉人由此结果推断出的结论有异议。”

“在辩护阶段,我会充分听取你的辩护意见,此时,法庭只想明确辩护人对此物证存不存疑。”

“没有异议。”

审判长点点头,示意钟燃继续。

钟燃道:“下面,我将要传唤第一名证人,她的身份很特殊,既是证人同时也是本案的受害者,我们曾经私下沟通过,明确告知她可能面对的是什么。她充分表达了想出庭作证的愿望,非常勇敢。审判长,请传唤尚雯雯到庭。”

审判长:“传唤证人尚雯雯到庭。”

众人瞩目,尚雯雯在父母的陪同下,缓步走上法庭,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气色已经恢复了大半。在法警示意下,尚华倩和康亚军留在旁听席,尚雯雯独自走向证人席。

经过刘鹰珞身边时,尚雯雯突然驻足,冷冷地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一根鸡肋吗?”

刘鹰珞的话,深深刺痛了一直在等候出庭的尚雯雯,此刻可以面对面,尚雯雯极力控制着情绪,让自己显得平和,但发颤的语调,还是暴露出内心的痛苦。

刘鹰珞第一次表现出愧疚神情,把头垂下,不做回答。

“你就是个人渣。”尚雯雯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坐进证人席。

审判长温言道:“尚雯雯同学,很钦佩你能勇敢地坐到这个位置,你此时不仅是本案的受害者,更是一名替法庭拨开迷雾的证人,根据我国法律,证人有义务如实向法庭作证,如果做伪证或者隐匿罪证,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你听清楚了没?”

“听清楚了。”

“好,首先请公诉人向证人提问。”

钟燃向尚雯雯报以鼓励一笑,然后面对庭内的媒体道:“在提问前,我先要播放一段视频,为了保护未成年人的隐私,我请求在场的媒体朋友放下手中镜头,不要录制。”

在媒体把摄影器材收起来后,杏子开始播放尚雯雯交给检察院的视频。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大屏幕上,目睹醉酒的冷夏儿摇摇晃晃走进包厢,门被从里面关上……过了好一会儿,刘鹰珞在镜头里出现,他从门里探出头来,神色有些慌张地四下张望,继而快速离去……镜头闪进包厢,映入大众眼帘的,是横卧在沙发上衣冠不整的冷夏儿……

法庭后面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瘦小身影闪身而入,穿着灰色帽衫,头上棒球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除了杏子,没有人注意到他。看到此人出现,杏子眼睛陡然亮了。

视频播放完,作为关联证据,杏子展示了尚雯雯拍摄的裸照,冷夏儿关键的部位被打上马赛克。

钟燃开启提问:“尚雯雯同学,屏幕上的照片,是你拍摄的吗?”

尚雯雯满脸羞愧,小声道:“是我拍的,很抱歉伤害了冷夏儿,我愿意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

“认识到错误就是好的,你会受到相应处罚,但今天,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钟燃赞许地看着她,继续问道,“你确定,当时冷夏儿已经失去意识了吗?”

“我确定。”

“你当时有没有想到,这可能涉及一起性侵案件,或者说,尝试去帮助她。”

尚雯雯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想,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她抢走了我喜欢的人。”

“你喜欢的人指的是?”

“刘鹰珞!”尚雯雯恨恨说道。

“你手里一直握有视频,但这么长时间,你并没有选择交给警方,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是的。”尚雯雯目光越过钟燃的肩膀,落在了刘鹰珞的身上,“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为此而要杀我。”

刘鹰珞猛地抬起头,与尚雯雯目光交汇,张着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还是把头深深埋进双腿之间。

公诉人提问完毕,辩护人曹律师走上前,先是嘘寒问暖,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发问:“7月10日为了给刘鹰珞过生日,烘托气氛,你特意叫来了舞蹈社团的几位女生,其中有冷夏儿,可否属实?”

“属实。”尚雯雯答道。

“是你让KTV的服务人员,给生日宴现场送酒水,当事人母亲曾特意交代过,你们是未成年人,不可以饮酒,可你却假借她的名号,让服务人员不敢违背你的意图,有这回事吗?”

尚雯雯道:“没错,是我点的酒水。”

“根据我的当事人及同学们回忆,冷夏儿刚来时穿的是白色连衣裙,可事发后,根据你的视频和照片显示,她身上穿的却是cosplay风格的学生装,这件服装应该是你带去的吧?”

