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这片宅邸, 占了广康坊大半的地。

平日前来?拜访的,无?非是些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还有挤破头也想进府的、总能编出连串的亲缘关系的无?赖们。

守门的下人看到一身素褂的人靠近大门, 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这应该又?是来?攀亲戚的。

“走走走, 别往这边靠,我们这里不招人, 也没有要接济的亲戚!”

“是我, 是我,陆大哥!”来?人被推搡了两下, 依旧不怕死地拥上去, “我是庞青, 你忘了吗?之?前在三郎君身边的那个。”

“庞青?”姓陆的下人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缓缓收了手,“之?前不是被赶出府了吗?”

“哈哈, 是啊, 犯了点小错,陆大哥, 我这不是来?将功补过了吗?”庞青被逐出府之?后,果不其然再没了去另外府上做活的机会, 走投无?路下, 他找了一份拉货的零工,每日在长安城与附近的城镇来?回搬运货品, 比崔氏三郎的贴身小厮不知道累了多少倍, 重中之?重的是, 钱最起码少了九成。

不过今天?,他自知转机到了。

“之?前是犯了一些错误, 这不是我来?将功补过了吗?”他咬牙塞了一贯钱给那看守,“小的最近手头紧,这是我唯一的底了,我就想见一见三郎君,有急事!”

陆看守掂量了这串钱币,说道:“三郎君?你疯了?三郎君是你我说见就见的吗?再说你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庞青忍痛又?拿出几块碎银,“陆大哥,行行好,你也知道我离了崔府之?后过得生?不如死,您帮我找找周蒙呗,以前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

钱到位了,陆看守眼睛一转,终于松了口:“我帮你去问问,不过人家现?在可?是三郎君的贴身小厮,出不出得来?就另说了。”

“您再跟他添一句,是表姑娘的事!”

“表姑娘?你不会又?在骗人吧?”陆看守将那贯钱放进自己的口袋中,下意识地问他。

在短短半日内,崔决就派人在城中寻找表姑娘的身影,明察暗访皆用了个遍,说来?也可?笑,除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人们,长安城几乎是人尽皆知,崔府走丢了一名?表姑娘。

“我骗你做什么,快去说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陆看守看庞青说得不像假话,立刻跑着去找周蒙。

不知是今日天?公不作美,还是心理作用,崔府大门上悬的灯笼,都显得阴森森的。

过了一会,姓陆的前来?通知,“赶紧进去,三郎君在等?着。”

庞青喜不自胜,连忙点头:“谢谢陆大哥,等?我这事成了,定少不了你的!”

周蒙是过来?接他的,庞青虽然对崔府很?熟悉,但如今这等?身份,也是被别人领着去临漳院的。

庞青看着如今的周蒙,想到之?前他也不过是帮自己打下手的二等?小厮,心里就酸溜溜的。

周蒙两头跑得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对庞青说:“对郎君切莫说谎,不然的话,你、你知道后果的……”

庞青看着周蒙那气喘吁吁的模样,心中鄙夷,嘴上却直道好。

“我怎么会对郎君说谎?周哥,您放心吧!”

进了临漳院,庞青看到能文能武站在崔决面前,他来?不及再去感受久违的气息,小跑到崔决面前跪下,“三郎君,小的庞青,特来?将功补过,我在距离长安城以西开外三十里左右的地方的一个茶摊上看到表姑娘了,我看到她和一群胡人在一起!”

崔决为自己包扎的动作一顿,紧抿着唇,终而似是从喉中逼出来?了几个字,“胡人?”

“千真万确,她和几个胡人有说有笑的,”

崔决就这样盯着庞青,眼也不眨,

“可?还听到了什么?”

“有、有!”庞青又?道:“我听见,他们为表姑娘之?后要去哪里,表姑娘说,要北上去肃州!”

说罢,他用包含期待的目光看着崔决,却在看到崔决嘴边那抹冰冷笑意时,吓得心脏一缩。

庞青低下头,不知表姑娘到底如何惹上了三郎君,并?且是每一次,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每一次三郎君的怒气,都是由表姑娘产生?的。

此时此刻,又?有一名?他从未见过的人进了院子,递给崔决一份文书,说道:“三郎君,您之?前让我查的那日西市所有进出的本地商贩、胡人、游客都查妥了,请您过目。”

崔决一手拿下文书,点了几个穴位,止住伤口的血,冷声道:“备车,先去庞青说的那间茶摊。”

这种关键时刻,临漳院的人自然不是吃干饭的,马匹选择的是最上乘最好的一种,崔决雷厉风行地带上一行人准备驱车前往,只是他刚要上车离开,就见一黑脸汉子拦住马车,能武刚要起身驱赶,却发现?这汉子一脸煞气,十分不好惹,再一瞧,发现?此人是家主身旁的人。

袁驾冲崔决行礼,语气硬邦邦的:“表姑娘的事,家主知道了。”

