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矿坑
接连下来的两天，夏璎的主要工作是指导和跟踪实验设计，配合叶朝旭所在公司的售后工作人员和锡矿研究实验室，找出金属浮选效果差的原因。
由于矿山条件简陋，人手稀缺，试验进程要比在研究院里预计的慢很多，她简单算了下，就算一切顺利，大概也要一个月左右时间才能回国。
夏璎白天泡在实验室，傍晚踩着日落的时间下山回宿舍，这样，更能缩短和叶朝旭相处的时间。
冷战持续到第三天中午，叶朝旭身后跟着小钱，来到研究实验室的食堂。
两人手里拎着五六个大袋子，里面溢满饭菜的香味，说是特意从山下的寨子里定的餐，犒劳一下大家。
“诶呦，得了！直接说呗，就是给女朋友加餐呢？
“哈哈哈，看来，我们是借了夏工的光啊！”
“那是那是！”
……
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调侃，为叶朝旭指路食堂里面的小包间。
整个矿上，包括研究实验室，除了夏璎，平常只有三个女人，都是在食堂工作的大姐。
担心夏璎和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起吃饭不舒服，大姐们经常把她叫到她们自己的饭桌。
“咱们都是女人，好歹有些共同话题，吃起饭来也不用像跟猪抢食似的！”
“对，你看咱矿上伙食不错的，就是啊，跟男人一比，啥也抢不到吃！”
夏璎被大姐们的比喻逗笑，忽然手背被拍了拍，身边的林姐向她挑挑眉：“夏老师，看谁来了！”
她转头，身后的叶朝旭笑得斯文大方：“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吧。”
三位大姐识趣，拿着餐盘，陆续起身，说不耽误他们小年轻亲近了。
“等等……林姐、韩姐……”夏璎试图想挽留，叶朝旭自然而然地扯开她另一边的椅子，认真地将袋子里的菜一一摆在桌上。
“你放心吧，在外面给她们留份了。”他坐下将盘子推的近一点，“来，快点吃。”
“你有必要这么高调吗？”夏璎皱了皱眉，看了他一眼，“吃的好好的，凭什么赶她们走？”
从夏璎的角度看，他的表情没有波澜，但下巴动了动，大概恨她恨的牙痒痒。
隔了一会儿，叶朝旭才说：“夏璎，那晚我喝了酒，口不择言……对不起，说了伤害你的话。”
夏璎胃里翻腾，放下筷子。
“对不起。”他重复一遍。
“我有权利不原谅。”夏璎出乎意料的冷静，“叶朝旭，你知道你的那句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叶朝旭掰过她的肩膀，满眼焦虑看着她：“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们都快结婚了，你认为我还会计较过去么？夏璎，是你一直太敏感——”
夏璎嗤笑：“等等！你是要我感激……你肯娶我？”
叶朝旭低头，深吸一口气：“我爱你，夏璎。我想娶你，因为我爱你。”
强烈的剖白，并没有让夏璎的心底有一丝触动，反而让她更厌恶他的虚假。
一个男人是怎么做到一边容忍坏脾气的女友，一边对她甜言蜜语、无微不至的呢？
哦，为了前途。
她父亲是矿业集团老总，她母亲和两个舅舅是矿大教授，他随便沾了谁的关系，都比常人少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和辛苦。
外人眼中，叶朝旭为了无限量的前途才跟她在一起，她的眼中，也一样。
心口不一。叶朝旭，你累不累？
算了。她和他还不是一样？
不爱他，还要跟他做-爱。
爱嘛……
实际上，在这个世界，她已经无法爱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夏璎从凳子上起身：“我吃饱了。”
叶朝旭牵住她的手：“不要闹脾气了，晚上我来接你，我们一起下山，好不好？”
夏璎气势汹汹的甩掉他，走出包间，越过闹哄哄的食堂，不顾众人尴尬的脸色，直接离开。
她上了二楼，奔向后面的阶梯，一路向下。
山坡陡峭，她脚步太急，脚腕的伤也没那么痛了，偶尔她踩到阶梯旁的碎石子，只听噼里啪啦滚落的声响，却听不到回音。
可见矿坑有多深。
等她胸口那股憋着的气喘匀，一举头，已经置身在山坳之中，放眼望去，四周全部是山体的阴影，而研究实验室的小破楼早已经看不到了。
一阵山风吹过脸颊，是凉的，她背靠长满青苔的山崖峭壁，抬手摸了摸脸，泪，也是凉的——
下午的实验结束时差不多太阳落山了，金属品位的检测结果还没出来，夏璎向董所长请示，晚点再下山，正好等报告。
董所长一整个下午跟进实验，热得满头大汗，拿起水杯，豪放地灌了几口枸杞水，说：“年轻人也要适当放松放松。别太拼了。”
夏璎不好意思：“您这话说得我很惭愧啊……您这么大年纪，还这么敬业——”
“诶呦！我可从不认老！”董所长表情夸张，夏璎跟着笑了笑。
老头儿忽然眯眼看她，放下水杯：“你这孩子，心思很重啊……”
夏璎：“……”
“看你一直胃口不好，精神头也不够用，是真的……水土不服还没缓过来劲？还是，你在国内时也这样？”
夏璎心虚：“呃……我……”
第一次有不熟悉的人对她观察细微，问出她这样的问题。
“我没说你工作不尽力，我是担心你身体状况，你年纪还这么小呢……”老头拨弄几下稀疏的白发，转向窗外黑黝黝的山坳，长叹一口气，“等你上了岁数，就会格外珍惜这副身体了！人呐！矛盾呐！你看，我们本来都是自由的灵魂，却被困在了躯体内！但没有躯体，我们又无法感觉到冷热温凉，看不到窗外美丽的夕阳，体会不到和爱人分开的痛苦……啧啧，小夏，你说，矛盾不？”
