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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肥妹的谈话,使案件一下子有了方向。
这两天,钟燃泡在办公室,研究他所能搜集到的各种资料讯息,内容比起前几天,有了爆炸性增加。十年前弟弟意外死亡,十年后冷夏儿愤然离世,两条充满青春活力的生命戛然而逝,霸凌就像恶魔,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趁你不注意就猛扑上来,撕咬你的喉咙,吸干你的鲜血……这所精英学校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想起弟弟当年的案子,匆匆结案,与现在如出一辙,这是巧合吗……念及弟弟,钟燃的太阳穴又疼起来。
周如叶的案子,未检最终的意见不予起诉。杏子从看守所回来,天已经黑了,老烟如惯常一样,留下满屋子烟味,自己拍屁股走人,回家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去了,仅剩钟燃一个人,倒也乐得清静。
“顺利吗?”
“很顺利,办完手续,我又开车送她回家。”
“她住哪里?”
“弘洞区的鱼嘴岘,是个城中村。说是合租的房子。师父,是不是还没吃晚饭?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得劳逸结合。”杏子不由分说,掏出手机,用软件约车。
网约出租车很快抵达。开车师傅个子不高,身体壮实,看到钟燃和杏子从楼里出来,抢先一步拉开车门,手搭门沿请两人上车。车辆开出检察院,很快汇入车流。师傅很健谈,从国家大势到超市的茶米油盐,无不触及。杏子本是快嘴,与这位大叔相比却小巫见大巫,插不进去话,也就乐得听他单口相声,一路倒也轻松。
“……现在社会到底是进步还是倒退了?就拿教育说,只关注学生的分数不关注心理。我当年就是在泥地里、棍棒下长大的,哪像现在的孩子,内心脆弱,一点不顺心就寻死觅活,把自己生命看得也太轻了,爸妈拉扯你这么大,容易吗?在我们那个年代,哪有自杀的。这不,前几天蓝海中学还有一名女学生自杀,都上新闻了……”师傅抬眼皮看了下后视镜,“两位检察官,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了,大叔对这件事很关心啊。”
“热点新闻能不关心吗,现在网络真心发达,坐在家里哪也不用去,一块小屏幕,天下大事尽在掌握……”师傅说着说着跑题了。
健谈的人,绝大多数都能自圆其说,果不其然,师傅说着说着自己又绕了回来:“……可这也有利有弊,资讯发达,对青少年的影响也大,随便点开个链接,好的坏的扑面而来,防不胜防啊。不过我儿子心思正,从来不喜欢这些玩意。”说到这里,师傅刻意把腰板拔了拔,“他就在那个学校上学。”
“他叫什么名字?”
师傅迫不及待地报出儿子的名号:“蒋钊。”
听到这个名字,钟燃不禁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副驾驶前的司机名牌上,师傅叫蒋大年,一脸憨直。
正赶上等红灯,蒋大年从怀里掏出钱夹,指着里面的相片给后座的人显摆:“这是我儿子,不去台球厅网吧,不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唯一的爱好就是学习,不像我这个大老粗。嘿嘿,我没文化,但在学业上都是给儿子最好的。蓝海中学可是我挤破脑袋、上下走动关系才把他送进去的。不为别的,就为孩子这股劲头。”看得出,儿子是他的骄傲,怕后座的人看不清楚,还特意打开前排座位灯,回过头咧嘴笑道,“看,是不是很像他老子?”
钟燃兴趣大增,没想到,网约车师傅竟是蒋钊父亲。父亲眼中的好儿子,其实是网吧常客。他一笑道:“蒋师傅,蒋钊同学学习成绩怎么样?”
绿灯,蒋大年发动汽车:“中等偏上吧,毕竟在这样的学校,不容易了。按照往年的录取率看,一本是稳稳的。嗨,其实啥本都成,只要能考上大学,那就是给他老爸脸上贴金啦。”他性格乐观,小富即安,并没有太多的奢求。
“蒋钊同学,平时喜欢打架吗?”钟燃冷不丁问了一句。
“打架?别看他长得像我,五大三粗的,内心却柔软得很,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可能喜欢打架。”蒋师傅突然意识到什么,“怎么?蒋钊惹事了?”