“表姑娘不见了,确实是我的责任。我甘愿受罚。”虽然崔决知道让父亲知道的后果不堪设想,但现?在并?不是担心这事的时候,既然已闹得满城风雨,他不怕挨罚,只想快些去那个茶水摊,见到她,抓住她,把她带回来?。

其他的,他没有任何兴趣。

袁驾道:“三郎君误会了,家主大人并?未说什么,只是将我借给您差使?,三郎君,若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安排,袁驾定当竭力相?助。”

崔府里的人都知道,袁驾多年以来?,一直是崔瞻远的贴身侍从,武功更?是深不可?测,他只听崔瞻远的话,只有崔瞻远能够安排他的行动。

不过这次居然把袁驾派了出来?,可?见崔家主是有多么重视表姑娘。

崔决并?未多看他一眼,抬腿上了马车,袁驾也不打算接着说,快速备好马匹,跟在他们身后。

马车上,崔决仅用一会儿就筛查完了可?疑的胡人,初步锁定了目标。

虽是快马加鞭,但离庞青所说的茶摊还有一段距离,崔决便从车中的暗箱里取出一副棋盘。

他素来?节欲自克,喜欢靠坐隐来?缓解情绪。

他现?在能目视着一些,不用再从棋瓮中反复摸索。

但每落一子,他的心就沉重一分。

他这次执白子,包围黑子后,又?被黑子的击破,翻来?覆去,黑子白子竟然互不相?让,有时双方都已到强弩之?末,却又?能绝地反击,几轮下来?,输赢还未定。

这已经超出了他平日下棋的时间。

崔决是大家出身,君子六艺九思自然通慧,但对于对弈来?讲,也非圣手,尤其是一人分饰两角,要分成两个不同的思想来?对弈抗争,难度更?要再走一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所谓的前世的他,对他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深了。

他不能再这般下去,等?到找到表姑娘,他定要找个办法将那人除掉。

崔决不和他一样,在掌控身体?的这段时间,他几乎很?少与他对话,几乎无?视他的存在。

说来?可?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又?能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最终,崔决自叹了一声,将棋盘收好。

他握住徐燕芝上次塞过来?的手帕,终于在凝思后,一行人来?到了这间茶铺。

在跟摊主问了一些话之?后,确定了马车离去的方向之?后,崔决等?人又?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

崔决觉得,以张乾的性子来?看,不是不能收留表姑娘。

但是如何收留,这就让崔决心底冒出一股无?名?火。

娶是妻逃为妾,甚至连妾都不如,表姑娘这般举措,倒是对他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得很?。

他不理解,她都能对一个认识几个月的人用情至此,却不愿跟他说一声道别。

他定要亲自问她,听她那素来?愿为人着想的心,能言善辩的嘴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

崔决的人虽然是后来?的,但他们所用的都是最精良的马,无?论徐燕芝是乘着那辆胡人马车北上,还是另寻别路,都会在他们之?后到达。

他们一行人已经驻扎在通往肃州的必经之?路,布下天?罗地网,静静等?待着。

崔决等?人旅居在这里唯一的客栈中,等?了将近五天?之?后,崔决已经在房间中待着够久,依旧没有徐燕芝的任何消息。

他的心情不免烦躁,又?派了一些人去周围寻。

如今世道太乱,一个女流在临近边地的地方独自乱转,十分危险。

……真是为了张乾豁出命了。

又?过了三日,崔决在下楼时,他手下的人火急火燎地向他汇报:“三郎君,拦下那几辆马车了!”

崔决心中一**,连忙跑下楼梯,看到包子铺前面的人顿时一愣。

眼底不知名?的情绪翻涌着,并?在看到那人时,有着风雨欲来?之?时。

背影似她。

见少女正弯着腰,一边逗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猫,一边跟旁边卖包子的摊贩讨价还价。

第46节

眸光颤了又?颤,径直走向她,此时空中落起了小雨,沾湿了他月白色的衣襟。

他的步伐越来?越坚定,几乎瞬间就来?到少女背后,手覆在她的肩膀上。

他找到她了,等?到带她回了崔府,他问了她的话,他就要将一切复原——

“表姑娘。”

少女明显被吓了一跳,手中的包子掉在地上,竟然直接哭了出来?,旋即转身就要冲崔决跪下,“这位郎君,我是犯了什么错?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别抓我,放过小女子吧!”

不是她。只是背影有些像,这么一看,这女子还要更?高些,年纪更?大些。

长得也不像。

为何不是她。

不是她,不是她!

失而复得的情绪像是被雨浇灭的,只剩灰烬。

这时,他才将目光转向那群胡人,眼底已经结了一层霜。

领队一见崔决的打扮便知自己沾上了些惹不起的人,连忙赔笑道:“郎君,不知所为何事?”

崔决替父亲审过不少人,这种虚与委蛇的程度,他并?不想与他们多费口舌:“别兜圈子。”

领队无?奈,知道再瞒下去也不过是自讨苦吃,只好说:“我跟那娘子不熟,只是跟娘子同行了一路,这位娘子在半道上就下了车呀!”

