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日来,未检科的小楼通宵达旦亮着灯。
正值台风登陆,屋外狂风肆虐,屋内一片暖意,利用这几天不方便出行,钟燃和杏子圈在办公室细细研究案情。
“小钟,你这是多少天没回家了?”
周一清晨,老烟推开办公室门,就被屋里的怪味熏得一皱眉,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窗户而去,刚要开窗通风,就被一双纤细小手给按住,杏子蓬头垢面、努力睁着惺忪的睡眼,嘴里念叨:“老烟,外面风大,该把整理好的卷宗都吹跑了。”
杏子嘴里的卷宗,把会议桌铺得满满当当。老烟被气笑了,伸出手指头在杏子脑门狠狠一点:“真成臭丫头了,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看,外面还有风吗?”
杏子急忙望向窗外,困意立马消散,欢呼道:“师父,台风停了。”
此时钟燃也从椅子拼成的“床铺”上直起身:“老烟,这么早就来了。”
“后悔来早了。有这么喝咖啡的,当水喝?点外卖,也记得收拾啊,全堆在这里能没味吗?小钟啊,你几天没洗澡了,那头发,比我孙子漫画书《七龙珠》里的孙悟空都夸张,飞毛扎刺。”老烟嘴里数落着,手里却不停,紧忙着收拾。
“你天天抽烟呛人,我们还没说啥呢。”杏子小声嘟囔。
“真是什么师父,带出什么徒弟。女孩子家也搞得这么邋遢。这是检察院未检科,不知道的以为进了难民营。”老烟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两张红票子,塞在杏子手里,“去,你俩赶紧去马路对面的澡堂子,不洗干净不许回来。这里我收拾。”
杏子顿时眉开眼笑:“谢谢领导关心。”
“快走快走,省得熏我。”老烟把两人推出门外。
等两人洗掉一身倦意,精神抖擞地赶回科里时,屋内早已被老烟收拾得干净利落,此刻正弓着腰,花镜挂在脖子上,摘摘戴戴地看贴在白板上的线索,线索间彼此交叉,用各种颜色水笔标注,配以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天书般烦琐。看到钟燃回来,忙招呼道:“来,把成果和疑惑都分析出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见老烟端着大茶缸坐好,钟燃也不推辞:“鹿案和冷案涉及的主角都是鹿晓阳。根据警方的调查卷宗,建议把两案并案,我俩这几天分析各种线索,得出的结论和警方有些出入……”
老烟顿感兴趣:“哟,仔细说说。”
杏子又推来一块白板,钟燃在白板中间竖着画了一条线,一边写冷夏儿案,一边写鹿晓阳强奸案,并把鹿晓阳照片贴在了线的中间:“我们先说冷案,鹿晓阳是把冷夏儿自杀视频公之于众的发起人,他的动机很好分析,在未检进校园的宣教大会上播出,目的就是引起公检法和社会舆论的关注,在这点上,他成功了。”
“当救援结束,舆论对于这件事的关注逐渐冷却时,他主动找上门,承认是他拍摄的自杀视频,也是他偷偷剪辑进蓝海中学的宣传片里。目的只有一个,再次引起我们关注,不想让冷案沉入海底。”
钟燃拿起蒋钊的照片,贴在冷案的一栏里:“很快,我们就锁定了蒋钊。要不是杏子潜水找到了蒋钊手机,没那么容易给蒋钊摆鸿门宴。”
听到钟燃表扬自己,杏子兴奋得满眼放光,脸颊泛红,老烟心里直乐,看破不说破。
“追悼会后,鹿晓阳抛出了冷夏儿日记,这是案件关键点,从日记里我们知道冷夏儿被性侵并追踪到尚雯雯……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讲,我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钟燃很坦诚。杏子把尚雯雯的照片贴在蒋钊旁边。
“蒋钊暗恋尚雯雯,为了取悦她,心甘情愿被利用。据蒋钊口供,是尚雯雯指使他将冷夏儿裸照张贴于学校公告栏,想让其身败名裂。但以尚雯雯的个人条件,她为什么会这么恨冷夏儿?”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但以女孩子的视角来看,十有八九是因为情感问题。”杏子适时插话。
钟燃朝着杏子点点头,继续道:“救护车上,她的反应是下意识,也是真实的。亲口承认是源自嫉妒,才给冷夏儿拍摄了裸照。我们先沿着杏子的猜想去推测,如果是因为情感问题,她会因谁而嫉妒?以我们对蓝海中学的走访来看,唯一的人选是刘鹰珞。在事发当天,她和冷夏儿参加的就是刘鹰珞生日趴。当然,没有证据前,这只是一种假设。”
杏子早就把刘鹰珞照片拿出来贴在冷夏儿和尚雯雯之间,自己抱着肩膀端详,还自言自语道:“以我敏锐的第六感,就是他。”
眼看钟燃就要说自己,急忙摆手:“知道啦师父,要证据、证据。”
面对活宝女徒弟,钟燃也没辙,只好继续分析下去:“尚雯雯即将说出隐藏在暗影中性侵冷夏儿的嫌疑人,舆论突然铺天盖地袭来,把我描画成一个暴力执法的恶棍,不得不暂时被调离。”
“在医院挑头怒斥师父的,就是刘鹰珞。他那波节奏带得可真呱呱叫。”想起当时的情景,杏子依旧愤愤不平。
老烟口中吐出一沓烟圈:“这个刘鹰珞,有点意思。”
“接下来,我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老烟眉头一挑:“什么错误?”
