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德一年春, 齐哀帝登基,然其性情暴虐,喜怒无常, 贪玩纵欲又爱听谗言, 宠信的大多都是?偷奸耍滑之辈。

不过几个?月, 朝政便由这些油嘴滑舌的奸佞之辈把控。

如有忠义之士上?奏,毕竟是?口若悬河喋喋不休地弹劾。可惜齐哀帝上?朝就?是?走个?过场, 有时候连过场都不想走, 将早朝变成午朝,让文?武百官干等一上?午都是?常有的事。

好不容易屁股坐在龙椅上?, 听两句忠言逆耳的话便厌倦无比, 觉得?不爽利了, 就?会叫金吾卫过来将那?人拖下去满门抄斩,就?这样拖走了好几个?,又将其阖族上?下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半个?月下来, 满朝文?武就?安安静静不敢谏言。

大齐内外交困,仅有帝都长安一片祥和, 不过这繁荣浮于表面,暗潮涌动下人人自危, 大多数人选择了明哲保身不再多言。

但总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茶余饭后,市井小民?们还是?会对朝政津津乐道, 仿佛他们也曾拜相封侯, 对江山社稷领悟极高。

“你听说了吗?咱们坊中那?个?说书的, 不是?前天还在酒楼里慷慨激昂地批评上?头呢,今天早上?被官兵抄了家, 直接把人从**?拉起?来拖到?院子里砍了脑袋,连家里的孩子都没放过,我听他隔壁的人说,那?血流的跟杀鸡似的。”

“那?他这不是?自找的吗?现在长安是?什么样子,大家心中都有数,他无非就?是?耍嘴皮子去赚那?几个?铜板,还真的觉得?自己能当那?什么……救、救世之才不成?!我前些日子去光福坊溜了一圈,城门口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都是?来长安躲灾的,可是?长安哪有那?么容易进……擅闯可以要看砍头的。”

“难道现在被砍得?还不多吗?那?说书的朱郎君不也只是?随口说道了几句,把全家都砍了,这得?是?多大的罪过啊。我看呐,这长安也不是?久留之地!”

“那?你说咱们这种市井小民?还能去哪?你说说看呗!长安再不济,不是?还有龙骧将军吗?!你难不成没听说皇帝命他上?位,就?是?为了扫平叛乱……”

“那?个?龙骧将军能有这么厉害?”

“那?是?自然,这位龙骧将军出身崔氏,刚刚上?位就?把皇帝解决了好几个?奸佞,不仅在朝堂上?厉害,还解了叙州叛乱这等燃眉之急,可是?大家心中的英雄呢!他接下来就?要去收复肃州了,你且再等上?个?几月,说不定这天下就?太?平了!”

那?人吃着酒,醉醺醺地将龙骧将军捧上?了天,酒过三巡,他口中龙骧将军的丰功伟绩就?夸张地变了味,被不远处斗蚂蚱的小儿听了去,编了几句朗朗上?口的小调,传到?街坊中去了。

而这位在中原小有名气的龙骧将军,此刻正在自己嫡妹的宫殿,长春宫。

崔瞻远一条腿叠在另一条大腿上?,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內侍奉上?来的清茶,明知故问道:“贵太?妃,近日来可好?”

他目光触及之处,是?现今已?成为贵太?妃的崔昭,从来都是?满身华贵的崔昭此时着着一袭棉布丧服,平日里都是?用珠宝铺地的长春殿,也被整理的一丝不紊,略显冷清。

崔昭见了崔瞻远,仿若闻所未闻。

“贵太?妃为何不说话了?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崔瞻远哼笑一声,将茶杯置在一旁守着的內侍手持的银盘上?,“当时贵太?妃被温京兆诬蔑在先帝药中下草乌一事,可还记得?,是?谁帮你洗脱了罪名,还你清白。只不过把你手中的那?些势力收纳,让你安分呆在长春宫,怎么就?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对着我?你曾经非要与我作对的疯劲呢?”

崔昭眼睑微敛:“那?将军想让我说什么?”