“没来?肃州?”崔决的头微微歪着,余光睨过不远处的庞青。

“没说来?呀,我们跟她分开好久了——”领队的话还没说完,庞青就控制不住地大叫:“不可?能!我亲耳听到的!你们骗人!说不定表姑娘就在这车上呢?!三郎君,千万不要听他们胡说!我真听到了,千真万确!”

崔决只淡淡扫过一眼庞青,就让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听他不带任何情绪道:“庞青,你是不是总在与我说谎话?”

“没有啊……三郎君……真的没有……”

庞青的声音断断续续,他止不住地后退,却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如月的郎君并?未再看他,沉声道:“把他的腿打断,扔在附近吧。”

能文能武领下命令,一人一边擒住庞青,将他拖到一边,就抽出佩刀,用刀背生?生?去砸他的腿,任凭他如何求饶,看着他正常站立的腿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也无?一人放水。

崔决一边听着庞青的惨叫,一边静等?着那领队继续说话。

“反正我们的马车已经被你们拦住了,我们也没什么靠山,你们在这里随便搜一遍,我们也是没什么办法的,只求搜完了能让我们走。”领队知道这是杀鸡儆猴,哆嗦着指了一个胡女过来?,“这位跟那小娘子聊得来?,大人您也可?以问问她,我是个男子,肯定跟她也说不上几句话啊。”

驼峰鼻的胡女也吓坏了,哆哆嗦嗦地拿出一枚银子,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崔决,“小娘子没去肃州,跟我们分别不到在梧州境内就下了马车,也没跟我们说去哪里,这是她临走前给我的银子,嘱咐我拿这些买一些喜欢的东西,郎君,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实她还听那个叫燕娘的小娘子说,有个很?可?怕的人不想放过她,求她关键时刻定要为她说话,应该就是眼前这个生?的很?俊秀的人吧,怎么生?的这般好,心却如此的黑。

她都不敢看那个叫什么庞青的,太可?怕了,那哪里是人能叫出来?的声音啊!

她这钱不赚了行了吧!

崔决只瞧了一眼那枚银子,竟然说了一句:“既然是她送你的,你便留着。”

复而转头说道:“袁驾,你就先回去,把宁贵妃参与的情况告知父亲吧。其他的我来?便可?。”

一旁的袁驾皱眉,“三郎君何以见得?”

“银子一瞧便知道出自亨运银庄,可?亨运银庄是杭州苏家的产业,表姑娘是如何如此快速换到杭州的银钱,又?正巧,温家的某些人刚从杭州回来?。”他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顺便,把温宁宴那厮叫出来?,给他个教训,不要太过分,把手腕折了要养三个月左右的程度便可?。”

袁驾知道这是崔决想将他支开,但既然家主已经命他听从三郎君的命令,他就必须要遵命。

吩咐完这些事,有水落在他的睫羽上,崔决轻眨片刻,

抬起手,雨滴落在掌心,汇聚成洼。

“三郎君,雨下大了,您先回客栈吧。”有人第一时间为崔决搭上一把伞,关切地说:“郎君还有的忙,切勿染疾。”

在崔决周身,有拖行的声音,有呻/吟的哀嚎,有车马行驶而过。

如此嘈杂,如此扰人心弦。

……

徐燕芝感受到雨滴落在自己脑袋上的时候,她昂起头,撇着嘴看着越来?越厚的乌云,不禁咋舌。

怎么在她没带伞的时候总会下雨呢!真倒霉!

正值夏季,雨水也盖不住夏蝉的鸣叫,本该恼人的叫声,却让她整个人神?清气爽。她站在路的一边,远远望去,在雨中的重山层叠,美不胜收。

她不知道那些胡人是否遇见了崔决,不知道崔决会不会为了她查的那么深,总之?,就算是最坏的结果,她也耍了个心眼,让崔决与她背道而驰。

庞青看到她的同时,她自然而然也看到了庞青。

她当时心惊不已,庞青这个势利眼,定是会为了今后自己的前程泄露她的行踪的。

干脆她就将计就计,先不着急去肃州了。

在茶水摊的时候,她很?大声地告诉他们,她决定去肃州,而后,偷偷给他们塞了一些银钱,假如被人追上了,一定要说,她从未说过去肃州。

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些胡人虽然按照她说的去做了,但依旧在崔决的威逼利诱下,泄露了她的行踪。

她现?在身处梧州,决定先找到一个村落休整几天?,再前往汴州,回就九牛镇一趟。

她要祭拜阿爹阿娘去。

徐燕芝周围空无?一人,除开金蝉鸣叫,颇为静谧。她没人打伞,也不怕淋雨,定下自己的小目标之?后,便轻快地向着前方跑了起来?。

北山倾斜,小溪横流,霡霂终是落在三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