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八年五月中旬,离六月十八日的万寿节越来越近。

徐忱已经鲜少回到徐府居住,基本上都在军营里和众将士同吃同住。

虽然这次战事凶险,让徐忱一直忧心,但也有件事,几乎在他心里克制不住的欢喜。

杨贞凝答应嫁给他了。

她把那串从大昭寺求来的佛珠亲手套在了徐忱的手腕上。

“带好了,不许褪下来,这个是保平安的。”

徐忱脸涨得通红,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像是踩在了软绵绵的云上。

他呐呐开口,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沙场上驰骋的豪爽风度在她面前一点都没有了。

“阿凝,为什么突然要答应嫁给我啊?”

杨贞凝故意“嘶”了一声,“怎么,徐将军不愿意娶我?”

徐忱连忙摆手,“不是!我巴不得能娶到阿凝做妻子呢!喜从天降,措手不及,怕是在做梦。”

杨贞凝抬头望着他那张红得像涂了胭脂一样的脸,温柔地笑了。

“阿忱,不是做梦,是真的。”

她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怀里,由着他欣喜地抱紧自己的背。

“我喜欢春天,今年的春天不好,一点也不暖和。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日,咱们就成亲吧。”

徐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一味激动地点头。

“我答应嫁给阿忱,不是一时兴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不会失约,阿忱不要怕我会耍赖皮。”

她靠在他的怀里,听得见他起伏的心跳声。

“我就算嫁给阿忱,徐家新妇也只是我的一个身份,我知道阿忱不会成为我施展宏图的桎梏的,对吗?”

徐忱在她耳边回答,坚定道“对,阿凝先是自己,是朝堂之上的杨大人,再是我妻。”

“我以阿凝这样有才学,有本事的妻子为荣光,自然不会去限制阿凝去施展宏图。”

他低头吻一吻她的额头,“相反,为夫永远是阿凝在朝堂上坚实地后盾。”

“如果有人辱你,疑你,伤你,我会第一个挡在你前面。”

“所以阿凝,嫁给我,我不会把你困在徐府这样的方寸之地,反而我会竭尽全力支持你去追逐更宽阔的天空。”

杨贞凝鼻子一酸,从他怀抱里抬头“明年春天可是要八抬大轿迎我进门的。”

她皱眉看着他的眼睛,尽量不让自己把眼泪落下来,“阿忱,一定要带着众将士一起平安回来。”

徐忱答应她“好。”

可谁又能想到,终究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1)

周珠衡下朝后没有回宫,而是去了父皇母后长眠的端陵。

端陵上的碧草,已经有半人之高,茂盛的掩盖住这座帝陵下一段不为人知的帝王长情。

昭庆帝没有在《昭庆本纪》中让史官记下自己和文献皇后的只字片语。

寻觅所有字句,也只找出笼统的几句话。

“文献皇后林氏,十六入主东宫,二十封为皇后,有一女,是为明德女帝。后于昭庆十八年病逝,谥号文献。帝赞其一生贤德。”

周珠衡身着素衣,随意的往草地上一坐,靠在那柔软的碧草上,只觉得还是儿时,在父母的怀抱里。

她开口,“爹爹,阿娘,绥绥来看你们了。”

清风吹过,碧草轻轻摇曳,“沙沙”作响。

像是在对她的回复。

周珠衡笑了笑,抬头看了眼白茫茫地天,“爹爹,娘,女儿这个皇帝当得还不错,无愧于万民,无愧于祖宗,无愧于自己,这天下海晏河清,女儿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

她抹了把脸,眼角微微湿润“女儿担负着这天下的担子,其实很累很累,有的时候夜深人静,觉也睡不安稳,做梦都是在朝堂上和那些老臣据理力争。”

“但是啊,”她话锋一转,“女儿不会在天下人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在这一片清静之中格外清晰。

“因为女儿要敢为天下先,给天下女子做表率。”

“女儿要以身作则,告诉她们,女人不比男人差,女人做皇帝都能做的好,那朝堂,山川,沙场,这些自古被男人霸占的天地,她们也能在那里熠熠生辉,甚至比男人做的更好。”