看来,学校和蒋钊,都没有将派出所的事告诉他,这所学校处理问题的方式,实在不敢恭维。钟燃略一沉思,还是决定告诉这位蒙在鼓里的父亲:“前一段时间,蒋钊和同学闹矛盾,闹进了派出所。”
伴随着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车辆猛地画了个“S”形,车内的人都跟着左摇右晃,车刚停稳就听见窗外的怒骂声:“怎么开车呢?”
蒋大年摇下车窗连声道歉,再扭回头脸色都变了:“进局子了?检察官同志,您认识我儿子?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先别急,也不是什么大事,派出所经批评教育后,早就放了。”
“不会留下案底吧?”
“不会。”
听儿子没事,蒋大年的心才放下大半:“中学生就打架?真是教育体系的悲哀。我儿子那么老实,肯定不是他先动的手,回头我得找学校理论下。”
“您有这个权利和义务。这件事学校做得欠妥,不管发生什么,都应该第一时间通知监护人。”
“是是是……这么大的学校,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没通知我,也可能是疏忽了。”蒋大年对蓝海中学充满了敬畏,主动替其圆场。车辆再次发动起来,心里终究放不下,“检察官同志,因为啥事?”
“听说是因为手机里的游戏,与同学间产生矛盾。蒋师傅,闲暇时您也要关心一下儿子。”
“还能怎么关心,我挣的钱,百分之九十九都花在他身上了。手游他不喜欢的,这里面是不是有误会……”蒋大年明显缺乏刚才的自信。
对儿子一无所知的父亲,钟燃摇头苦笑,不想再问什么,静静地望着窗外。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雨滴斜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出租车在石屿HERO网吧门前停下,蒋师傅抬起计价器的表,并指了指前方:“只能停这了,往前横穿过步行街,路的右边就是老地方酒楼。”
二十七块一,钟燃扫码付账,等待出发票时,余光却看到蒋钊从网吧里出来,手遮着头快步朝出租车跑来,拉开车门后就愣住了。
“怎么是你?”蒋钊脱口而出,等再看清楚前面驾驶室里的父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却被蒋大年吼住。
“小兔崽子给我站住,你刚从哪儿冒出来的?”蒋大年气得暴跳如雷。
“爸,我就过来查阅个资料……”
“手机里装的都是游戏,还TM敢骗老子。”
钟燃和杏子对望一眼,默默地从车上下来,也不便再与蒋师傅打招呼,把“舞台”留给这对父子。走出老远,杏子实在憋不住“哈哈哈”笑出了声。
“世界原来这么有趣。”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两人没有带雨具,钟燃的目光下意识望向桥头,大樟树下“奶奶海鲜炒饭”已经支起防雨棚、亮着节能灯,那副佝偻的身影,依旧在袅袅炊烟中为来去匆忙的食客忙碌着。钟燃心念闪动,停住脚步:“我们去那家吃吧。”
杏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对照高大阔气的“老地方大酒楼”,调侃道:“又不让你请。”
“那是鹿晓阳奶奶的摊档,今晚我想照顾她的生意。”
“随你咯。”
钟燃特意坐在那晚鹿晓阳坐的位置,点了两份炒饭,等餐时望着对面石屿HERO网吧,其间还给辖区派出所齐所长挂个电话。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观察到网吧门口进出的人流,那晚袭击蒋钊是有预谋的,鹿晓阳早早就在此守株待兔,老齐在电话里念出来的笔录内容,与现场有很大出入。两名少年都撒谎了,鹿晓阳为了保护自己情有可原,可蒋钊为何也要这么做?这么推理下来,被鹿晓阳抢夺的手机才是关键,里面到底有什么内容,让两名少年如此反常?
