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兰抬眼望向他,夜色中万籁俱寂,只有他说话的声音清清楚楚,那天没有星光,唯一亮着的,是他的眼睛。那一刻她忽然感到害怕,一种莫名的不安萦绕在心。她和杨奕其实彼此并不了解,只是在陌生的异乡并肩作战时生出了情愫,危局中冲动表露爱意。可是回到冀州,回到他们生长的地方,他们有各自的身份和不愿启齿的过去。

杨奕是因为血仇未报,而她是因为父母造下的杀孽太多。

其实他们本质上是对立的,她是极恶之人的后代,而杨奕一家都被恶人所害。上天对她仁慈,杨奕的仇人是寒山道之祸的主谋,而非络湖水匪李凡,她这才能免于被他记恨甚至是手刃的命运。可是络湖水匪戕害的何止百人,像周卓一样因此流离失所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这些孽债都是要她来承受的,没有杨奕的这一份,也还有其他人的。

“杨奕。”李若兰开口,嗓音低沉甚至有些嘶哑:“你知道周大哥的身世吗?”

她没有办法把这种心事永远搁在心里,尽管害怕会失去,可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说明白。她本就是一个出身虎狼窝的人,直到现在也做不得什么正经的营生,靠偷、靠骗才过上了勉强安稳的生活。他大可不必把自己视作皎月,因为她从来都只是泥潭中,仰望真正月亮的那个虚假的月影而已。

杨奕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知道,他父母死在络云寨主手里。”

李若兰早就想到了,周卓的身世段小六知道得明明白白,杨奕怎么也不可能毫不知情。可是即便早知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怎么哭了?”她忽然的落泪让杨奕手忙脚乱,慌张地伸手去为她拭泪。

李若兰躲开了,回过身子背对着他,问道:“今日只是初见,来日再见若聊起出身,我如何说?他是你的好兄弟,可他与我是有血海深仇的。”

杨奕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应当烦恼的事:“那都是你父亲做的,又不干你的事,而且你父母早就已经死了。”

“可我与李凡的血脉是割不开的。”李若兰反驳道。

“你若害怕,我们就不告诉他。”

不告诉他,是最省事的办法,可那不是李若兰想要的答案。

“你根本就是个呆子!”李若兰转过头来恨恨地看着杨奕,她咬着嘴唇,平日里的尖牙利嘴,此刻竟也半句也表达不出来了。

过了半晌,李若兰情绪平复,杨奕还是懵然不知她在忧心什么,便继续自顾自道:“周大哥如今已有家室,他从前也从未提过报仇之事。且你父母如今已经不在了,就算他知道了你是谁也不会怎么样,我说不告诉他,只是不愿他多想,你们也可如常相处。”

“那我问你,倘若我父母是寒山道截杀的主谋呢?倘若他们是害死你父母的真凶,你还可以如常与我相处吗?”

问出这句的时候,李若兰刚风干的泪又盈满了眼眶。

“你说什么呢?”杨奕不理解她怎么突然这么激动,旋即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不要做这样的假设。”

“我只是想说,仇恨和血缘都是客观存在的,我的父母与策划了寒山道火雷劫的人也并无不同。只是我命好,没有与你成为仇人,可你如果站在周卓的角度上,理应与我不共戴天。”

杨奕彻底被李若兰说傻了,他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许久,表情茫然:“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你给我点时间想想吧,也许我确实是呆子,没办法立刻理解你在想什么,你先休息,明早我再回答你。”

他说完竟头也不回地回房间去了,李若兰站在那里,看着杨奕关门,点灯,而后许久都坐在案前岿然不动。

杨奕说他不懂她,可是她何尝不是一样看不懂他呢?

这一晚李若兰根本无法入眠,她辗转几番后起身,见杨奕的屋子里依旧亮着灯,他还坐在案前好像在写什么。这一晚她想了很多,时而生气时而怀念过去,而更多的时候是感到害怕,她怕明日一早,她就又变成孤身一人了。

次日一早,李若兰倚在榻边晕晕乎乎,因为之前连续赶路,好不容易到家了又因为有心事一夜未睡,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一团浆糊。忽然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响起,她猛然清醒,心脏的跳动在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李若兰,你醒了吗?”杨奕在门外轻声问道。

她开门,看到的是同样通宵过后憔悴的杨奕,他头发有点乱了,胡茬也长了出来,还有点淡淡的黑眼圈。最奇怪的是,他手里拿了一张写了满满字迹的纸。

“给我的?”李若兰指了指那张纸,又指了指自己问道。

“不是。”杨奕把纸张抽回来:“是我自己要用的。”

李若兰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桌边坐下。杨奕随即也在她旁边坐下,很正经的说道:“昨日你说的事,我回去想了想,现在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也把我的想法跟你说一说。”

杨奕说完开场白后偷偷看了一眼手里的纸,李若兰一下子就明白那张纸是什么,那是他说话的草稿,很可笑,说话还要打草稿,不过像是杨奕干得出来的事。

“你说你父母曾作恶害人,这是事实,可与你并无直接关系,他们既然已经伏诛,一切仇怨皆应消散,你不需给自己背上这样的包袱。若你害怕有人想要株连于你,向你寻仇,也大可不必,有我在,无人能伤你分毫。”

说完这段,杨奕又看了一眼草稿,继续道:“周大哥就算知道了你的身世,也不会向你寻仇,我说不告诉他是希望你能安心一些。还有,我们彼此不是仇人,就不该做这样的假设,你说的那个问题,就像我问你如果我此刻死了你会怎么样。这样问有什么意义呢?我还活着,你我也不是仇人,这才是事实。”

李若兰自诩通透事世故,可直到这时候她才发觉,她在很多时候都太钻牛角尖了,看问题都不如杨奕明白。

“所以,你想了一晚上的结论是什么?”她瞥了一眼杨奕的草稿问道。

“我的结论就是,你多虑了,我不觉得络云寨主的女儿就该背负罪孽,如果你非要觉得自己应该背一点的话,那我同你一起。”

她流着泪笑了,趁杨奕不注意,一把夺过他的稿纸,用嗔怨掩饰自己的感动:“这两句话都记不住吗?还要落在纸上。”

杨奕憨憨一笑,挠挠头:“我昨日真是被你说晕了,一时不解你为什么那么激动,想了许久才想明白,可是我又怕直接同你讲说不清楚,便想着把要说的都列出来,一件一件地说,这样也不至于被你带跑了。”

李若兰一时觉得他的做法很蠢,一时却又觉得有心且可爱。

“李若兰,就算有一日我们找到了寒山道截杀的主谋,我也只会向那个人寻仇,不会殃及妻儿父母。”他又补充道。

这并非杨奕宽慰李若兰的说法,他自幼同父亲学习刀法,杨一杭知道杨家刀法有多狠厉,自然知道掌握了刀法的人便有掌握他人生杀予夺之权,因而他对杨奕教养也很严苛,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可滥杀。

杨奕知道李若兰忧心什么,他不会苍白地解释说自己不会离开她,但他会告诉她:不要胡思乱想,不要给自己平添烦恼,你有什么包袱我与你一起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