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芝都已经把玉坠系在自己腰间?了?, 崔决断然?也没了?给她抢回去的道?理。

无妨,一个玉坠罢了?。

都是死?物。

在回去的马车上,他只是手指稍稍动弹一下, 她就跟个惊弓之鸟一样, “你都说了?放你那里没有意义了?, 不如留在我这里当个信物!”

天天就跟防贼一样。

崔决别?过脸,只觉得玉石剐蹭在衣料上的声音都十?分聒噪。

“平日你不爱佩玉, 走?路也莽撞, 若你要日日戴在身上,还是小心磕碰为妙。”

咒我呢?

不过, 崔决这么说也对。

这是张乾娘亲的东西, 她还是要保管好了?, 不能有半点磕碰。

等回青陆阁,她就拿个小盒子装起来,再垫几层软布, 隔几日便拿出来擦一擦。

穿过几条街坊, 便能看到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中也占有一席之地的崔氏府邸,檀木做成的大门庄重威严, 上面?悬着一块先帝亲自提笔撰写的匾额,两边各立了?一只石狮, 昂首挺胸中不失磅礴气势。

门口的看守看到崔氏三郎的马车即将驶来, 一人便将大门打开,另一人则迎了?上去。

等到大门重新关上, 徐燕芝又?回到了?这个给予她许多回忆的地方。

无论是刚刚到达府邸时的热烈, 还是遇见崔决时的悸动, 以?及迫于无奈离开时的怀念,如今都变成了?一个小盒子, 用名为前?世的枷锁封死?。

进了?府,她和崔决之间?就不必要一直走?在一起,可都是大房那边的,都要顺路过个抄手回廊才能分道?扬镳,她专门绕个道?走?,就显得有些刻意。

她只能与他一直并排着走?,一边观察着他,看他是否还有可能露出什么破绽,来印证自己的猜想。

崔决比她高出很多,又?耍无赖让她扶着,她要将步伐迈得又?快又?大才能跟上他。

“崔决,两次了?,扶你一点路可以?,要走?这么远,我不干了?,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她看着一旁干看着的新晋贴身小厮,咬牙切齿地说。

周蒙听到这话,挠了?挠脑袋,一脸憨厚地说:“三郎君,怪我没有眼力见了?,我来扶你吧。”

徐燕芝极情愿地要将崔决交接给周蒙时,面?前?却突然?出现了?王氏主仆。

“三郎,我刚让绿姿去临漳院找你,说你出去为张家那位庶子送行去了?。”王氏像一阵风一样出现,带着五娘子芸娘和贴身丫鬟绿姿,挡在三人面?前?,“原来燕娘也跟着去了?。”

自从上次王氏在临漳院被崔瞻远和崔决一起驳了?面?子,一直没出现过,她还以?为只是碰巧没遇见王氏,可见她脸形清瘦了?几分,心中隐隐觉得她是去了?其他的地方。

也是因为上次的缘故,王氏干脆对她也不再遮掩,脸上的嫌恶更是不加掩饰,但当着崔决的面?,总归没说什么。

但芸娘不会,她之前?被哥哥当面?训斥,还记着仇,当然?,是记在徐燕芝账上。

“三哥哥还在生我的气吗?”崔芸笙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崔决的脸色,“上次是我不对,不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欺负人,父亲已经罚过我了?。”

崔决轻蹙了?下眉,表情淡到对这个妹妹好似没有过感?情:“无妨,下次切记这次教训。”

崔芸笙微微撇嘴,又?冲着徐燕芝一笑,上前?挽过徐燕芝的胳膊,委屈地与她说:“燕娘,你瞧,三哥哥都不跟我笑了?,他一定还在生我的气。但你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我听浅凝姐姐说你脾气可好了?!走?嘛,燕娘,咱们不理三哥哥了?,去跟我玩吧,我上次看到了?一处特别?有趣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徐燕芝还没说什么呢,崔芸笙就单方面?让她原谅了?自己。

不过,本来和崔决同行,徐燕芝就很不乐意了?,再加个王氏,她只会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豆蔻年华的被滋养长大的小娘子,心思再不单纯,也比不上她在九牛镇遇到的那些地痞流氓。