钟燃把听到自己被调离,鹿晓阳找到自己、主动要当线人的过程陈述一遍,最后道:“我不知道鹿晓阳究竟做出什么举动,但不久以后,就出来了他的强奸案……我很懊悔,贪图自己便捷,而把一名少年推入绝境。”
“这是一句懊悔就能解决的吗?”自打认识老烟以来,他从来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可以窥见内心已经愤怒至极。
“您批评的是,我会努力把这件案子办完,等尘埃落定,我会向组织打报告,辞去职务。”
“师父,那不是你的错,你是怕我一个人撑不起来,才这么做的。况且,要不是鹿晓阳,如何能打开潘多拉魔盒,让我们看到,这个案件背后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杏子急于替他辩解。
“不用给我洗白,再怎么说也不能陷他于厄境,毕竟他只是一名少年。”
“既然错,那就将错就错,把案子办好。”老烟伸出一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遥指白板鹿案下面一大片空白,“把鹿案说完。”
“是。公安机关抓捕、现场取证、证人证言都无可指摘,我们对鹿晓阳提起公诉也应顺理成章。更甚的是,如果把冷案和鹿案比作两条平行线,那么让两条线交织在一起的人,也是他。”
钟燃转身在白板上写下cosplay、拍裸照、性侵几组字,用箭头都指向鹿晓阳,最终在照片旁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这些关键词,两个案子都有。必然会推动公安机关并案侦查,因为,从作案模式到手段,实在是太像了。”
老烟点点头:“遇到这么相似的案子,要是我,也会并案。”
“但这里面,却存在疑点。第一,案发时间点很蹊跷,使侦查方向一下子从尚雯雯转移到鹿晓阳身上。尚雯雯随之就推翻在救护车上的说辞,试图摘除自身责任。鹿晓阳一直扮演冷案推动者的角色,如果事实确凿,无形中就斩断了我们的一只翅膀。”
杏子道:“尚雯雯与鹿晓阳除了同学关系,几无瓜葛。如果真是鹿晓阳性侵冷夏儿的话,在救护车上,尚雯雯自身难保,何必要替他隐瞒?这太不合逻辑了。”
钟燃赞同杏子的说法:“换句话说,鹿案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洗白冷案背后隐藏的那个人。”
让尚雯雯缄口不言,适时发动一场阴谋去打击对手,能做到这两点,绝非等闲之辈。三个人彼此看了一眼,答案呼之欲出。老烟老而弥坚,干咳一声:“不要怪我给你俩泼冷水,我们可以怀疑,但想要锁定犯罪嫌疑人并提起公诉,一定要事实确凿,证据充分。”
钟燃和杏子郑重地点点头。
老烟又狠狠吸进肺里一口烟,眯缝着眼道:“小钟啊,这刚是第一点,说说第二点,你还有什么发现?”
钟燃道:“鹿案的受害人周如叶。”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
“福利姬案,我们放弃起诉的那名未成年聋哑人,就是她。”
“怎么又是她?撤诉后,我们做没做回访?”老烟很感兴趣。
“前一阵子是我去的,只有同租舍友在。谈话间一直给她打掩护,看样子两人都做同一行。”钟燃叹了口气,有点怒其不争的口吻说道,“可她杳无音讯,我怀疑她重操旧业了。”
“那也是她个人的选择,法律可以纠正错误,但改变不了人生。”老烟的话,钟燃和杏子深以为然。
“之前福利姬案,通过周如叶口供可以判定,福利姬这个圈子的防范意识有多强。周如叶与鹿晓阳充其量算是网友,可她却罔顾风险,随意邀约鹿晓阳为自己拍摄**照片,还控告其强奸……这不合乎逻辑,除非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钟燃抛出最后的疑问。
“那就从她入手,找到突破口。”老烟斩钉截铁。
“是!”
