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而道歉?”

杨奕脸上难掩失望,可嘴上还在试探,他的语气中夹杂着委屈,却似乎还有所期待,希望钱叔能开口否认。八尺大汉在这个小老头面前,竟难过得像个孩子。可是钱叔没有回应他的试探,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动容。他也曾像个慈爱的长辈一样关心杨奕,可是眼下却疏离得仿佛换了一个人。

钱叔的眼神一直落在那座新建的坟茔之上,良久才转向杨奕。

见他还是不言,杨奕又开口了,这次他敛去了孩子气:“你为什么不早点替他杀了我,绝了后患?”

“杀人非他本意,从前留着你也是他有惜才之心,希望你能为正道武林效力。”

“呵呵呵呵...”重伤的周卓比杨奕更早做出了反应,他闻言冷冷地笑着,从微不可查到放肆讽刺:“并非本意就可全不作数?你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也算得上正道?”

被指责后的钱叔丝毫不见愧疚,他的表现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真如他们自己所言那般,甘愿为大义牺牲自己。

“周卓,杨奕,钱叔知道你们身世凄苦,可这世上太多事是不能讲公平二字的,江湖人追求的正义,也非如你们想象那般简单,听我一言,算了吧。”

算了吧......

那三个字如同一记重拳狠狠地锤在杨奕心头,他曾效忠的众盟,敬仰的总镖头、敬爱的钱叔,往日忠义恩情在这一刻忽而化作齑粉,被风一吹,散作呛人的烟尘。

“几十条人命,数年血仇,你说算了?”杨奕苦笑着反问道。

“你可以坚持你心中非黑即白的正义,坚持向我们讨债,可你也要知道你要付出的代价是你承受不起的。”

他的每字每句都说得如此正义凛然,即便没能撼动杨奕复仇的决心,也让他内心十分痛苦。

“杨奕,别信他的,林园血仇不可不报,小六也不能白死!”周卓用没什么力气的手抓住杨奕的胳膊,愤愤道。

钱叔的眼神落在周卓脸上,他方才注意到周卓这满脸已经干掉的黑漆漆的血迹,是从眼眶中流出的,于是皱起眉头,神色肃然地转向杨奕:“你可瞧见了,你身边站的经脉尽断、失了双目的人,还有我脚边这座野坟中埋着的,都是你最好的弟兄!若你还不放手,未来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人死在这场纷争中。”

“你需得明白,向他报复成与不成结局都不会是你想看到的。如今漠河教众侵入北方,我收到线报他们已经联合了青衣帮余孽,意图向众盟挑战,这个时候你向桑元义发难,就算是你真的讨回了公道,也会使北方众盟震**,那你们岂不成了漠河邪教的帮凶?”

见两人沉默,钱叔继续劝说:“此处危险,你带着周卓离开冀州吧,旧事不要再提,叔叔真的不想看到再有人为此丢了性命。”

他说完,回头望向段小六的坟茔,眼底竟泛起了泪光。

杨奕相信钱叔是真的不想自己遇险,不然罗网阵里他和周卓便死了,可偏偏他又是那伪善之人的帮凶,言之凿凿的样子与桑元义别无二致。他望着钱叔的脸许久,试图从那里找到一些旧日的神态。可是没有,一点也没有。真相被撕开的时候,他就只是北方众盟的管事,再不是那个关爱晚辈的钱叔了。

杨奕失望的移开眼,让受伤的周卓靠在树上,随后双膝跪地,郑重的磕了三个头:“钱叔,这三拜谢你旧日照拂,日后相见,咱们便是陌路人了,你若再阻我报仇,我一样不会手软。”

钱叔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忍,伸出披风下的一只手,抖了一抖想要去碰杨奕的头,可却被他冷漠地躲开了。

瑟瑟风起,人情可悲,再见便是敌人了。

真相浮出水面,杨奕已然知晓了过往的一切,可是他并没有大仇将报的快感,甚至一度痛苦至极。自己手中那把刀可轻易取人性命,却斩不断这纷乱的恩仇怨怼,情与义对他的痴缠便如蛛丝罗网,困得他动弹不得,也勒得他难以喘息。

“你在想什么?”赶路之时,周卓只听呼吸声便察觉了杨奕的心事,他了解他,能明白钱叔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对杨奕来说是很严重的束缚。

周卓与夫人是少年夫妻,他们相识与江湖乱局之中,因为同样无人庇护而惺惺相惜,共结连理。多年风雨之后,他们有了一份足以安身的产业,还有了女儿,本应同享天伦,却因林园旧事一朝蒙难,万劫不复。

而小六,本来也应该有他自己的安稳人生,也因为卷入了他的旧仇而不得善终。

自责、愤恨、不甘...杨奕不明白,为恶的是桑元义,承受歉疚愧悔的为何是他?他明明只是这乱局的受害之人。

进了壶镇地界,杨奕稍稍放慢了脚步。周卓受伤不轻,这样匆忙逃命对他来说着实吃不消,刚出来的时候,他还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重重喘息,此刻却已经昏迷不醒,气息也是微若游丝。

“很快就到了。”

杨奕停下肩部替周卓擦拭眼眶中流出的血迹。他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一方面是因为长久赶路的疲劳,另一方面是怕他撑不下去的恐慌。迷蒙中的周卓被杨奕的声音惊醒,他半倚在身边干枯的树干上,抬起头望向天边,如同真的可以看到一样,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笑容:“杨奕,天是不是快亮了?”

杨奕回头看到了冬天的一抹鱼肚白,握住他的手腕回应:“嗯,快天亮了,咱们已经到壶镇了,马上就能见到意宛了。”

提起女儿,周卓的精神振奋了一些:“我若不在了,意宛...以后就拜托你和弟妹了...”

周卓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他的四肢软塌塌的垂着,头沉沉的靠在树干上,杨奕给他喂了些水,可他几乎没什么反应,精神涣散地朝杨奕伸出手,又在半空蓦地垂下。

“周大哥?周大哥!”杨奕急切地唤他,一声又一声,像是要召回他即将散去的三魂七魄。

周卓也从混沌状态蓦然清醒,此刻他浑身上下的伤口都爆发出剧烈的痛感,他咬紧牙关挺着不出声,可死死握着的手却暴露了。

“大哥,马上就到了...”杨奕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给他疗伤续命,只有这苍白无用的安慰。

天将明时,周卓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口鼻间一缕气息虚悬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了。二人这样磕磕绊绊地回到小院时,李若兰正在廊下支着额头打瞌睡。

“阿兰,快救救周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