她连那些人都应付得来,崔芸笙要跟她耍花招,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乎她点点头,跟着她去了?她口中所谓的有趣的地方。

崔决的头向着徐燕芝离开的方向偏去,眉头皱得更深更紧。

他这个妹妹是个睚眦必报,欺软怕硬的主,被王氏惯坏了?,后来册封公主也不老实,他处置王氏的时候顺便就把她也一并处理了?。

他对着王氏颔首,表示自己也先走?一步。

却听一声,“你跟我走?一趟。”

接下来,王氏雷厉风行的脚步愈来愈远。

崔决自是知道?王氏找他为何,并不想理,可惜王氏主仆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绿姿见他不动如山,深吸一口气,上前?挡住崔决的去路。

绿姿在徐燕芝面?前?是个用鼻孔看人的,到崔决面?前?就算崔决看不见她也会用头顶看他。

比如,她现在就低着头,恭敬地对崔决说道?:“三郎君,大夫人叫您跟她去她那边一趟。夫人那里,恐有急事。”

王氏要让人做一件事,无论那人愿不愿意,她都要细细地催,直到你心潮翻涌,耳旁就像有蚊蝇飞旋一样,深恶痛疾才罢休。

不如一次把话说清楚,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

崔决应了?一声:“我知了?。”

“那奴婢扶您去。”绿姿说罢,刚一抬头,就听见崔决说:“不用了?,让周蒙扶着我去。”

……

王氏院中。

虽然?王氏已经年过四十?,可除了?眼尾的细纹之外,她和年轻时并没有太大改变,要是长安中有什么聚会,毕竟会被其他贵妇美言几句,可近日不知是休息不好,还是染了?什么病,实打实的憔悴,没了?昔日那份光彩。

“三郎,这次我让你来,还是要谈谈咱们大房的那位表姑娘。”

王氏所谓的急事果不其然?是说徐燕芝。

她喜茶,她的库房里除了?绫罗绸缎之外,就是各处运来的新茶,正屋内也总飘着一股茶叶的清香。

“说实话,当大爷将她带回来的时候,我本就第一个不赞同。”她让绿姿也为崔决斟了?一杯茶,又?赶她去膳房中煮一壶新茶。

“那丫头啊,生得倒是不错。跟她母亲长得几乎一样。”她品着茶,忆起往事种种,“只不过她母亲就不是个省心的,本就是外头的远房穷亲戚想来打秋风,让她住下就不错了?,你可知她一开始想勾谁?是安国公府的那位世子。”

“安国公府?”这回倒听见了?些新鲜玩意。

崔决愿意再听几句。

“就是那个因为谋逆被满门抄斩的安国公府,”王氏叹了?一口气,“其实当年那位世子也算是英俊风流,是长安无数女郎的春闺梦中人。只不过出了?那事,这么过年了?,也就是我在这屋子里提几句罢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后面?那家出了?那事之后,可差点把我们崔氏害惨了?,好不容易才摆脱干系,她又?火速勾引了?别?人。后来谁知道?她跑到哪去了?,就剩下这个燕娘了?。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跟你说过几次,那丫头心思深,总想着再掀起什么风浪。”

听崔决没回话,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中,王氏也看不出什么来,又?旧事重提:“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实在也不好拘着你做什么。你对从陇西来的那娘子的印象如何?她父亲可是陇西节度使,与她家结亲倒是有利而无一害。不过我也知道?,你还年轻,有其他的心思不奇怪,若是你有什么看上的人,便与我讲,我到时候给你安排到你房中。”

说罢,她又?补充道?:“只要别?是那个燕娘就行。”

“您这么不喜欢她,总让我觉得,您曾经和她的母亲有过什么过节。”崔决并未喝那茶,热茶的白气飘了?一会儿就消散了?,“按常理说,表姑娘无父无母,崔府也缺不了?她一处院子,只是添个吃饭的嘴,何必总是跟她过不去呢?”

“说到底,她母亲就是个丧门星,身体?不好是一回事,她过来了?整个府上都鸡犬不宁的,现在让我眼睁睁地看到你再和一个姓徐的拉扯上关系,我怎么能坐视不管?”王氏坐在高椅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觉得我会不心疼吗?”

