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八年六月十七,作战前夕,徐忱一夜未眠。

跳动的烛火照着他此刻安静的脸庞,他的手指摩挲着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他的心里此刻装了很多东西,有明日沉重地战事,也有杨贞凝温柔地笑脸。

前几日告别,她亲自送他出了玉门关,他骑马回头,漫天风沙中仍然可以看见她伫立的身影。

她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迟迟不愿离去。

临别前,她再三嘱咐“阿忱,一定一定要和众将士平平安安的回来。”

“我在京都等你。”杨贞凝望着他的眼睛。

“你们在战场杀敌,护卫疆土,而我会和老师他们一起坚持新政,维护民生。”

“我满心牵念于你,阿忱,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一把拥她入怀,“放心,我一定会留着命回来。”

“此战凯旋归来,娶凝凝于春暖花开。”

有人掀开他营帐的帘子,打断了他的沉思,是手底下的副将。

“见将军帐内烛火亮堂,便想进来看看。”副将也是个年轻小子,岁数不大。

他坐在徐忱身旁,“将军这么晚了还没睡,是在忧心明日嘉谷关一战吗?”

徐忱没有否认,“明日一战颇有风险,不可预估的因素太多,我心里也没有必胜的底,只能全力以赴,带着大家放手一搏。”

副将看着他,“将军放心,我等必定誓死追随。”

想到了什么,副将冲他一笑“将军您和杨大人的好事我都听说了,明年兄弟们就都有喜酒喝了吧?”

提到杨贞凝,徐忱放松了眉头,像是触碰到了心里头最柔软的地方。

他点头,“对,明年春暖时节,我就会和她成家。”

再刚硬的人啊,都有一处软肋, 碰一下,连着心都在发抖。

副将“嘿嘿”一笑,“我也有开心的事,我夫人已经有孕八个月了,这次战事平定了,我也马上就要当爹了。”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继续说道“第一次当爹,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徐忱看着他那张溢满喜悦和期待的脸,出声道“肯定能的,你的孩子也会为有你这样忠义英勇的父亲感到骄傲。”

副将低头,“将军,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虽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可心里头还是有牵挂,不敢放下,不敢死。”

他不敢看徐忱,“您不会觉得我懦弱吧?”

徐忱在他的话里一愣,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这是人之常情。”

“就像军中其他将士一样,谁不是上有老下有下,可是在战场之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没有见谁躲一下。”

“因为大家都明白,先有国,再有家。”

徐忱疏朗一笑,但这笑婉转到最后竟品尝出了一点点苦的味道。

“不只是你啊,我心里牵挂亦深,虽战死无悔,但想到所思所念,也不敢枉死。”

他的心又紧绷起来,“所以,明日一战,都要活着回来。”

今晚好像注定是所有人的不眠之夜。

杨贞凝喜欢读书静心,但此刻手中的书页被她捻住一角,迟迟未曾翻动。

书页上早就烂熟于心的文字,此刻在她杂乱的心绪里格外陌生。

最近总是睡不安稳,连心跳也是一下一下的慌乱。

但她自己安慰自己,无妨,等到明年春天,就可以做他的新娘子了。

徐愫刚从宣政殿出来,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城楼。

今夜无星亦无云,黑沉的天际,只有一轮亮堂的满月。

离别之夜,月亮却不合时宜的如此圆满。

圆满之后,就是残缺。

徐愫迎着风,望月沉思,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她从思绪里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站着的司徒焕。

原来从宣政殿出来,他也没有回去,而是随着她的脚步一起登上了这城楼。

他安静地站在徐愫身旁,见她注意到自己,才开口道“徐大人是在担心徐将军吗?”

徐愫摇摇头,她叹了口气“我不仅仅是担心我弟弟,我也担心大周千万将士,担心这天下,担心陛下。”

司徒焕往她那边稍微站了点,挡住些许带着凉意的晚风。

“徐大人,不让你担心是假的,我也担心。”

他温柔的看着她的侧脸,“但你我除了担心,能为他们做的,就是守好朝堂,不让他们有后顾之忧。”

徐愫转头看他,露出一个笑来,“你说得对,担心无用,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月光给她的面容镀上一层柔软的光,连带着她的眼睛,都似乎泛着水光。

她耳边的几缕碎发被风吹散,司徒焕忍住了想抬手为她别在耳后的冲动。

他想要拥抱住她此刻难得脆弱的模样。

可他终究没有在清冷的月光里伸出手。

最后,他在这份隐忍克制里淡淡出声,“夜凉了,风也大,徐大人,我们回去吧。”

徐愫点点头“好。”

周珠衡也没睡,她今晚宿在了凤梧宫。

熟悉的百花折金屏风,桌案上的天青色官窑位置都没有动过,几枝早已枯败的梅花还在瓶里插着。

一切熟悉又陌生,她已经足足一年没有踏足这里了。

她记得他第一天来到大周,一天都没说过话,谁和他讲话也不理。

周珠衡那时才十九岁,心气高得很,心里腹诽他,一个送来侍君的质子,还这么清高。

但转念又一想,她是赢的人,他是输的人。

不高兴也是应该的。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怒气就消散了大半。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抬头看他,也不说话。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着,最后沈君启主动低头给她行礼。

声音却没什么感情,冷冰冰的像外面的大雪天,“参见陛下。”

她没有生气,只是抿唇一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朕带你去凤梧宫看看,以后,你就住在那里了。”

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好脾气,愣了几秒,还是伸手握住了。

但仍然带着不情不愿的味道。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周珠衡当然都知道。

她笑了笑,“你只要不故意气朕,朕不会亏待你的。”

偏过头,周珠衡看了他一眼,“喂,你长得这么好看,多笑一笑,不要一见到朕,就冷着一张脸。”

沈君启勉勉强强的挤出一个笑,却是皮笑肉不笑。

她眉头一皱,摆手道“算了算了,你还是别笑了,朕看着糟心。”

现在再想起这些,想起和他相识五载的一点一滴,周珠衡缓缓绽开一个笑来。

但她笑着笑着,却一下子酸了鼻子。

相识,相知,相爱,相守。

在这五载,他们一步步的靠近,试探,再拥抱。

这凤梧宫的摆设从来没有变过,每一件物什,都承载了他们之间不一样的情感。

笑过,哭过,闹过,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

到了如今,竟成了骨血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周珠衡展开手中的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扎心。

“吾皇亲启

若臣损身于明日,请勿伤怀,就当臣自绝于陛下。

吾皇守国门,吾亦死社稷。

不悔。”

她把信置于心口,抬头望向天上皎洁的月亮。

明月迢迢,我心昭昭。

而此刻的沈君启,已经随着北疆军队在前往大周京都的路上。

身上是重重的铁衣铠甲,预示着明日会有一场残酷的厮杀。

他骑在白马之上,抬头望月,心如止水。

曾经在大昭寺,她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他笑说“那是讲给佛祖听的,不能告诉你。”

其实,他在佛前的愿望很简单。

不敢贪多,只有四个字。

“吾皇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