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西山的路坎坷难行,聂紫阳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个徘徊的白头老翁,向他询问了上绝壁的路线。

白头老翁看着他摇摇头:“雪山之路崎岖难行,还是不去的好。”

“烦请老丈指路,我一定得去。”

“会死也要去?”

“粉身碎骨也要去。”

老翁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微微叹了口气,用枯枝在地上画了一幅简易的地图。

“多谢。”

“少侠!”

聂紫阳离去时,白头老翁忽然叫住了他:“那姑娘去了多日...怕是不成了。”

聂紫阳本来脚步匆忙,闻言震惊地转身又问:“老丈见过她?”

老翁拄着弯曲的木棍挪着步子,一边走一边惋惜道:“那日给她指路后我日日来此,没见她下山,她中毒太深,怕是不成了。”

老翁佝偻的身影越走越远,聂紫阳的心蓦地下沉,他不敢耽搁,一路走一路喊展云的名字,可走了许久也不见她的踪迹。从半山腰开始便有了终年不化的积雪,他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想着哪怕看到一个脚印也好,可惜,一丝痕迹也没有。

如今还未到冬日,半山腰就已经冷得让人打哆嗦了,天黑以后更是寒风凛冽,聂紫阳抱臂前行,可满山黑漆漆的根本找不到路,即便心里记下路线,也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展云——”他一遍一遍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四方除了阵阵罡风呼啸,并无其他回应。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已经冷得手脚几乎要失去了知觉了。黑暗中似乎能看到前方朦胧的风雪中有一处山洞,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朝着山洞的方向艰难走去。

山洞又矮又窄,不容人在其中直立行走,他只能躬身前行。洞里一片漆黑,虽然也很冷,但至少没有北风直接吹在身上,他尝试往里面靠避避风,却在行进中不小心触到了地面上一个柔软的东西。

摸着像是鞋子,他下意识捏了一下,紧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便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冰凉而瘦弱,另一只手无力地钳住他的手臂。对方呼吸急促,静谧的环境中,她紊乱的心跳声异常清晰。

“展云?”对方未发一语,可聂紫阳还是通过气息认出了她,他声音有些哽咽,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跳动的火苗映出她苍白的脸,她甚至连睁大眼睛的力气也没有,火光亮起的瞬间她的脸上还带着警觉与惊恐,直到认出来人是聂紫阳,她才把手一松,让匕首落在了地上。

“门主。”她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句,随即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天快亮时,昏睡的展云幽幽转醒,她清醒以后还是没有精神,中毒颇深又多日未进水米,扛着严寒,她早已消耗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聂紫阳用披风裹紧了她的身体,一路抱着她下山,这样在怀里暖了许久,她的身体还是冰凉的。

“门主,酒坊暴露了。”醒来的第一时间,她担心的还是荣源的堂口。

“没关系,不用操心这个,日后我再找人补上,不会耽误事的。”

展云的嘴角艰难地咧了一下,闭眼摇头,有些挫败道:“我对不住先门主。”

那日淮山门来犯,展云误以为自己身份暴露了,便全力还击。谁知淮山门的人原来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却因为她显露实力而对她产生了怀疑。展云知道,此后自己再难完美掩藏身份了,只能选择带着赛木离开。身家细软她都没带,只挖出了那两坛聂紫阳一直想要的酒。那一刻她虽自责,可内心深处却荒唐地出现了一丝期待。

也许那是她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然而,她千不该万不该对淮山门的人手下留情,折返回来的王石卑鄙地暗算了她,她放走赛木去燕州报信,自己拖着中毒受伤的身体与他们厮杀。一个人换了对方四条命,王石带着其他人逃了,而她也终于因毒素入体而脱力倒下。

匆忙地封住穴道,清理伤口后,她立刻前往西山绝壁去采连血草,她心想,若上天眷顾让她成功解毒,她便要去燕州奔赴自己的另一种人生。若命运不怜,死在无人问津的雪山上,她也认了。

绝壁积雪覆盖,道路难辨,她虽然去过一次,但路线记得不清晰,也不敢贸然进山,还好在山脚下遇上了白头老翁为她指路。

“雪山之路崎岖难行,绝壁更是寒意料峭,还是不去的好。”

展云一摸肩头,伤口的血已经透过衣衫染到了披风上,她艰难地笑了笑:“我身中剧毒,需要草药救命,一定得去。”

靠着一股想要活下去的信念支撑,展云艰难地爬到了西山绝壁之上,也采到了草药,然而遗憾的是,枯木乌的毒发速度比她预想的早了许多,毒发的症状也更明显,短短几日间,剧毒已经侵蚀脏腑,令她灼痛难忍。

聂紫阳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无措,他不敢开口,生怕一出声就会暴露自己崩溃的内心。他用深呼吸平复着内心,尝试开口,可一出声还是忍不住哽咽。

“是我对不住你,我作为门主没有保护好无涯门弟子,作为男人也没能护住自己喜欢的女人。”

展云睁开眼睛,艰难地抬起手替他拭去脸上的泪,苦笑道:“怎么还哭了,没出息。这么着急,你要带我去哪?”