钟燃似乎意识到了。
“看出什么来了?”鹿晓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旁边,正笑吟吟地望着钟燃,没等他回话,提高嗓门叫奶奶,“奶奶,这两位是我朋友,每份多加一只大虾。”奶奶挥了挥炒勺,示意知道了。
“这两瓶免费送的。”鹿晓阳给两人摆上可乐,自己又拿起一瓶,拧开仰脖往嗓子眼里灌,眼睛却盯着钟燃,意思再明白不过,我尽完地主之谊了,下面该你说了。钟燃也不客气,拧开可乐喝了一大口,等胃里的热气顺着嗓子眼“嗝”出来后,才笑道:“谢啦。我只是来求证下,你当时在派出所录的口供,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觉得呢?”鹿晓阳反问。
“因为手机里的游戏,蒋钊与你约在网吧见面。天下大雨,他误以为你会爽约,就独自回学校,不料被你从身后吓唬,惊吓中他才胡乱喊出了抢劫。”
鹿晓阳笑了:“然后你就出现了,追得我跑出了百米飞人的速度。”
“可你俩都说谎了……”钟燃并没理会他的调侃,“那晚,你分明坐在这里等他从网吧出来,还扎起了裤脚。袭击并抢夺他的手机,是你早已预谋好的。作为受害人,蒋钊反应却很奇怪,一口咬定是恶作剧,不追究你任何责任。唯一能解释的理由,就是他手机里有不想被曝光的秘密。”
“只是匆匆经过,就留意到我扎起了裤脚……呵呵,大叔观察能力超级赞。不过一个中学生的手机,能藏有什么秘密?大叔你太多疑了。”鹿晓阳脸上闪过一丝赞许之色,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情。瞬间的转换却被钟燃敏锐捕捉到。此时,奶奶招呼鹿晓阳,等他回来时端着两份炒饭,每份上面都摆着一只红彤彤的大海虾。
“大叔,即便你猜得全对,蒋钊手机掉进大海也死无对证。别耗费脑细胞了,赶紧趁热吃,吃完了好回家,两份总计四十八元。”
杏子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趁鹿晓阳去找零时,悄声道:“师父,他好像还不相信我们。”
“何以见得?”钟燃故意引她发表见解。
“信任我们直接说就好啦,何必兜圈子?”杏子朝着鹿晓阳撇撇嘴,道,“这小子比猴都精,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钟燃笑道:“这点,我俩高度一致。他有所保留,那我们就用实际行动,打消他的顾虑。”
可怎么才能打消他的顾虑呢?
杏子走心了,用筷子下意识地拨弄着大虾,脑子在飞速旋转。
“你再不吃,虾都不高兴了。要不我给它做下人工呼吸,放回大海,等你想吃的时候,我再捞上来?”鹿晓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想得美。”鹿晓阳的玩笑却提醒了她,杏子眼睛亮了,一口把虾吃进肚里,紧接着神秘兮兮地问,“你告诉蒋钊,他的手机掉进大海了?”
“我有那么傻吗?”
两人吃完,起身准备离开。
走出几步后,杏子突然又折返回去,跟鹿晓阳耳语几句,鹿晓阳像是发现新大陆,兴奋得差点蹦起来。两人似乎怕被钟燃听见,转过身遮遮掩掩地又嘀咕了几句,杏子才满足地走回来。
看着钟燃满脸疑惑的表情,杏子心里乐开花,嘴上却故意道:“师父,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私底下和小朋友说句话,内容不用向你汇报了吧。”
“大叔,我刚跟杏子姐表白了,我特别喜欢她。”鹿晓阳半倚在招牌前,一脸坏笑。
钟燃哂然,怔怔地望着两个古灵精怪的“家伙”,顿觉头大如斗。
2
虽定有一周之约,但让韩松博就范,钟燃不费吹灰之力。
“检察院调查得知,冷夏儿自杀前,学校公告栏有人张贴疑似她的裸照,事件恶劣,却被学校下达了封口令。这种隐瞒不报的行为严重影响了案件调查进度,院里正在研究,是否正式照会蓝海集团,认真处理责任人。”没等韩松博汗珠子掉地上,钟燃紧跟着把选择题答案B公布出来,“当然,如果学校有关部门积极配合,这事院里还可以再研究。”
韩松博答题神速,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大表忠心:“钟检不要客气,配合检察院的调查,是学校分内之事。小王——”
时隔几天,韩松博再次华丽大转身,让办公室里其他老师措手不及,小王脑筋轴,一时没转过弯,还低声提醒:“主任,您不是说,咱们不再配合……”
韩松博一瞪眼珠子,怒道:“什么说好了?和谁说好了?我怎么不知道,今天就在这把态度摆明白,我韩松博——全、力、配、合!”