第34节

“您现在有空说这些,不如动下手中的人去查查那匹马到底是谁放出来的。”崔决道?:“四弟那边单单就把车夫送进监牢,就想把这事结了?,整个崔府就只有我在查了?。你一口一个坐视不管,一口一个心疼,也真?说得出口。”

“三郎,你是连一声母亲都不想叫了?是吧?这难道?是她教给你的?”

“不叫您母亲,不是您所期盼的吗?”此话说得颇为暧昧,王氏握着杯柄的手一颤,明知崔决不能视物,却依然?眼神躲闪。

过了?许久,她的声音平静了?些,说道?:“三郎,我只是偶尔有些寂寞……我过去说的胡话,你我都忘了?吧。”

“好,那只就谈徐燕芝。”崔决脸色森然?,站起身来,转身欲走?,“少让芸娘和徐燕芝接触,这次就算了?,下次我不会让她把她带走?的。”

“你之前?可是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过,跟那个姓徐的没有任何关系!”王氏就是不满徐燕芝的存在,“怎的现在袒护起她来了??你可知你身上背负的使命?我就说你为何舍了?命也要护她,还真?是对她动了?心思……”

“您还是管好自己吧。”崔决的神态自若,犹如在听王氏一个人唱戏,厌烦地出声:“三叔父的东西,就别?摆在明面?上了?。父亲虽然?不来,”

王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冷汗从苍白憔悴的脸上落下,过了?一会,才像个被握紧喉咙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欲盖弥彰地拿走?茶案上崔智送给她的绢扇,浑身颤抖着问:“你现在看不见,是、是怎么知道?的……”

“三房那边女眷众多,水粉品质杂乱,不知道?他是从哪位娘子的院中拿的礼,现在又?成了?您的心头好。”崔决的面?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讥诮之意,“您若是不想让父亲知道?,还是少管我的事情为妙。”

崔决转身离去,只听见身后的屋中一阵碎裂之声。

他本以?为心里那个以?崔氏的未来为自己的未来的崔决会跳出来跟他讲些什么,谁知他却未吭一声,这居然?是,他们第一次达成了?一致。

另一边,鹤汀水榭。

水榭中的桃花随着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雨尽数打落在泥里,雴霫过后,遗留在树枝上的花朵蔫头蔫脑了?没几天,也全都消失不见。蒸腾而上的水雾附着在藏在树间?的新蝉的薄翅上,夏季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

徐燕芝:“你要带我去哪?”

崔芸笙:“燕娘别?急,就快到了?。”

芸娘拉着徐燕芝走?到离长亭不远处的曲尺形池塘旁,问道?:“我上次听一个丫鬟说,燕娘在这里见过一次三哥哥,是不是?”

这话说得奇怪,她见过崔决无数次,但她偏偏提在鹤汀水榭的一次,她不觉得是以?前?她与温应遮相?逢时的那一次。

而是第一次她见到崔决时的那一面?。

明晃晃的恶意袭来,徐燕芝虽然?觉得不对劲,但还是不想以?最坏的想法?来揣测别?人,“我又?不是掰着手指头算见过几次三郎君的,哪里还记得你说的是哪次,这很重要吗?和你说得有趣的地方有什么联系吗?”

“当然?有联系,你听那丫鬟说,说你第一次见到三哥哥就是在这里,当时你要脱鞋砸她,却砸到了?三哥哥身上,对不对?我听她说的时候真?是笑坏了?。”

芸娘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看她,“燕娘,你不会生气了?吧?我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呵。

“我没生气啊。”

“你不生气就好,我还以?为你会为了?这点事生气呢。”芸娘故作好奇,说道?:“你当时做了?什么,怎么能瞄准着丫鬟打到三哥哥?”

徐燕芝面?无表情地回道?:“我也没做什么呀。”

“燕娘,看你紧张什么,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要不你给我示范看看,就把我比作那个丫鬟。”

徐燕芝“啧”了?一声,“不太好吧。”

崔芸笙会错了?意:“有什么不好的?我都把自己比作丫鬟啦!你还不愿意呢?燕娘,我是不会跟旁人说的。”

“好啦,现在就开始。”崔芸笙一瞬间?变了?一张脸,天真?又?残忍地对她说:“诶,表姑娘,你可不能这样啊!你既然?已经被认回崔府,自要守着崔氏的规矩,这池中的荷花不是什么人都能采的,莫要再做不合规矩之事了?。”

徐燕芝大为不解:“你说什么呢?”