2
再次来到鱼嘴岘。
停好车,两人轻车熟路,沿着污水横流的小巷,直奔周如叶出租屋而去。
208室的门开敞着,钟燃正寻思今天运气不错,里面却走出一位老大爷,腰系围裙,手里拿着笤帚。两人一愣,几乎同时出口:“你找谁?”
还是钟燃先反应过来,掏出自己的证件,对老者说道:“大伯,我是检察院的,找住在这里面的姑娘。”
“检察院的?”老者露出狐疑的目光,竟有些不知所措,“我是房东,租客前天退房走了,说是亲哥哥病危,她赶回去照顾。唉,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惨兮兮,我心一软,也没扣她的违约金,把押金都退了。怎么,她惹事了?以后绝不能租给小女生了,本来两位女孩合租,这位摊上官司了,另一个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好心没有好报。”
老者捶胸顿足,哀叹流年不利。
钟燃急忙宽慰:“大伯,我们就是过来了解下情况,跟您和房子没关系。”
杏子突然意识到什么,掏出周如叶的照片:“大伯,是她租您的房子吗?”
老者端详下照片:“对,就是她。”
“您刚才说,她说‘亲哥哥病危,赶回家照顾’,是用嘴说的?”
“不拿嘴说,难道还用手比画?”
“师父!”杏子气急败坏。
回去路上,车内沉闷至极。
周如叶人设完全崩塌,她根本就不是聋哑人。被她骗得团团转,钟燃内心拧巴成团,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打破宁静的是一通来电铃声。是老烟打来的,问他少年文身案店家的联系方式,这是近期未检科接手、提起公益诉讼的案子。联系方式记在笔记本上。
钟燃让杏子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取笔记本,过程中,一张名片意外掉出来。是叶安稳的名片,杏子信手捡起,刚想放回去,却被上面的文字惊到。
石屿市安稳律师事务所
律师:叶安稳
电话:137××××××××
地址:鱼嘴岘十二号五弄三号楼203室
“师父!这个地址,就在周如叶出租屋旁边啊!”心情激动之下,杏子语调都有些微微颤抖。
钟燃更不答话,打满方向盘,汽车漂亮地甩尾,重新驶向鱼嘴岘。
203室是上楼后左首第一间屋,屋门紧闭,与右首的208室遥相而望。钟燃先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伸手尝试拧了下门把手,竟然开了。里外两间,根据家具的摆放是里屋睡觉、外屋办公的格局,屋内一片狼藉,可以看出主人对曾经的一切毫不珍惜,大量物品弃之如草芥。
墙面还能看出是曾经挂相框的痕迹,仅剩孤零零一幅,相框里的叶安稳,被几名农民工打扮的人围在中间,手举锦旗,笑容灿烂。
这面锦旗,如今就躺在墙角,被几本书胡乱压着。钟燃俯身拾起,用手把上面的灰尘擦拭干净。锦旗上写着几个大字:法律卫士,社会良心,赠叶安稳律师。下面落款是富阳大厦讨薪民工敬赠。
连荣誉都留在这里了吗?