杏子抿住嘴想笑不敢笑。
按照要求,很快韩松博就联络上监控室,让人遗憾的是,公告栏附近并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监控室只好把事发当天临近几个摄像头的视频录像全部调出来,钟燃和杏子认真比对。终于,学校大门的摄像头拍到了蒋钊从校外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卷之类的东西,十分钟后,他出现在教学楼门口,手中纸卷消失不见。
他是这起案件的亲历者,也是将之公之于众的传播者,在检察院巡讲大会各路媒体云集时爆料,社会关注度不可谓不高。当热度从开始渐下降、市里决定结案时,又主动来投案,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刚才他话里有话,实际在间接提醒我要调查蒋钊——这是昨晚钟燃在送杏子回家时,跟她说的话。果不其然,真在监控上得到了验证。
钟燃和杏子相视一笑:十有八九,鹿晓阳就是冷夏儿案的幕后推手。
韩松博派人找出来学校的平面图。从图纸和蒋钊步行方向来分析,校门口到教学楼会途经校公告栏。
“从校门口走到教学楼,大概需要多久?”
“正常步行,三四分钟就可以了。”
多出五分钟的时间,足够张贴照片。钟燃继续问:“学校里传出流言,是哪天?”
“是7月17日,那天是我爱人生日,我记得很清楚。”韩松博斩钉截铁。监控录像上的日期条码,也是7月17日,没有丝毫偏差。蒋钊张贴裸照的嫌疑,瞬间变大。
韩松博不等钟燃问,就主动回忆起来:“当天我很早就赶到学校,想着提前把手头事情处理完,能早下会儿班,去给爱人买束鲜花。却听到有同学反映,公告栏被人张贴不雅照,我急忙赶过去,不雅照不知道被谁撕掉了,现场并没有发现物证,虽然围观的一小部分同学说看到了,我总感觉是孩子们无知的恶作剧,怕影响学习,就特意叮嘱大家,不要随意散布谣言。”韩松博的一番话,既陈述了过程,也轻轻为自己的隐瞒开脱。
没想到外表粗犷的韩松博,还是个浪漫的人。钟燃表示赞许:“在当时情景下,韩主任做得无可厚非。”
韩松博连连点头:“钟检看问题就是透彻,未来不可限量啊。”
“当时,可有同学看到是谁张贴的,又是被谁撕下去的?”
“问过了,没有人看到。”
“钟检,你们忙着,桌上茶叶随便喝,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样……呃,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议,先走一步。”从监控室出来,韩主任按照吩咐把蒋钊叫到教务处,留下小王老师配合工作,自己借故离开。
见到钟燃,蒋钊的不爽立马写在脸上,梗着脖子鼻孔朝天,根本不理睬。
“蒋钊同学,我们请你来,是想和你探讨几个问题。”钟燃和颜悦色。
“都跟我爸聊了一路,还没问够?”少年在父亲心目中的形象崩塌,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钟燃很理解,举起左手道:“我向你郑重声明,叫网约车去步行街,和你父亲偶遇,只是恰巧停在石屿HERO网吧门前。”
“跟我解释这些有什么用,是不是成心而为,对我也不重要了。有啥想问的就抓紧问,我还急着回教室抄检查。”
“那天晚上,鹿晓阳为什么抢你手机?”
蒋钊有些不耐烦:“我在派出所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大叔要是好奇可以去调笔录看啊。”
杏子心里好笑,明明帅气得很,怎么每个人见到他,都叫大叔呢。
“就是因为有疑点,才再次询问你。”
“你们这些人真是麻烦。他想借我手机玩游戏,谁承想他恶作剧,背后吓唬我……大叔,我俩真的是误会。”
“你的手机,后来他还给你没?”
蒋钊微一迟疑才回答道:“还了啊。”
“现在手机在哪?”
“五湖四海皆有可能。不瞒大叔说,我拿在手里觉得晦气,给低价处理了。”蒋钊干脆来个死无对证。
钟燃快速切换话题:“冷夏儿自杀前,学校里针对她有些不好的流言蜚语,你听到过吗?”
“听到什么?”
钟燃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冷夏儿同学被人拍了裸照,照片还被公开张贴在校公告栏。”
“这和我有毛线关系?”
杏子把录制的监控视频放给他看:“出事那天,你分别出现在校门口和教学楼门口,公告栏就在两者之间必经之路上,你手中拿着的纸卷却不见了。这些巧合,请跟我们解释一下。”
蒋钊脸色变得煞白,咬紧牙关,脑筋飞快运转:张贴冷夏儿裸照时,特意四下张望,没有人路过,不可能被看到。检察院拿出的视频,唯独没有公告栏附近的,说明那里漏装了摄像头。也就是说,他们手头没有确凿证据,千万不能被他们诈出来……不对,鹿晓阳知道我手机里存有电子版照片,是他向检察院揭发的?也不像,如果是他,早就把手机上交了,事不宜迟,还得找他把手机要回来。眼下,只能死不认账了。念及鹿晓阳,蒋钊就恨得牙根痒痒。
“蒋钊同学?”钟燃提醒式叫了一声。
蒋钊打定主意,兀自嘴硬:“大叔,我没什么可解释,那是一卷用过的废纸,经过垃圾桶就给扔了,仅仅是巧合而已,你们不能无端猜忌我。”
“请不要多想,我们只是例行询问。”
“那我可以走了?”