这么爱演?

这一家人才喜欢唱戏吧?

崔芸笙笑嘻嘻地回答:“你别?恼,燕娘,我只是在模拟当时的场景。她不就是说你要摘荷花吗?”

我看未必,你只是想借机羞辱我罢了?,跟当初那个丫鬟想得一模一样。

崔芸笙显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说着从那位企图报复的丫鬟口中说出的只言片语:“现在不守规矩摘荷花,以?后要是娘子的房里丢了?什么东西……”

崔芸笙还未说完话,直接惊叫一声——

“徐燕芝你别?抓我的头!”

初夏的光洒落在曲尺池塘上,停留在微微开合的荷苞间?,清风袭来,**出斑驳的光影。

“我、我可是崔芸笙,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母亲会怎么罚你吗?”

低声放着狠话的小娘子的发髻微乱,僵硬的身子正在拼力抵抗着按在她脑袋的那只手。

她头上几根彩钗已经勾上了?荷叶,只要再低一点,整个脑袋就要落进碧水中了?。

而她身后的少女虽长裙曳地,却动作利落,力气也未减弱半分。

“五娘子,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不是在演戏吗?你不是说要当那个丫鬟吗?”徐燕芝虽然?打不过习武之人,但她从小在乡野中长大,制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她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当时就是这么对她的啊。模拟当时的场景嘛。”说着,她继续把她的头往水里压。

“等等、我不演了?!呜呜呜,徐燕芝,你要是真?让我喝一口池水你试试……”

“真?不演啦?我后面?脱鞋扔你还没做呢!”

这回轮到徐燕芝装听不懂了?。

“真?不演了?,你快放开我,不然?我就真?的生气了?,好燕娘,燕芝姐姐……”

“那在这里做的事?”

“我错了?,我真?的错啦,我都被父亲罚了?,抄了?十?遍《论语》呢……手都肿了?……”

徐燕芝可不信,她最起码有九成都是找她的丫鬟抄的。

所以?说什么规矩,什么体?统,无非都是束缚她这种人的,越有权势的人,则越不被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有人替他们收场。

“你快把我拉上来……”崔芸笙一边挣扎一边哭,哭得狠了?,鼻尖钻到水里冒泡泡,“呕……”

“希望你长这次记性,知道?我徐燕芝活到现在,也不是好欺负的。”最起码上辈子她活得窝囊,但也没怕几个人吧。

好吧,除了?崔决。

徐燕芝直接松手,崔芸笙尖叫一声,眼看着整个人都要落在水里时,又?被徐燕芝提着后领拉到岸边。

她本想着直接松手,让她跌到水里,狠狠长个记性。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年纪太小吓唬吓唬得了?,最主要的是要真?染了?寒症,那她真?罪加一等了?。

谁知这个小娘子,是一点都不长记性,在岸边哭着哭着,一把拽掉她腰间?的玉坠,快速朝长亭跑去。

“你还我!”

徐燕芝哪知道?她一溜烟就跑远了?,都来不及抓住她!

但这可是张乾给她的东西,是他母亲的东西啊!

她还没挂到三个时辰,就被这丫头抢走?了??要是弄坏了?,崔芸笙见过的稀奇宝物那么多,怎么可能会心疼!

她火气直窜脑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下意识就摸了?把绣花鞋——如同当初那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娘子,只能靠着蛮横来保护自己。

她在原来的九牛镇里,跟人干架的仗势可比这凶多了?。

粉色的绣花鞋从脱手飞出去,眼看就要砸到崔芸笙了?,谁知崔芸笙这个笨的,跑的时候也不看路,直直与迎面?而来的郎君相?撞。

啪的一声,那只绣花鞋自然?也扔到了?被崔芸笙撞到的那位身上。

缓慢又?清脆的掌声有节奏地响起又?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消失。

那位小郎君捡起落在地上,已经染了?一层黑的绣鞋,定定地看着她。

徐燕芝再一晃眼,看到少年玉冠高束,墨发飞扬,嘴角含笑,眉眼自是并未脱离稚气的少年人的明亮。

“崔府的娘子都这般……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