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圣诞
雨雪天气大大增加了出行难度，夏璎回国后第一天上班，可以想象这些天有多少人从各种小道打听她在佤邦发生的意外，为了不让人议论，绝不能迟到。
夏璎决定坐地铁，司机开车接夏国良的同时送她到地铁站，夏国良千叮万嘱一番，夏璎叹息：“爸，我还有四个月就三十岁，我都自己去佤邦了，难道还不会坐地铁么？”
夏国良心情复杂，经历了宝贝女儿突然失踪又突然归来的整个过程，难免后怕，每次夏璎单独行动，作为父亲的心都悬着，只是他从来不明显表达。
“行行，去吧。”夏国良看着她下车，在她关车门时候说，“你下班让司机去接你！到时候联系！”
没等夏璎拒绝，车子已经开走。
矿院研究院顾名思义是大学体系里专门的研究部门，不授课，但接收研究生，主要方向是理论科研与产品研发。
夏璎在楼前跺几下鞋底的雪，身后两名女学生认出她，热情地寒暄。
实验室正好都在三楼，便随意聊起天。
“雪下这么大，缅甸那边还是夏天吧！”
夏璎的认知里一直将佤邦和缅甸分开，是完全两个不一样的地方，偶尔听到缅甸，没反应过来她们说的其实是她出差去的佤邦。
“恩。那边分雨季、干季、凉季，雨季过去，现在是凉季了，天气情况正是舒服的时候。”
“夏姐，那边环境怎么样？跟国内的比。”
夏璎敷衍过去，随意描述一番。
两个女孩配合着，一阵惊讶，一阵感叹，其中一个说道：“还好你五一之前回来呢。”
“是啊，夏姐最近也在陆续准备婚礼呢吧，过年之后时间过的感觉特别快，到时候夏姐和姐夫有什么需要我们的随时联系，我们随叫随到！”
话头到这，夏璎的脸色越来越糟，然而两个女孩已经到达自己的实验室，道别后，夏璎像被人从暖洋洋的阳光下丢进冰窟窿，楞在原地许久，才步履沉重走进办公室。
桌上的台历已翻到最后一页，离原定于明天六月初的婚礼还有半年，夏璎烦躁地将台历丢进垃圾桶，打开文档整理报告，全心投入到工作中。
十二月份最为忙碌，要提交一年来的各项工作总结，还有大大小小的会议要参与，加上夏璎出差这段日子攒了不少工作，写材料的同时继续带研究生实验，每天忙碌充实，时间过得更加飞快。
期间，董老头联系了她几次，关于佤邦锡矿山的试验报告，谈完公事，自然会闲聊几句。
董老头对她和乐正劭上次拖了三天才回国很是埋怨，气得老头勒令她不要再来佤邦了，夏璎当下心想，矿山里的浮选技术问题已解决，叶朝旭被召回公司，她其实根本不可能再以出差名义去佤邦——那个湿漉泥泞，雾气氤氲，天边弥漫着橘红色晚霞的地方，若是有机会……
夏璎不敢肖想，自从她在佤邦无故失踪，父母一定将她绑得牢牢的，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允许她离开他们的视线。
董老头忽然说：“前几天我在矿上还看见尤塌那小子了……”
夏璎胡思乱想着，没听出有什么不同，应道：“嗯。”
“哦……看来你也知道。你们真是胡闹！”
“……”夏璎扶额，她差点忘记，尤塌在佤邦名义上还是在逃犯，尽管他是被陷害，“董老师……您知道，他是冤枉的。”
“我知道有什么用？他被记录在案，理论上不能再回矿上了……算了，我回头找乐正谈吧！万一被别人看见了，乐正也要受连累。你们这帮孩子啊，太不把我当回事了！瞒了我这么多！”董老头还是不高兴，转来转去又回到她被尼仑党羽绑架却不联系他这事上。
“对不起，董老师……”夏璎正正经经地道歉，乐正劭肯定向他解释过来龙去脉了，但老头向来爱面子，估计还是想听她亲口说，“让你们担心了……对了，咱们这次项目的论文，等有时间我打算开始动笔了。”
董老头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到这一顿，咳嗽一声：“论文？”
“对啊，每年四五月份，我们研究院都要交论文，今年佤邦锡矿的项目占了我这么久的时间，而且我也是在您的帮助指导下，才顺利结题，佤邦锡矿山的项目给我们带来很多启发，有很多新内容可以写，您放心，论文撰写交给我。”
董老头犹豫了会儿说：“这么的吧，我倒是无所谓，你写论文把小张和小刘的名字带上，咳咳，我当师父的，论文这方面我是爱莫能助了，帮不到他们什么，你在研究院，发表论文容易些，就替我了。”
小张和小刘是佤邦矿山实验室里的实验员，尊称董老头一声“师父”，夏璎痛快答应，就算董老头不开口，同在实验室里做了三个多月试验，夏璎也愿意在论文里带他们的名字。
董老头没好气说：“你这丫头，我想兴师问罪的，你又搞的我欠你人情了!”