钟燃点点头,示意在询问笔录上签字后,杏子送蒋钊出去,虽然几乎百分之百断定就是他干的,但没有物证,什么也不能证明。
3
钟燃接到老烟电话,告诉他在五十公里外的渔村,当地渔民发现一具年轻女性尸体被冲刷上岸,已经拉到市殡仪馆,通知冷夏儿父母前去辨认,市刑警队的同志和法医陪同前去了。
钟燃意识到这段因为忙,忽略了冷夏儿的父母,正好借此机会,近距离接触下。
当钟燃驱车赶到殡仪馆时,冷夏儿父母刚辨认完毕,从停尸间里面走出来。偷看两人的神色,钟燃暗自松了口气,在他内心深处,希望永远也不要有见到冷夏儿尸体那一天,这对活着的亲人,是种虚无缥缈的寄托。
陪同冷家父母来殡仪馆的是市公安局的警官,悄悄告诉钟燃辨尸结果,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测。
“尸体被海水冲刷上岸的,水温低,尸斑现象还不明显,主要集中在颈部和胸部,从身高和年龄特征看,与冷夏儿相仿。可冷母只看了一眼就斩钉截铁说不是自己的女儿,知道为啥吗?”警官故意卖了个关子。
“为什么?”
“她女儿胸口有一个蝴蝶形状的胎记。”
“原来如此。”
又寒暄两句,钟燃跟警官要求,他负责送冷家父母回家,警官求之不得,欣然同意。目送警车走远,钟燃走到冷夏儿父母面前,温言道:“我们又见面了,今天我护送您二位回家,请跟我来。”
潘素素面无表情,跟随着来到车前,看也没看给自己拉开车门的杏子,探身钻进后座,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紧随其后的冷勇敢有些不好意思,对着杏子挤出一丝笑容:“谢谢姑娘了啊。”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冷家所在的老式居民楼前,平日里老人晒太阳纳凉的空场,今天都停满了车,满眼望去,都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这阵仗引得街坊邻居聚集在楼洞门口,少不了品头论足——
“看这架势,八成还是找老冷家的。”
“你说他们夫妇俩多老实的人,怎么就能摊上这事儿了?”
“都上热搜了,听说这事还是被夏儿同学给捅出来的。”
“什么同学啊,这么胆大妄为?”
……
钟燃把车停在居民楼外,潘素素拉开车门,跳下车自顾自回家。路上已经说好,钟燃去家里拜访,顺便聊些冷夏儿的事。冷勇敢怀着歉意:“夏儿的离去对我们家打击太大,她妈整个人还没缓过来,失礼莫怪,她之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钟燃忙道:“大叔千万不要这么说,是我们打扰了您二位的休息。”
三人下车,远远地跟在冷母身后。快走到楼门口,一个中年男子迎上来搭讪。潘素素目不斜视,径直走进门洞,把中年男子晾在一边。杏子眼尖,这不是韩主任吗。
韩松博也看到身后的两人,自我解嘲地笑了下:“钟检,这么快就询问完了?”
“韩主任怎么出现在这?这些人是?”
韩松博环顾下四周,故作神秘:“都是总公司的人,一会儿苏总也来探望。事出在学校,我们不得提前过来候着?”听到苏总名号,冷勇敢一哆嗦,加快了上楼的脚步,这里不方便说话,钟燃朝韩松博点点头,跟在冷父身后。
门口堆放着好几束“鲜花”,说是鲜花,不如说干花更准确些。很久没有人动过,发黑的花瓣与枯枝纠缠着,与屋内的阴冷昏暗相互映衬,滋生出一股腐败的气息。杏子看到花束上还插有未拆卡片,是某单位写的祝福话语。一进家门,冷勇敢就像变了个人,根本无暇顾及钟燃和杏子,胡乱指了指沙发让两人坐下,自己就跑进卫生间洗了把脸,还换了件干净衬衫。
“素素,去洗把脸,再把头发梳梳,一会儿苏总过来得打起精神。咱家的好茶你搁哪里了?赶快取出来,我这就把水烧好。”
潘素素瞪了一眼不成器的丈夫,恨恨地把头甩开。
“你看你,现在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平时见苏总一面都难,这都要亲自来咱们家了,你可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冷勇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啪”的一声,一个玻璃水杯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炸响,玻璃碎屑四溅,把冷勇敢吓了一大跳:“素素,你这是干什么?”