尚雯雯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是我带过去的,我本意是烘托生日气氛……”

“烘托气氛?”曹律师特意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咄咄逼人地问道,“这种服装,就是成年人看到,都不敢保证坐怀不乱,更何况是初次饮酒的未成年人?我不禁怀疑你的动机。”

钟燃起身道:“我反对,辩护人的言辞中,有强烈的暗示。”

审判长道:“请辩护人在接下来的提问中,注意言辞。”

“是。”曹律师朝着审判长微微鞠躬,再次面对尚雯雯,“那我换个说法,从冷夏儿同学进入包厢到我的当事人从里面出来,长达二十多分钟,视频拍摄得很完整。你明显意识到里面可能会发生什么,但不去制止而是冷静地录下来……我很诧异,为何你能如此从容?如果让我来推断,你就是要抓住证据,以便日后要挟刘鹰珞。”

钟燃再次起身道:“我强烈反对辩护人对证人的无端揣测。”

审判长道:“反对无效,本庭也想听听,证人的合理解释。”

短暂的静默,尚雯雯擦拭了下眼角涌出的泪水,稳定下心绪,才道:“钟检,谢谢你保护我,不过没关系,上庭前我就已经意识到,做证人就会把内心尚未愈合的伤疤再次撕开,赤条条地抛在大众面前。但我选择坐在这里,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坏人服法。”

尚雯雯直面曹律师道:“没错,我是想过要挟刘鹰珞……可我并不从容。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煎熬,让我几乎崩溃。我对自己过于自信,精心准备生日宴就为了做他身边女主角,冷夏儿却破坏了这一切……那种境遇让我抓狂,内心怒火无处发泄,失去理智地拍下了夏儿照片。我嫉妒她夺走我喜欢的人,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想变本加厉地报复她。今天看来,这种想法是多么的愚蠢。

夏儿自杀后,不知道为何我总会梦见她。我有过无数次冲动,想把视频交给警方,内心的懦弱和尚存的侥幸,让我迟迟迈不出这一步。理智告诉我,我只有藏好这段视频,谁也找不到,才能维系我和刘鹰珞的脆弱关系。我强迫自己去相信,时间能改变一切,早晚有一天,他会意识到我的美丽、我的温柔,真心待我。

从记事起,我脑海中就没有依偎在爸爸怀抱里的记忆,哪怕一分钟也没有,这让我现在都极度缺乏安全感。妈妈独自带我长大,为了生存,妈妈扮演着强者甚至泼妇的角色,可我知道,她是太害怕了。多少个夜晚,她会因为崩溃而躲在被窝里哭泣……天亮了,她还要顶着红肿的眼袋,笑着面对一切,她真可怜啊。曾经舞蹈团的台柱子,却被人排挤丢掉工作,她带着我漂泊在外,漫无目的……直到有一天,她把未竟的明星梦转嫁在我身上,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不能再躲在她身后。为了不让这个可怜女人失望,我要扮演比她还强硬的角色。我把弱小的自己紧紧包裹在躯壳里,骂人、打架,霸凌同学……我恨把我和妈妈抛弃的男人,我无数次幻想着我与爸爸见面的情形,我该如何狠狠地羞辱他。可是,我与爸爸的见面却是这种方式。原来他一直都陪伴在我身边,真是个傻瓜,傻到让我更加无法原谅他。我要让他用后半生加倍对妈妈好来偿还债务,用宽阔的肩膀来让我依偎,我真的是太累了,我唯一没有做噩梦的觉,竟然是被他救上岸、晕倒在他怀里……梁璐、雨桐、夏儿,还有很多被我欺负过的同学,借此机会我向你们真挚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能有什么可以挽回的,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

女儿的话,让旁听席上的尚华倩泪如雨下,狠狠捶打着康亚军。康亚军一把把妻子揽在怀中,任凭拳头击打自己前胸,再也不松手。尚华倩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奋力挣扎了几下,瘫软在他的怀中。

尚雯雯望着旁听席的父母,努力把心绪平静下来,拭干泪水继续道:“说要挟刘鹰珞,倒不如说他是我不敢撒手的救命稻草。他太强大而我又太弱小,这种鸿沟不可逾越。可为了自己的人设,为了妈妈的明星梦,我闭上眼睛,义无反顾地扎进自己编织的美梦中去……

如今梦醒了,只是没想到是用这种残酷的方式结束。”

少女的心声让庭内所有人动容,没有人忍心打断她,即便她回答的早已不是律师提的问题。

许久,曹律师才轻咳一声,望着这名被伤得体无完肤的女生,狠下心道:“证人的证词虽然令人唏嘘,但也亲口承认了她保存视频,目的是要挟我的当事人。”

曹律师继续问道:“请问证人,你是否亲眼看见我的当事人,性侵冷夏儿的过程?”