“将军?这可太?生疏了。我可是?你的恩人。”崔瞻远嗤了一声,慢腾腾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背手走到?崔昭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在是?你的恩人之前,我还是?你的兄长。你懂不懂什么叫,血浓于水?”

“你还是?太?年轻,昭昭。”崔瞻远突然换了个?称呼,语气十分亲昵,“我知你看着温京兆底子薄,毕竟只是?靠了个?告老还乡的神定侯,还不能在长安中站稳,你扶持了他这么久,从未想过他会背叛你吧?因为你错也错在这一点。你可以对你的兄长痛下杀手,不念手足之情。但温京兆不行啊,你把他儿子派到?崔府杀我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会留下他的命,等着机会成熟,与温京兆做交换吗?也不对啊,你应该清楚你兄长的。你的兄长,总会对他人之子网开一面。”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皱着眉轻笑,“不过,太?多的网开一面,总会生出事端。到?时候,就?不得?不,亲手解决掉这个?麻烦。”

她并不多言,“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听说,将军不是?要去肃州平叛,来找我这个?贵太?妃做什么?别不是?这时念起?你口中‘血浓于水’的亲情了吧?”

“自当不是?。”崔瞻远在崔昭用惯了的贵妃榻上?坐下,悠然开口:“来看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要告知你一件事,如今大齐内外忧困,作为万民?仰望的公主,自当为大齐尽一份力,福宁如今也年满十六,还未议婚,你这做娘亲的也不能因为你自己出不去宫中,而让自己的女儿也……”

他的话还未说话,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崔昭脸色一变,跑着过来,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在崔瞻远的脚旁。

但依旧双腿瘫软,瘫坐在崔瞻远身边。

“你不许对福宁下手!你敢,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那?我们的贵太?妃是?准备如何跟我同归于尽?”崔瞻远的皂靴点着崔昭的下巴,“凭你现在,还怎么动我?你也别太?记恨我,这都是?少帝的意思?,和亲一事,可缓大齐之急,我只是?照办而已?。”

“你可以不让福宁去的,你明明可以!现在朝中有一大半人不都听你的吗?福宁她从小生于宫中性格天真,她怎么能离开长安呢?!”

“你不是?也想离开长安吗?正好,让福宁代你去看看。”崔瞻远看着崔昭,毫不留情地笑话她:“在你跟我作对的时候,你早要想到?这个?结果。我不会动你,但我绝对会动你身边的人。”

崔昭两条柳眉被激的竖立,颤悠悠地站起?,“崔瞻远,你是?觉得?我没什么可以跟你对抗的了吗?崔瞻远,你还想不想知道徐蕊的其他事?你想不想知道徐蕊的孩子是?谁的?想不想知道她逃跑了,到?底是?爱谁?爱你?还是?爱闻佑褚?”

崔昭和徐蕊曾为手帕交,崔昭知道徐蕊的所有事,也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又帮助徐燕芝逃跑,最后在先帝选秀时,断了徐蕊的姻缘,把她安排进了宫。

他本?不想拿徐蕊的事来做筹码,她也知道,斯人已?逝,崔瞻远把她关在这里的原因,也是?想知道当年的答案。

他不会真的对她下死手,但是?他可以慢慢折磨,他这个?热爱游山玩水,追求不凡的妹妹。

事到?如今,崔瞻远并不在意徐燕芝是?谁的孩子,只要她长得?像徐蕊就?行。

不管她跟了谁,喜欢谁,最后是?他的徐蕊就?行。

不过,为什么。

他想知道真相。

如果徐蕊心悦的人是?闻佑褚,为何从他的手中逃走?还在他将她救回崔府时,细声细语地跟他说“多谢表哥”?

如果徐蕊心悦的人是?他,为何她又要逃走,一逃就?是?十几年,直到?她身死,他才找到?了她?

他稳了心神,问道:“你以为你能用这个?来威胁我?都说了这是?少帝的意思?,我难不成能凌驾于皇命?”