没容他多想,就被内屋的杏子召唤:“师父,你快进来。”
钟燃迈步进入,只见杏子正对着一面墙拍照留存证据。墙面上布满大头钉、透明胶带还有挂在钉子上断掉的红线。虽然被清理过,但从遗留剪报的残角和偶现的文字分析,这面墙曾经密如蛛网,布满无数的剪报和讯息,所有都指向一个案子:冷夏儿自杀案。未检科侦查冷案的无数日夜里,在这个房间,有人在做着同样事情。
钟燃只觉得口中发苦,内心却仿佛窥视到了答案。
叶安稳律所和受害人周如叶的出租房门对门,叶安稳是鹿晓阳的辩护律师……这一切,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一连串意外发现,似乎给案子打开了突破口,在未检科白板上,叶安稳的照片被贴了上去。
“双管齐下。”望着叶安稳和周如叶的照片,老烟如是说。
3
明仕花园依河而建,距离市中心的商业步行街仅几分钟路程,可谓闹中取静,是石屿市少有的高端小区。一辆商务车沿着绿树成荫的街道行驶而来,停在小区铁艺镂空大门前。车门打开,尚华倩率先从里面钻出来,香奈儿墨镜卡在额头,一派神清气爽,司机抬起后备厢取行李,她就捏着兰花指在旁指挥着搬运。
车内,尚雯雯挪动着伤脚,慢慢挪到车门边,尚华倩看到,急忙阻止:“哎哟女儿,你老老实实坐着,咱们不差师傅等待这点钱。妈先送一波行李,再回来接你。”
尚雯雯点点头,斜靠在前排皮座椅上,微闭双目,享受这难得的好天气。微风吹拂,空气中似乎飘过桂花的甜香气。
“尚雯雯同学,祝贺你出院。”车外传来清脆女声,熟悉且陌生。尚雯雯急忙睁开眼睛,眼前站立着的女人是李杏子。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话脱口而出,尚雯雯紧接着又揶揄道,“也对,你是检察官,能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杏子并没理会她话中浓烈讽刺味道,言语诚恳:“听说你今天出院,我特意赶过去,没想到扑空。还好,能在这里遇见你,面对面把祝福送到。”
“那谢谢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家了。”尚雯雯从车上挪下来,拄着拐杖走进小区大门。很显然,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除了祝福我还想提醒,即使未成年,也不要做伪证。”
尚雯雯身形顿住,扭回头神色有些夸张:“谁做伪证了?我说的都是事实,而且跟警方说得很清楚,请不要再纠缠我。”
杏子快走几步,与其并驾齐驱:“我大你几岁,你的顾虑或许我能理解,但在是非面前一定分清楚对错,不要为了掩饰小错误,而把自己置于更危险境地。”
“笑话,我有吗?不要试图给我洗脑了,再重申一遍,我说的都是事实。”为了甩开她,尚雯雯加快了脚步,拐杖支撑着身体,仓皇向前。她的背影看起来楚楚可怜,又滑稽可笑。
杏子提高嗓门道:“检察院已经找到新的线索,很快,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拐杖的金属头杵在青苔上,人再也拿捏不住平衡,与拐杖一同摔倒在地。杏子想上前搀扶尚雯雯,却被斜刺里冲出来一名小区保安挡在身前。
“女士,您是业主吗?”见杏子摇头,保安的语调变得强硬,“我们小区实施封闭式管理,如果不是,麻烦您出去。”
杏子掏出工作证:“我是检察院的工作人员,我想……”
保安礼貌地打断她的话:“不好意思女士,我没有接到上级命令说检察官可以随意进出小区。所以,您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不是业主。”保安就像一堵逾越不了的高墙,横亘在杏子和尚雯雯之间。
利用这工夫,尚雯雯从地上爬起来,逃难般消失在小区茂盛的植被后面。杏子有些气恼,但又无可奈何,乖乖地在保安监视下退出大门。
保安见杏子就范也就不再理会,转身朝尚雯雯消失的方向跑去。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杏子差点惊叫出声,她看到了保安制服背后,在“明仕安保”几个字样的旁边,是一个英文大写字母MS组成的图案。
被钟燃拽下来留作证据的纽扣上也是这个图案。难道袭击者就是眼前这名保安?如果是,为何会替尚雯雯出头?杏子一头雾水。她唯一确定的是:眼下不能打草惊蛇,回去与钟燃商议后,再做决定。
当杏子来电,钟燃正与老烟坐在石屿市中级人民法院,旁听一个经济纠纷案件的庭审,被告是一家名为环净的垃圾处理公司。老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钟燃一无所知,几乎是被“绑架”来的。两人坐在旁听席的最后一排,直到开庭,见到被告的代理律师叶安稳,钟燃才有些似懂非懂。
“老烟,这个案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老烟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觉得被告这家公司,隶属于哪个集团?”
“难道是蓝海集团?”钟燃内心一惊。
“回答正确。”
没容钟燃惊愕,老烟又抛出了重磅炸弹:“你知道凡涉及蓝海集团的官司,都由哪家律所代理吗?”