“回无涯门,李若兰一定能救你。”

聂紫阳顾不得身体疲累,抱着她沿路小跑,拂晓时分山路难行,到山脚下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他拥着气若游丝的展云,二人虽然相识多年,却从未有机会靠得这样近。他们同乘一骑在荒原上飞奔,聂紫阳想不了其他,他只愿自己快点,再快一点。

从前他犹豫过,争取过,退却过,如今生死关头,他终于彻底释放了自己的情感,这一次不管怎样他要牢牢地抓住她,绝不放手。

“有酒香......”怀中的展云半梦半醒间伸出一只手,她向虚空中抓了一把,却扑了个空,聂紫阳身子一斜,低头看了她一眼,温柔道:“就快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展云没有应他,适才那一句似乎是昏迷中的呓语。

风沙吹过耳畔,聂紫阳手握缰绳策马飞驰,忽感胸中咸腥之气上涌,方才想到自己已七日不曾休息。但他不敢有片刻的停留,哪怕多耽误一刻,流逝的都是爱人的性命。

然而他忘记了,和他一样疲累了多日的还有**的马,此刻它也到了极限,奔跑之中忽然失了气力,前肢一软倒了下去。这一下将两人重重摔在地上,落地时,聂紫阳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将展云稳稳地圈在怀中。

“紫阳~”昏迷中的展云勉力睁开眼,她清晰地唤出他的名字,苍白瘦削的手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襟,急切道:“没事吧?”

聂紫阳这一下摔得不轻,他强忍着胸口的闷痛扶着她一同起身,可还未站直身子,便一个踉跄跪了下去,呕出一大口血。

“紫阳!”展云依靠着聂紫阳的支撑,勉强挺起脊背与他相对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子在风中略显佝偻,整个人被厚重的披风包裹,却依旧掩饰不住瘦骨嶙峋,一阵风吹过,她仿佛是个要被吹散的骨架。

聂紫阳喘着粗气,还欲起身,却被展云拉住了。

“休息一会儿吧,我给你带了你想要的东西。”

展云言罢,从怀里掏出小酒坛,坛子上面写着聂紫阳的名字,只是被泥土糊得有点看不清了。

“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聂紫阳接过酒坛,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苦涩的笑容。

“紫阳,我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我们回家再说好吗?”

聂紫阳看到她露出笑容,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敢应答,也不敢动弹,就直直地盯着她的脸,生怕她像一幅沙画一般,他伸手一碰,便碎了。

“记得除夕那日你问我...问我对你是否也有些情意,我没有回答,今日我终于可以告诉你...我心中爱慕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展云转头看向荣源的方向感,此时天光将暗,又是一日结束,她回望来时的荒原长路,落日余晖下风沙渐弱,隐隐可见城池人烟。她的发丝和衣摆在风中摇曳,苍白的脸上挂着凄凉却绝美的笑容。聂紫阳鼻子一酸,他在这么多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这句话,如今他听到了,可它却像一句诅咒,让他心头瞬间如遭重击,闷痛不止。

他又猛地呕出了一口血,一瞬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伤心,他看眼前的人时,忽然感觉人间很远,他这样与展云相互依靠着,仿佛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就像是一起迈入了另一个世界。

如此也好,不能同生,便共死吧。

“你说过这坛酒要等我成亲时给我的,既然今日给,那我今日定是得成个亲了。你可以做我的新娘吗?”言罢,聂紫阳打开了酒坛,捧在展云眼前:“你若愿意,我们在此交杯合卺,从此你就是我聂紫阳的妻子。”

展云低头看着酒坛子,笑意凝固在她的脸上。感情这东西,对她来说从不列在人生的前位,但她却也知人间真情可贵,不该辜负。

见她迟迟不答,聂紫阳又道:“展云,我曾起誓,此生若不能与你相守,也不会再娶别人,我这一生只会这样爱你一个人。”

言尽于此,不需要再多解释剖白。两人共饮陈年佳酿,在长风与黄沙之下,天地见证,结为连理。

礼成后的展云如一株干枯的花,脆弱的枝干终于支撑不住,轻飘飘地倒进了聂紫阳怀中。聂紫阳挣扎着还欲将她抱起来,但展云抗拒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走了,我们安静地在这待一会儿好吗?”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枯木乌的毒早在几日前就开始发作,折磨得她脏腑剧痛,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被折得破旧的书,递给他:“这是李姑娘埋在枣树下的书,你代我还给她。”

那是李若兰上次去荣源采药,去西山分舵前,将药石金方藏在埋在了酒坊后院的枣树下,防止被西山分舵的人抢走。她本想着日后再取,谁知一去便再没回来过。展云是在挖酒坛子的时候发现的,她知道这是李寒宵的遗物,李若兰最宝贝它,离开酒坊时便一并带了出来。

暮色将至,展云已经看不清聂紫阳的脸了,她闭了闭眼,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流到耳畔,紧接着她又从袖口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这是给你的...我酿酒的方子。”

这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她的牙缝里吐出的,吊着一口气说完后,她终于放松了下来,半眯着眼看向空中。聂紫阳接过方子的同时,用宽大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然而那只柔软灵巧的手,再无法给予他温柔的回应了。

聂紫阳紧紧地抱着展云,感受她的心跳和体温逐渐消失,她闭着双眼安详地躺在他怀中,就像睡着了一样。

黑夜降临,明月高悬繁星闪烁,荒原风物一如往常,唯有这茫茫旷野中孤身行走的一人,与安适平和的风光格格不入。他于今日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战友、最爱的妻子。他们曾约定永远是彼此行走江湖的后盾,而今世易时移,他们终于在这一刻抛却内心桎梏,将对方迎入自己的生命,却又在下一刻,参商永隔。

展云生在西域,成长于江湖,受命于无涯门,半生忠于自己的使命,最终在落日长风下死于爱人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