夏璎反复咀嚼老头儿的话，重点放在了“感受痛苦”上。
人活着，是为了感受痛苦吗？！
董所长离开后，实验室只剩两个实验员和食堂大姐在忙活，夏璎坐在二楼后面的石阶上欣赏夕阳最后一抹余晖。
手机铃声打破了难得的平静，来电显示是冯女士。
她的母亲。
不用猜，叶朝旭一定向她父母汇报过他们两个冷战的进度了。
她疲惫地接起，母亲温柔的声音传来：“吃饭了吗，宝贝？”
“还没，我在等报告。报告出来就去吃。”
“什么报告，出不来明天再看嘛。”
母女两个经常通电话，冯女士一交代起来，至少半个小时打底，夏璎直奔重点：“妈，有什么事吗？”
冯女士酝酿了下措辞，说：“你和朝旭闹情绪了？这才几天，人家都是小别胜新婚，你们俩可好！”
夏璎说：“是他先惹我的。”
“你的脾气我们还不知道？朝旭能怎样惹你？他跟我和你爸都说了，那天他陪领导应酬，多喝了点，你倒好，还上手打人！”
“……”
“宝贝……你们快结婚了，我和你爸把婚礼的日子和酒店都通知出去了，你不能总这样啊……”
夏璎攥了一手心的汗：“妈，我不想跟他……结婚。”
冯女士一下子严肃：“到什么节骨眼了！你还胡说！朝旭是你大舅的亲学生，带了这么年，知根知底，是个好孩子！”
夏璎苦笑：“对，他是好孩子，我不是好孩子……”
冯女士顿住，语气软下来：“宝贝，你是不是又心情不好了？朝旭再找你，你别不理他，多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你们需要沟通，好不好？”
“妈……”
“好不好？宝贝，答应妈妈，别乱想了。乖乖的。”
母亲的来电刚挂断，她父亲也打来，内容和冯女士的差不多，都是劝她不要和叶朝旭胡闹，他是个好男孩，是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女婿，值得她托付一生，等他们百年归老，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之类……
夏璎仰头，将手机丢在一边，久久地望向天空，大口呼气、吸气，似乎这样才能纾解胸前的窒息感。
如果叶朝旭什么都对，什么都好，那么，这一切肯定是她的错了……
她不对，她不好，她一步错、步步错……
光亮隐没，太阳落山，夜来了。
野兽按耐不住劣性，终于冲破她扎起的牢笼——
夏璎直觉，这一次比中午时下得更深一些，如果手机屏幕熄灭，她恐怕早踩空，跌进深坑里面。
不是摔死，就是淹死。
不过……奇怪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天黑走错路，好像并不是之前的路线……
路线？什么路线！两次都临时起意而已。
夏璎自暴自弃，顺着石阶的指引上了个坡，不经意一回身，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飞出几簇黄绿色的光点，距离非常之远，大抵在山坳悠远的深处。
微弱，却足够让夏璎用眼瞳记录下这震撼人心的瞬间。
萤火虫吗？
小时候，她随父母进国内的矿山时也见过成片的萤火虫，它们警戒性低，与人友好，慢悠悠地在低矮茂盛间的田地间飞来**去，好像在她的脸旁、指尖、肩膀上点了无数盏小的灯笼。
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可惜，时光境迁，离她实在太远了。
“美好”不属于现在的她，她的野兽会残忍吞噬一切。
夏璎断然放弃回忆，转过身，沿石阶向上艰难行走，最后，竟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地，隐隐约约，能看见几盏晕着光圈的白炽灯在随着轻柔的山风摇曳。
这回，她敢肯定，一定不是中午来过的地方了。
不过矿坑还是那个矿坑。
同样危险而阴暗。
她原地坐下，抱着腿，面前巨大的黑洞发了会儿呆，然后，鼓起勇气朝它走去。
啪啦啪啦……咚咚……
天太黑，夏璎判断不清矿坑的位置，直到听见石子坠落掉入水中的声音，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边沿，她捂着胸口，条件反射小碎步后退。
刚刚站稳，后背突然被加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力量，夏璎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双腿发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仿佛一根僵硬的木偶，直直地面向黑暗拍去……
腰间一紧，一条手臂勾着她，将她从地狱带回人间。
夏璎顺势跌倒在一具硬邦邦的身体上，眼前空间转换太快，她快被晃得花了，整个人身上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
原来直面死亡，除了绝望带来的诡异兴奋，仍是恐惧。
“怎么样？死够了吗？”始作俑者的声音略带戏谑，手臂还搂着她的腰。
他差点杀死她，竟然笑的出来！
夏璎甩开他手臂，大口喘着粗气向安全地带爬了爬，回头看，他竟轻松叉着腿躺在矿坑边，从裤子屁兜里掏出烟，悠闲的抽起来。
真特么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