尚雯雯摇摇头:“我没有,但我进去时,冷夏儿的衣服,已经被解开了……”

“本着疑罪从无的原则,你没有看到,就不能证明我的当事人性侵了冷夏儿,当然,除非你能证明这一点。”

半晌,尚雯雯终于涩声道:“我不能证明。”

“当然我不排除在酒精麻痹下,我的当事人做出一些不雅举动,解开了冷夏儿衣服。但他悬崖勒马,并没有进行后续的动作,怆然离开。倒是证人,看到自己同学衣不遮体,不积极救助,反而拍摄了不雅照片,指使蒋钊恶意散播,引起社会极坏影响……”曹律师乘胜追击,逼视尚雯雯道,“证人,我想问,在这件事发生后,你是否有继续霸凌冷夏儿的行为?”

尚雯雯点了点头。

“据舞蹈社团同学及梁璐同学的描述,某一次舞蹈团排练,你在冷夏儿的舞蹈鞋内偷偷嵌入鱼骨,冷夏儿疼痛不支倒地时,你还将她的衣服撕扯开,让她再次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我说的这一切,属实吗?”曹律师咄咄逼人。

尚雯雯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热泪顺着眼眶流下,木头人般一动不动。许久,头才再次微微点了点。

随着她头的波动,旁听席上潘素素心如刀绞,“哇”地哭出声来。冷勇敢急忙低声道:“素素,轻点声,法庭上不让喧哗……”

潘素素朝胆小的丈夫怒目而视:“我恨我自己,怕什么!”话是这么说,还是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双肩**不已。冷勇敢叹了口气,双目含泪,手轻轻摩挲着妻子的后背。

书记员起身,给尚雯雯递上一沓纸巾。

审判长探身问道:“证人,需要休息一下吗?”

尚雯雯把眼泪擦干,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谢谢审判长,不用,让他把想问的问题都问完吧,这些是我应该承受的。”

审判长望着这名坚强的小姑娘,点点头,示意辩护人继续。

“就像冷夏儿案不能归咎于你一样,没有证据证明,你的霸凌导致她自杀,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我的当事人性侵了冷夏儿。”曹律师瞥了公诉席一眼,继续道,“证人,溺水事发当天,我的当事人递给你一瓶体能饮料,你是否检查过瓶盖有扭过的痕迹?”

尚雯雯摇摇头:“并没有。”

曹律师问:“根据警方的调查结果,刘鹰珞给你的体能饮料,被你母亲尚华倩女士装在了她的手提包里,我想问的是,在拍摄过程中,她有没有和手提包分离过?”

“我当时在紧张拍摄,并没有关注到。”

“当然。”曹律师示意助手把资料上传,大屏幕上出现了尚华倩手提包单独照片,问道,“这是尚女士的手提包?”

在得到准确答复后,大屏幕上显示出尚华倩陪同尚雯雯在拍摄现场的照片,尚华倩手中没有拿包。曹律师道:“根据我们的取证,在沙滩上拍摄时,尚女士并没有拿着手提包,而且陪伴在你身边超过三十分钟。这么长时间,足够做很多事情。”

审判长说道:“辩护人,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辞,你所说的,并不是询问证人的范畴。”

“谢谢审判长的提醒,我的问题问完了。”曹律师思维缜密、注重细节,还很善于控场,借助询问证人,已经把自己的辩护观点表达出来。一番话下来,让旁听席上很多人的想法,潜移默化地倾向于他。

审判长请证人离席。

尚雯雯头也不回地走向庭外,尚华倩和康亚军急忙迎上,护着女儿走出法庭,钟燃和杏子目送着她出门,神情中充满鼓励。

钟燃再次站起身,道:“请审判长传唤证人鹿晓阳到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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