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责任

当晚夏璎几乎没睡觉,等到天光大亮,索性不睡了,顶着两颗黑眼圈先去了矿上的实验室。

试验处在收尾阶段,所有人都肉眼可见的兴奋,包括矿山和叶朝旭所在的国内公司,项目可以继续进行,产品可以继续卖出去,谁会不高兴?

大概只有夏璎,板一张脸,闷闷不乐在角落写报告。

她和叶朝旭即日回国的消息传开,已经有人在张罗办欢送宴,一片欢声笑语中夏璎更加烦躁,连身边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人都没察觉到。

“董老师……”夏璎回头时发现董老头端着水杯有话要说的样子,立刻站起身。

董老头瞅了眼她电脑,喝口水说:“怎么还在写啊?回国再写也来得及吧。”

夏璎心不在焉,手指在桌子上抠来抠去,董老头不愧是人精,仿佛一下子看穿她的心思,问道:“不想回国?”

夏璎猛抬头,她表现的那么明显吗?

董老头的神情变得几分担忧,放下水杯,拉了旁边座位的椅子坐下来,指了指她的座位:“坐下说吧,你是年轻啊,我年纪大了,我可要坐着说话。”

夏璎哭笑不得的,说:“哪里,老师您还年轻。”坐下前给董老头大水杯里填满了水。

董老头笑着点头:“算了吧,我那是自己嘴上不承认而已!”老头儿一副撂挑子的样子,“这个项目结束后,我也退休了,回国了,不干了!也享受享受几天清闲的日子!”

夏璎沉默,不禁想到乐正劭,这穷乡僻壤的极苦之地,有谁会一直一直“选择”留下?

三个多月以来,据她了解,来佤邦务工的中国人,要么是矿山在国内招的短期工人,目标是赚够了年薪回国做点小生意改善家庭环境,要么像小钱或是叶朝旭,被集团公司委派来吃苦、搞业绩,支撑他们留下的是期限一到便可回国升职……

是不是只有乐正劭?

明明有条件离开,就算不愿回到家乡,也大可去任何一个地方度过余生……为什么?为什么他……

她想起自己对乐正劭说的话,为什么要这样生活,而他的回答不停旋转回**在耳边。

这是他的选择。言外之意,是自己愿意的。

他的坚定和无谓,夏璎知道,是任何人无法改变的,唯有面对现实,承认和尊重。

夏璎微不可查轻叹,董老头起身,走到了他经常眺望的那扇窗前,自顾自地说:“山里很美吧?春天的时候,那边……整片山坡都是野花,五颜六色的,简直是陶渊明写的世外桃源啊……美是美,也真考验人的意志啊,日复一日……一年两年还可以,能坚持两年以上的,不管是工人还是技术员,都非常少……”

“是么?”夏璎闭上眼睛,试想她曾经抱着誓死决心走近的山坳,不再黑洞洞的散发着危险的信号,而是一片山花烂漫,阳光普照,“可是,有的人,好像打算一辈子都不离开了……”

“你是说乐正呀!”

心思被窥破,夏璎一个激灵,她后面一句话声音很小的啊。

董老头指指自己的耳朵:“我虽然年纪大了,耳背了,眼神儿也不好了,但我的心眼是越来越透亮!”

夏璎脸颊发热,一直延伸到耳朵,红了一大片。

“乐正确实很特殊。”董老头郑重地看向她,“和你们……都不一样。”

话头到了这,夏璎没必要再躲闪和否认她对乐正劭的好奇:“怎么不一样呢?老师,与其说我不想回国,不如说,我想让他和我一起走……回到国内,又安全又有发展,不是很好吗?在这里始终是异国他乡,他接触的那些人和事,又那么危险……如果说他是为了钱,我就更不理解了,管他是倒卖芦荟胶还是香烟,还是开酒吧、按摩院、赌场,冒这么大风险,到头来不是自己吃喝玩乐,却把钱捐给希望小学……如果不是为了钱,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我不懂,真的不懂……”

董老头不知想到什么,竟然笑了,夏璎更加云山雾绕。

“你这个打算对他说了吗?”

“……什么打算?”

董老头拍大腿:“想让他跟你回国啊。”

“我只是想想……”这个念头才成型而已,夏璎连自己这关都过了很久,何况是要亲口对乐正劭说,“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答应。”

董老头不置可否,欣慰道:“也对……不过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是出于真心,站在他只是个普通人的角度,希望他离开这里,回国去过平常的生活。”

夏璎听出这句话的端倪,可还是不甚理解。

董老头接着发问:“你应该知道,他除了是矿山里的工人,还有别的身份吧。”

夏璎对他的多重身份一直有所耳闻,因为和佤邦联合军有特殊关系,他可游走在中国的企业,本地矿工工会和佤政之间,相当于一个中介的角色,这只是她听得最多的部分,当然,一定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部分,在矿山这个中国人做主的敏感地带不能传扬的,比如他车上数不清的枪支,在他的“地界”酒吧时有人随意放在她酒中的东西……

夏璎正想得出神,董老头直接揭晓道:“乐正是中国工人在佤邦组织的工会联盟会长。这个身份,你知道吗?这个身份的责任,你了解吗?”

夏璎愣住,唇间重复着他的这个名头“工会联盟会长”。

“在佤邦的大多数中国人认得乐正,除了关于他神乎其神的传说,就是因为他的这个身份。但凡在佤邦出了什么事,都可以找工会联盟,几乎没有办不到的,就像前阵子的杀人案……凶手很快落网,受害人在国内的家属也可获得相当丰厚的赔偿,诸如此类,这五年,乐正做的最多的就是这些事,说得官方一点,工会联盟的存在就是维护中国工人在佤邦务工的权益……不然,强龙不敌地头蛇,中国人再厉害,毕竟在人家全民武装的土地上,哪能有点忧患都没有?”

夏璎似懂非懂地点头:“所以……因为这份责任,他……他不能走?”

董老头苦笑:“很多人给他出路子,也包括回国这条路,看中的正是他这些年与佤政建立的联系,可以进一步加以利用,而从中获利。另一面的,是众多和佤邦矿山有工作合约的矿工,知道他在佤邦能耐通天,不愿意让他走,会失去靠山……所以,有谁是真正为他想,让他只是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好?”

夏璎眼底酸疼,扬起下巴,生生忍住泪水。

“应该……”董老头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润润喉,眼睛依旧看向窗外,“只有真正爱他的人吧。”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夏璎盯着腕表,指针每跳动一下,对她来说都如同煎熬。

董老头的话另她心绪难平,矛盾至极,她对乐正劭的爱无法掩藏,可来自内心深处黑暗的角落对爱的恐惧和羞耻感,又不停地作祟。

已经十二小时没有任何消息了,夏璎再坐不住,关了电脑噼里啪啦下楼,一路她小跑着下山,到了宿舍前,她双手手掌拄着膝盖,脸颊泛红,心率过快,缓了好阵子才平稳。

她要借车,要去找乐正劭,要给彼此一个可能,或者……没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只是担心他,想去看他是否安好,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