冷母头发散乱、瞪着猩红的眼睛,戟指骂道:“冷勇敢!你个孬种!我瞎了眼才嫁给你,女儿死了,也没见你怎么着,听说领导来,瞧这殷勤劲。女儿不出事,姓苏的会登门看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冷母声音尖锐,歇斯底里。
被媳妇一顿抢白,冷勇敢气势立马弱下来,也不敢顶嘴,只是低声嘟囔着:“好好好,少说两句行不?消消气,一会儿苏总来了千万别这样,算我求你。”
潘素素气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我真想死在你的面前!”
“小点声,妈还在屋子里面躺着呢,她心脏不好……”冷勇敢急得搓手,求援似的望着钟燃。看得出在家里,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没什么地位。钟燃暗自叹了口气,示意杏子把潘素素搀扶进里屋。杏子会意,轻轻地拍着冷母后背,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一直紧绷着弦的冷母心力交瘁,年轻女子温柔的话语,顿时让她眼前空明,四肢百骸如在空中飘浮,再也使不上一丝气力,被架到里屋,放倒在**。
看到房门关合,冷勇敢才如释重负般吁出口气,忙不迭地把地上碎玻璃扫干净,又赶去厨房烧水。钟燃问道:“冷大叔,我可以看看夏儿同学的房间吗?”
“哎,看吧看吧,您随意就好。”冷勇敢心思完全没在他身上。
钟燃认真打量起这户人家来。老式的三居室,狭窄逼仄,90年代的装修风格,很多地方已经显露出岁月痕迹,屋内收拾得倒是很干净,空气中隐隐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阳面的大屋是冷家父母的,旁边的小屋,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是冷夏儿的姥姥。冷夏儿的屋子对着厨房,屋门镶嵌着玻璃。从厨房就能直视进屋内,这样缺乏隐私的格局让他有些吃惊。
推门而入,与大多数女孩子的房间不同,没有毛绒玩具,角落都被书籍堆满。书桌前墙壁上挂着几幅奖状,每一幅都用镜框精心装裱起来,可见主人对荣誉的重视程度。其中一幅是潘素素的,内容是荣获“科级优秀护士”。母亲和女儿的奖状之间隔着一定距离,形成了非常有趣的对比。
妈妈奋斗一生,只荣获这么一次可有可无的荣誉……女儿啊,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要给妈妈争口气,让荣誉挂满整面墙……
站在屋子中央,钟燃似乎看到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边炒菜边扒头儿监视女儿的一举一动,坐在书桌前的女儿刚打了个哈欠,母亲就端着牛奶走进来,盯着她喝完,嘴里还不停教诲着。
不明白为什么,望着墙面上的奖状,自己脑海中竟会突然冒出这些画面,可以窥见冷母望女成凤的迫切之心,也让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恐惧。钟燃有点理解冷夏儿了。
敲门声响起,冷勇敢嘴里喊着“来了来了”,跑过去打开门,蜂拥而入的商务人士很快就挤满了整个客厅。少顷又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众星捧月下,苏雪妮迈进了冷家大门。
直属领导熊卫国把冷勇敢拉到苏总面前:“雪姨,这就是冷夏儿同学的父亲,也是咱们深蓝游艇制造有限公司质检科科长冷勇敢。”
冷勇敢原名冷雪枫,从小性格懦弱,受尽同龄孩子欺负,父亲为了激励他,改名勇敢。名字变更,除了受到新一轮嘲讽什么也没改变。一次父亲在醉酒后感叹,真不知道在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儿子勇敢一回。直到死愿望也没有达成。
这是冷勇敢终身的遗憾,他希望自己能人如其名,勇敢一回。
集团派苏雪妮来慰问,其用意不言而喻,就是尽快了结此事。毕竟,蓝海中学是集团的下属企业,久拖不决会对整个集团形象产生负面影响。冷勇敢也不傻,这点道理能想得透彻。但作为亡者父亲,一手带大的女儿就这么没了,他内心深处并不想善罢甘休,想与公司好好谈判一下,给女儿讨个说法……今天是最好时机,他要勇敢一回。