钟燃再次摇头,老烟一字一句道:“隆德律师事务所,已为其全权代理十余年,处理集团各种纠纷,从未改变过。律所创始人叫李观山,也是杏子的父亲。他可是石屿市法律界的巨擘,Number One。”老烟心情不错,还跩了句英文。
今日方知,杏子父亲竟是如此举足轻重的人物。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也让钟燃错愕莫名,恍惚间,他感到这座城市的厚度,不是刚回来几个月的自己所能洞悉的。
老烟低声笑道:“莫要担心你徒弟,李律师和蓝海集团无非是合作关系,说明不了什么。”
钟燃心绪烦乱,却不是因为这个。几个月朝夕相处,杏子已经在他内心深处扎下了根,或许是爱屋及乌,母亲数落李观山的种种不是,在他意识里总会因为杏子而替李父开脱——他是律师,必然要保护代理人的权益,自己家庭被波及,也是无可厚非。自己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切记不能被情绪左右……可如今,这种与母亲相同的情绪却抑制不住地袭来。
混沌中,钟燃似乎窥探到问题所在,杏子显赫的家世让自己卑微,这是一种难以逾越的障碍,自尊心又让自己拒绝承认,这种挫败感侵入四肢百骸,有那么一瞬间,钟燃感觉自己像条被浪花推上岸边、裹着泥沙、被烈日炙烤的鲑鱼。
“小钟?”
老烟察觉他的神态有些凝滞,提醒性叫了他一句。钟燃回过神来,尴尬一笑:“确实说明不了什么,只是我觉得这一切,有点魔幻。”
“魔幻?”老烟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突然笑了,用看透一切的表情盯着钟燃,暗示道,“她是她,她爹是她爹,做师父的,这点还参不透吗?”
心思被这老狐狸洞悉,钟燃脸发烧:“我们就是同事关系,什么也没有。”
老烟“嘿嘿嘿”笑了,不再揭穿下去,人老了,学会给年轻人留足够的面子。
“既然隆德律所全权代理蓝海集团,怎么还会出现安稳律所?”钟燃脑回路恢复正常。
“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如此规模的企业,不可能轻易更换为自己服务十几年的律师团队,更何况,李观山与刘复舟私交甚笃。被告是处理垃圾的企业,表面看,谁也不会想到它与蓝海集团有联系,可恰恰它就是集团旗下的子公司。你想过没有,为何安稳律所就能从隆德律所手中,分得这块蛋糕?”老烟语速不紧不慢,说出来的话却让钟燃屏气凝神,一个字也不敢落下。
“这是家小公司,油水不大,想必对隆德律所来说只是鸡肋,不想与之争抢还失风度,这是其一。”老烟又朝钟燃伸出第二根手指,“可再细的蚂蚁腿也是肉,没有集团高层的暗示,谅隆德也不会给安稳这个面子。”
老烟朝着钟燃缓缓竖起第三根手指:“敢于这么做的,集团内部不超过三个人,刘复舟城府很深,决计不会如此。最有可能的人,就是刘复舟的妻子苏雪妮。若是为保护儿子,如此操作也就合情合理了。之间的猫腻,就靠你继续努力啦。”
这一番分析丝丝入扣,钟燃对老烟佩服得五体投地:“老烟,你是怎么知道这几者之间的关系?”
“我在检察院这几十年,难道是白混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反正也快退休了,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就帮你留意下叶安稳这个人。要不是他这么冒进,不会这么快就聚焦在他身上。说白了,是我运气好啊。”老烟说得轻描淡写,可里面涉及的人际关系、组织架构、时间节点等等,整合起来繁杂无比,哪里是运气好,分明是下了很大功夫,才能让自己以逸待劳,站在巨人肩膀上继续前进。
钟燃内心涌起阵阵暖流。平日里晚来早退混日子、一副睡不醒的老烟鬼模样,属实让自己对他有些轻视,碍于级别,不得不向他汇报工作,但心里还是怀有些许不满。放下手头工作来旁听这个案子,很大程度上是顾及老烟的面子。
老烟却用他的方式,为自己打开通往胜利之门。
钟燃内心早已对老烟三拜九叩了,可脸上却不显现出来,朝着老烟伸出四根手指。
“咦?”老烟有些好奇。
“推测终归是推测,作不得数,要想让你前面的三根手指没白白伸出来,就要用证据证明叶安稳和蓝海集团某位高层之间的不正当交易。回到案件本身,以周如叶做突破口,分化他们,各个击破,最终牵出真正罪犯……”钟燃脸上洋溢着笑容,“只有完成这第四点,才能放你回家,安度晚年。”
回答很合老烟胃口,朝他挥挥手:“听懂了就赶紧滚蛋。说话算数,我可不想在退休时,这案子还悬而未决。”
钟燃站起身,老烟突然补充了一句:“差点忘了告诉你,福利姬案的主犯阿宽被警方抓获,移交检察院批捕了。”
冗长而又无趣的庭审,连同坐在辩护席上的叶安稳,都已被钟燃抛在身后,他转身推开门,大踏步走出法庭。
4
弯月如钩。
黑猫轻车熟路翻过高墙,伏低身形,四肢交替沿着草坪一路小跑,在墙根底下驻足,仰头打量下离地两米多高的铁窗,弓起身,四肢似乎向后移动两步,一个助跑,后腿猛地蹬地,身体如黑色利箭射向窗台。
月光透过高悬的铁窗洒进房间,把黑猫的剪影映在屋内地板上。
房间不大,有十来张铁床,每张**面都躺着人,睡姿各异,呼噜声此起彼伏。
鹿晓阳的脸隐藏在黑暗中,没有丝毫倦意,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台上的黑猫。冷夏儿曾经说过,黑猫就像这座城市的精灵,穿梭于广厦之间,无孔不入。每当难过悲伤,它就会出现,默默陪伴着你,抚慰受伤的心灵。
与钟燃会面结束,鹿晓阳心情变得无比糟糕。钟燃冰冷的言语、公事公办的嘴脸,萦绕心头,久久挥之不去。他后悔选择相信钟燃。为了冷夏儿,自己甘当马前卒,给姓钟的跑前跑后。强奸周如叶,这么明显的陷害却听之任之,毫不作为?