“女儿要开创一个真正开明的时代,而不是让世人的双眼和心灵被皇权礼教所压迫,所禁锢。”

周珠衡笑着叹了口气,好像父母未曾离去,依旧还在她身旁。

她低低道“女儿能做到今天这一步,不止是女儿自己的本事啊,也多亏了爹爹和阿娘从小的教导。”

“皇家一向先君臣,后父子,可爹爹和娘不仅仅先把女儿当宝贝一样疼惜,还手把手的教会女儿如何做人,如何为君。”

“爹爹和阿娘虽然已经长逝,但仍然鲜明地存活在女儿的心里,因为你们对女儿的爱与教导,足够让女儿受益终身。”

周珠衡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泪流满面“女儿不后悔走上这条路,但如果时光倒回,还是想回到小时候,可以任性的在爹娘怀里撒娇耍赖。”

她呜咽道“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

昭庆帝曾逗着坐在文献皇后怀里的她说“我们的绥绥啊,是朕一生至宝,天下也没有绥绥珍贵。”

母后嗔怪父皇胡说八道,会把她给宠坏。

父皇大手一挥“朕的宝贝多宠些又如何,绥绥长到八十岁都是爹爹和娘的宝贝。”

虽为帝王,但该给的父母之爱,他们不仅没有少给,还尽可能的把能给的都给了。

“爹爹,”周珠衡轻轻唤道“请您在天之灵保佑这次叛乱顺利度过。”

她闭上眼,似乎疲惫至极,“毓行已经下去陪爹爹了,如果这次女儿要杀了敏行,您别怪我。”

“女儿顾念手足之情,这些年对他已经仁至义尽。如今他先把刀刃对准女儿的喉咙,那也别怪女儿无情。”

周珠衡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爹爹,阿娘,请你们放心,女儿会好好对待天下,也会好好对待自己。”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立于风中含笑“女儿此生,都会恪守爹娘教导的忠义,在正道之路上砥砺前行。”

“做这盛世的明君。”

她带上斗笠,一步步走向前往皇城的路。

这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一个人,一步一步的走完,没有回头。

浩瀚的历史长河中,独属于她的《明德本纪》在众多帝王列传里,成为了精彩至极的一篇。

如果她能未卜先知翻阅那些文字,定会淡然一笑。

“原来,在世人眼里,朕是那样好的人啊。”

北疆那边的战士,已经整装待发。

周敏行站在诸王之前,和沈君启并肩看着他们。

两个人的眼神不一样,一个带着兴奋,一个是平和的悲悯。

人和人对于战争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有人认为战争是刀,有人认为战争是盾。

周敏行低声对沈君启道“默存兄,该你鼓舞士气了。”

风把他们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北疆的气候,终究是到了夏天都温暖不了。

沈君启望着他们一张张年轻的脸,在心里沉重地叹息。

“将士们,此战助我复国,你们皆是功臣。”

“只要你们能攻破皇城,皆赏百金,功高者,封万户侯!”

“不辱使命!”底下将士整齐划一的回答。

周敏行随后补充了一句,“功高者,不仅可以封侯。”

他顿了顿,又看了沈君启一眼,笑着对众将士说“孤还会把孤那个做皇帝的姐姐赏给你们一夜。”

周敏行含了抹意味不明的笑,“孤的那个姐姐啊,从小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长得也甚是貌美,虽非完璧之身,但也不算屈辱了各位。”

他的话刚落音,沈君启便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凝住。

像是在数九寒冬,喝了一口滚烫的热水,又嚼了一口凉冰。

至冷和至热在身体里面打架,只把人搅得心肝都疼。

周敏行瞥了眼他面无表情的脸,压着声音道“我说得没错吧,默存兄?”

沈君启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没错。”

远处的一只白鸽停在树上沉默地看着沈君启。

比起这里千千万万的人,好像它更懂他多一点。

(1)出自王之涣《凉州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