夏璎笑道：“可没有，董老师您别生气了就好！”
董老头长吁短叹的，临挂断电话问：“年前我会回国参加个在京市的矿山交流会，你能去不啊？”
夏璎手里翻着记事本，最近会议太多，她每天开得头都快麻木了，找不到索性不找了，扣上本子：“董老师，不管我去不去参加，您来的时候联系我，我请您吃大餐！”——
北方十二月的时间，大抵以每一场雪来计算，当第四场雪降临的时候，正是平安夜，夏璎不似其他同事约了朋友、爱人出去狂欢，早早请了假，错过下班高峰期回家来。
冯景兰也下班刚到家，惊讶道：“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平安夜，怕堵车。”夏璎麻利地在玄关换衣服，冯景兰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夏璎没猜错的话，母亲接下来要长篇大论的教育她多出去走动，维系和朋友同事的关系，当然她最怕的是……
“去年平安夜……妈妈没记错的话，是朝旭跟咱们一起过的，人家准备的可周全了，还有圣诞树呢你记得不？你不过得也挺开心的吗……你说他在这也没个亲戚……要不要……”冯景兰为缓和准女婿和女儿的关系，第n次试探女儿的意思。
“不要。”夏璎态度坚决，“他没有亲戚，还有同事，有朋友……再说了，叶朝旭没来我们家之前，你们不还总说圣诞节不是洋节，中国人不该过的吗？”
夏璎说完就上楼了，没给母亲再提起叶朝旭的机会。
果然这一晚，平平常常，和每天晚上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母亲时不时就在她面前唉声叹气，若有所思，夏璎的心情也很难好得起来。
快到午夜，她还是睡不着，心里堵得慌，只好“召唤神龙”乐正劭。
他那边拿着手机，从喧闹火热的酒吧出来到后院，世界安静下来，他看了眼天空，脱口而出“圣诞快乐”。
夏璎不禁莞尔道：“佤邦也过圣诞节吗？”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节日而已，是个快乐的好理由。”
夏璎沉默了阵，手掌拄着下巴说：“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从小到大特别讨厌过节，节日一点没有让我感到快乐，反而很厌恶……别人看见的我高兴、快乐，都是……装出来的。”
乐正劭静了静，问：“为什么？”
夏璎有些不安，挺直了背：“我是不是很奇怪？是不是……特别另类？”
“不是。”乐正劭声音低沉，摇头笑了下，“夏工看起来，并不是会介意别人怎么看你的人啊……每个人都有喜欢和厌恶一件事的权利，别人喜欢，你未必要喜欢，这没什么。”
夏璎久久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男人，这一刻，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她愿意分享所有心绪的朋友。
夏璎将家里逢年过节就会塞满了客人和礼品的厌烦感吐槽了个遍，因为母亲是教师的缘故，她从小就会被拿来比较，跟任何人比，无论是父母同事的，还是七大姑八大姨的小孩……哪里不好，哪里好，哪里必须提高，哪里必须改正，像条款一样样被列的清清楚楚，她的喜怒哀乐，似乎从不被在意，她除了活在一个订好的框里，别无选择。
小时候好像不懂，也没反抗的意识，只是将那些情绪压抑、埋葬，不去在意，可当有一天，认认真真去面对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存在了那么久、那么强烈，以致根本无法再改变那种挫败、恐惧和厌恶……
夏璎一股脑说完，乐正劭严重表示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只不过他学习成绩好，被比也没什么。
夏璎恨恨看着他：“乐正劭！”
乐正劭做个摸头的手势：“别生气，你看，小时候学习好又有什么用呢，你现在是优秀的夏工，而我，还是乐正劭。”
“乐正劭怎么了？我觉的很好。”话音一落，夏璎不自觉地目光平移，看向别处。
乐正劭被她害羞的模样逗笑，说：“夏璎，如果让你从这个圣诞节起，接下来的每个节日，都快快乐乐，你愿意试试吗？”
夏璎垂着头，想了许久，眉头紧皱，艰难道：“我可能……做不到。”
“不要着急否定，小时候是外界框住了你，现在……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自己在框住自己？”乐正劭看向她身边的窗外，说，“又下雪了吗？真美啊。”
夏璎回过神，拿着手机，将摄像头转换。
黑夜依旧深沉，不同的是圣诞彩灯闪烁点缀，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落到地面上折射出炫目的光。
“真的很美……”夏璎仰头，苍穹之上，有星光点点，时光仿佛转换，这一幕似曾相识。
小时候的她，也曾为了躲避楼下的“热闹”，自己跑到窗前看夜空，那时候她多想，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多想，挣脱所有的束缚……
为什么，过了二十年，她还在原地踏步，如是期望，牢牢绑着她的是她的父母吗？还是……如乐正劭所说，是自卑下深藏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