心脏突突直跳,只觉得一腔热血涌上脑门,脑壳里面就像燃气灶上烧开的水壶“嗞嗞”直响,热气顺着嘴巴、鼻孔、耳朵一切有眼的洞冒了出来,雾气中冷勇敢似乎都看不清楚苏总的脸……
还没等他结结巴巴把话说出来,苏雪妮发话了:“一切请节哀顺变,我谨代表集团,特意来此向你表示慰问。”声音带着某种磁性,温柔且不容置疑。同时还把保养得非常好的手伸出来,握住了冷勇敢汗津津的手。
冷勇敢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气,仅这一握,那点好不容易才聚集在丹田的勇气,如气球被戳破般飞泄出体外,整个人败下阵来,不自觉地弓起腰:“雪姨好,您能来就是我们家的荣幸。”
“勇敢啊,请允许我这样叫你。”
“哎哎,不敢当。”冷勇敢生怕手心汗渍粘在苏雪妮皮肤上,急忙把手抽回来,偷偷在自己裤腿上反复蹭了几下。苏雪妮余光看到他的小动作,瞬间就明白他的心理,心下大定。
苏雪妮呵呵一笑,反客为主道:“去趟殡仪馆累了吧,别站着,咱们坐下说。”
“哎,好好好。”
“你们夫妇的丧子之痛,集团上下所有同人感同身受。我今天来,是受刘总委托,代表集团五千名员工,来看望你和夫人……”苏雪妮说到这,停顿了下。
冷勇敢忙道:“我爱人她身体不适,正卧床休息,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十分理解,现在家里都是独生子女,遇到这样的事情,换成谁也承受不起,务必请夫人保重身体。大家来看望了冷科长,这就回去工作吧,集团事务繁忙,容不得半点差池。”
一声令下众人如鸟兽散,屋子里瞬间清静下来。
苏雪妮道:“老熊啊,勇敢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依我看,厂里是不是给他一个月的带薪假,让他两口子出去散散心?”
熊卫国是刘复舟心腹,跟着他一起闯天下,苏雪妮对他也是另眼相待。熊卫国笑道:“雪姨,我正想向您汇报,厂里也是这个意思。”
苏雪妮点点头,目光集中回冷勇敢身上:“你的事集团一定负责到底。”示意身后侍立的法务:“谭律师,请把集团草拟的抚恤金协议递给我。”瘦小精干的谭律师从皮包里取出一份协议。苏雪妮接过,余光却瞥到了站在门口的钟燃,觉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
作为校方代表随侍在旁的韩松博看出端倪,急忙哈下腰低声道:“雪姨,他是钟检察官,宣教大会时,来过咱们学校。”
苏雪妮一副想起来的模样,起身笑盈盈道:“这段时间钟检辛苦,集团事务繁忙,我没能好好陪同实在是怠慢了。”
“苏总客气,我们只是在完成本职工作而已。”
“钟检大驾光临,想必是有问题要问勇敢了。”
“确实有几个问题。”
“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我们企业,绝对支持公检法机关的侦查办案。那钟检先忙,我们回头再议。”回头再议,是说给冷勇敢听的。
苏雪妮把协议书还给律师,起身作势要走,韩松博察言观色,此时急忙上前阻拦:“冷家长啊,雪姨日理万机,难得有空。今天能来是学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你忘了我在学校怎么跟你说的?”
韩主任不停给冷勇敢使眼色,冷勇敢更没了主意,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钟燃。这个可怜的男人,谁也不敢得罪,但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是想让自己主动退一步。钟燃暗自叹口气,干脆送个顺水人情:“苏总在先,是我打扰了你们的谈话,冷科长我们改天再约。”
“好好好,不好意思啊钟检察官,我送送你们。”冷勇敢如释重负。
苏雪妮也笑眯眯道:“如此就太感谢钟检了,有机会一起吃饭。对了,见到王检察长,就说蓝海集团的苏雪妮给他问好。”
钟燃点头示意,带着杏子离去。
出了楼门洞,杏子就嚷嚷着要请假,不管钟燃怎么问,都执意要请,还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