识人不善啊,鹿晓阳胡思乱想着,甚至心疼多给钟燃炒饭里加的那几只大虾。
黑猫明亮的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静静望着自己。鹿晓阳从黑暗中直起身、下床,盘腿坐在地板上,让黑猫的剪影笼罩住自己的身体。
“你是那只猫吗?”
黑猫“喵”的一声,似乎是对鹿晓阳进行了回应。
“真是只神奇的猫。”鹿晓阳压低声音,发泄着自己内心愤懑,“在你眼中,我们都是两条腿走路的人类,没有什么不同。实则不然,成人世界和我们泾渭分明,他们表里不一的嘴脸,时常让我们感到恐惧。我今天才理解,为什么冷夏儿宁愿死,也不想再与这个世界沟通了。换作是我,也会那么做……
还记得钟燃那个人吗?那天天气很好,你趴在检察院的小楼前,在阳光抚慰下假寐。我主动投案,就是希望他能把冷夏儿的案子继续侦查下去,现在看起来,我真想薅光我的头发,不,拔光他的杂毛。这个人内心冷酷,就拿我的案子来说,我是冷夏儿案推动者,怎么可能还去拍冷夏儿的裸照,迷奸她?难道我是贼喊捉贼、愚蠢无知的人?就这么显而易见,他还要证据,一口一个根据警方提供的调查……”鹿晓阳突然顿住了。
他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只是强调根据警方提供的卷宗,他分明是在暗示我,他会找到证据的……为什么他不直接说出来,难道是怕隔墙有耳,知道他真实想法?杏子姐可信程度毋庸置疑,防范社工大姐?在提审中,自己余光看到大姐在笔记本上偷偷画卡通小人物,那专注度,现在想起来就想笑,这种被动来到看守所监督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大姐,绝对是无公害的。
针对叶律师?鹿晓阳摇摇头,也不可能。虽然自己对叶安稳十分不满,作为辩护律师,叶安稳来看守所见自己,总在诱导自己认罪服法,争取从轻量刑。一旦把强奸案承担下来,判不判刑暂且不论,强奸案和冷夏儿案的作案方式和手段极其相似,舆论势必会引导公众把矛头指向自己,那时候才真的是百口莫辩。叶律师做事方式有点奇怪,但他根本没出现在提审现场,何谈回避?
当黑猫都觉得笨、把后背晾给他时,鹿晓阳突然顿悟,用手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姓鹿的,你真是个蠢蛋!
钟检进门伊始就表明了态度:不讲人情,只重证据!他把我从成人案子调回到未检,由他亲自主抓,但绝不会因为是我,而有丝毫照顾。话说回来,此君不讲情面,但能拨开迷雾找到真相的人,不就应该是这样的人设吗?自己的选择,看来并没有错。
“真是枚怪叔叔——”想通此节的鹿晓阳没控制好声量,直接笑出了猪叫。
“鹿晓阳,你大晚上不睡觉,撒癔症呢?”同监室友被吵醒,嘟囔了句,又翻身睡去。
黑猫扭转回头,眼眸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和声似的“喵”了声,跳下窗台。
此刻鹿晓阳心情舒畅无比。朝空空的窗台一个飞吻,翻身上床,倦意袭来,脑袋刚挨到枕头就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