“你若不帮福宁,那?也别想从我口中得?知徐蕊的事!我是?不会让福宁出去和亲的,我会带着她一起?死!”

崔瞻远:“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苍凉一笑,“我是?疯子啊,我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说罢,女人一脸决绝,冲着雕着龙的朱红柱子撞了过去!

眼见着她马上?就?要碰到?柱身,脑袋却?猛地向后一仰,撕裂般的疼痛从她的头顶发出,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崔瞻远望着手中的一缕断发,冷冷道:“崔昭,这是?你最后一次威胁我了。”

“先帝离去,贵太?妃伤心过度,你们可要照顾好贵太?妃。”

他看向身边伺候的人,那?些人立刻吓得?跪下,“喏。”

随后,他跨着一张脸,转身离去。

半晌,福宁匆匆赶来,抱着正在上?药的母亲磊落满面。

第84节

“阿娘,我来为您上?药吧。”她接过內侍手上?的药膏,挥退了他们。

内殿中只剩她们二人。

福宁的手颤颤巍巍的,手法十分生疏,她从小生于皇宫,又因为宁贵太?妃的原因,盛宠加身,哪还为人上?过药,更别提要出去和亲了,她不得?被那?些蛮夷欺负死?

而崔昭在幼时活泼至极,爱蹴鞠爱远游,还经常女扮男装,一开始徐蕊见到?她时,差点以为她是?男儿身。

崔昭握住福宁的一只手,骤然将她拉的更近,咬着牙说道:“阿娘,把蕊娘的事,全部?告知于你,你去找人把这些事全部?告诉她女儿,明白吗?”

“阿娘只能信你了。”

福宁听完了崔昭的话,面上?一惊,旋即抿着唇点头道:“阿娘,我知你从不是?人们口中的疯女人,您不愿待在皇宫,世人便用疯、便用癫来污蔑你。”福宁久违地拥了一下自己的母亲,“阿娘放心,福宁一定会帮你的,您会自由的。”

……

肃州。

张乾一双晶亮的眼眸,如豹一般紧锁着崔决。好似想窥探他的内心,辨明真假。

未几,他只道:“你受伤了。”

崔决的面上?,还残留方才留下来的痕迹,不过经过他一个?时辰的折腾,再加下车之前上?了药,只能见到?一片红,并看不出是?五指的印子。

只不过,眼睑下的血印子却?消不下去,那?道明显是?指甲划出来的伤口还未结痂,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暴露在张乾面前。

崔决分明的黑睫一颤,唇边勾**出藏匿不住的浅笑,他哑声道:“嗯,没有躲过。”

徐燕芝自然也换了一套新衣服,确定身上?没有令人遐想的味道时,她才安下心去准备今日的膳食。

她在军营里可不是?白吃白喝,她也要跟着庖丁是?要做力所能及的事。

不过那?用来下厨的地正巧经过议事的营帐。

她也看到?正在营帐前站着的二人,虽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但应是?在议事,便没打算上?前打扰。

谁知,崔决却?突然偏过头,冲她道:“你穿这身衣裳比上?一身好看。”

徐燕芝下意识地看着新换的桃红色的长裙,自觉和上?一身也没什么差别。

于是?她翻了个?白眼,觉得?他莫名其妙。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落在张乾耳中,掀起?了何等惊涛骇浪。

不过他并未将这份波涛溢于言表,他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薛兄,你学?会了苦肉计。不过,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他不是?不在意这些,但确实在意极了,可挫败不甘全被吞进腹中。

燕娘跟他并无婚约,甚至连确认过关系都没有,只是?几句……体己的话,他没什么可怪她的。

甚至他突然出现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他比起?燕娘,更清楚他旁边这个?男人的为人,他想要的总会想方设法得?到?,果不其然。

崔决并未将张乾的讽刺放在心上?,他望着徐燕芝气哄哄离开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才开口。

“你该让了。”

“当初,为什么让偏你去肃州,你不知吗?”

张乾心中不禁冷嗤,以及,崔决不仅仅会想方设法达成目的,还绝对会挑拨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