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周,我在市中心一家网红麻辣烫店里对付晚餐,身边净是欢闹的男女,孤单的我显得格外孤独。正在顾盼自怜时,透过被水汽模糊的落地窗,我看到一个酷似韩江雪的身影款款地从过街天桥上走下来,随后进入邻近的一家商场。我立即到收银台买了单,然后追了上去。
在攒动的人群中,我的目光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背影。那是顾竹雪还是韩江雪?我在心里打着问号,脚步也变得有些犹豫。一个不小心,我失了她的踪迹。正在踟蹰间,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到韩江雪歪着脑袋,怀里抱着一束白玫瑰,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荆棘鸟》。
韩江雪说:“你来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这三句话一下子把我整蒙了,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韩江雪把胸前的书摊开,指着封面问:“你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哪里吗?”
“澳大利亚,”我答道,“我看过这本书的同名电影。”
“你对澳大利亚感兴趣吗,想去那里生活吗?”
我觉得她话里有话,便没有接话。
“如果我去了澳大利亚,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我的喉咙卡住了。
韩江雪笑得很诡谲:“傻了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吧?”
从她脸上的笑,我嗅出了诡计的气味,便试着反问:“下个星期,包包就三岁了,咱们要不要给它过个生日?”
她犹豫了一下,耸耸肩:“无所谓。”
我笑了:“包包是一只猫,还没满一岁呢。”
这时,顾竹雪终于“哈哈”笑了起来:“我还以为能扮作韩江雪继续骗你呢,没想到你没有被相思迷昏脑袋,还能分得清楚谁是白玫瑰、谁是红玫瑰。看来你还真是干警察的料。”
我叹口气:“我已经有二十多天没见到韩江雪了。”
“这就快过年了,你想见她做什么,要把她带回老家见父母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顾竹雪哼起了歌,接着,她指着《荆棘鸟》的封面说,“刚才我没有骗你,你的女朋友、我亲爱的妹妹韩江雪正打算移民澳大利亚,准备和一堆袋鼠和考拉生活在一起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她姐姐啊,当然对她的情况一清二楚了。”顾雪竹歪了歪脑袋,大概又觉得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便摊摊手承认,“我聘了个私家侦探跟踪她。当然,这样做并不怎么合法,但我想知道我的这个妹妹在做什么。”顿了顿,她补充说,“我不想她出事。”
顾竹雪还在唠叨她对妹妹的关心,我的思绪却已飞到澳大利亚热烈干燥的上空,看到成堆的袋鼠在用拳头擂动它们肌肉发达的胸部,仿佛在向我宣示主权。我问顾竹雪:“为什么是澳大利亚,为什么要去那么远?”
“澳大利亚并非她的终点站,最多是一个热气腾腾的中转站,就像凡城一样。”顾竹雪敛起笑容,缓缓地说,“这个世界还有一种鸟,叫极乐鸟。它没有脚,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的死期。这和荆棘鸟其实差不多,荆棘鸟从离开巢穴开始,便执着地寻找荆棘树。当它终于如愿以偿,就会把自己娇小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然后歌唱到死。韩江雪就是这么一只鸟,除非让她死,否则她不会停下脚步。”
说完这么一段,顾竹雪的脸上现出一丝哀伤,随即又被无所谓的表情取代。她问我:“关键是,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开启那无穷无尽的疲惫旅程了吗?”
是啊,我准备好了吗?
我不知道。
几天后,顾竹雪给我发来一家宠物医院的位置信息。我先是疑惑,随后想起了那只叫包包的橘猫。我的心一沉,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赶到这家宠物医院。
进屋后,我看到包包正蹲在工作台上,它好整以暇地冲我“喵”了一声,像是在宣示它的地盘主权。接着,我看到了从里间走出的韩江雪,背着一个明黄色的猫包,手里拿了一沓单据。
看到我的到来,韩江雪先是一愣,然后指示我抱着包包去采血,她自己则转到柜台办理其他手续。包包显然已明白要发生什么,在我的怀里极尽挣扎,一不小心,爪子便在我的虎口处留下一道血痕。负责打针的护士赶忙塞给我一个酒精棉球,还关心地问我要不要去打狂犬疫苗。望着手上那条细细的红线,我愣了片刻,然后告诉护士:“我也是‘兽医’,百毒不侵的。”护士“哦”了一声,显然没明白这句话的笑点。
完成一系列检查后,韩江雪将颇为不爽的包包塞进猫包,然后背在身上,和我一同出了宠物医院。虽然已近深冬,但天气格外暖和。人们似乎都想把握这难得的好时光,许多人在滨河的绿化带上放起了风筝,就连猫包里的包包也抬起头,望着天上一只只被线牵着的小燕子和大蜈蚣。
“沿着绿化带往前五公里,就到水产市场了,就是爬虫当年沉车的那个地方。”我试图勾起韩江雪的记忆,但她只是向前迈步,没有回话。
我又没话找话地说:“如果把包包从包里放出来,不知道它会不会跑没影。”
韩江雪乜了我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我便接着说:“你带包包体检,是要领养它吧?”
韩江雪终于开口了:“是顾竹雪告诉你我在哪儿的吧?”
我尴尬地摇了摇头。
韩江雪“哼”了一声:“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这次,我更说不出话来。是啊,为什么我不直接给她打电话,甚至去敲她家的门,而只是一次次地发微信问候、试探。我在畏惧什么呢?
韩江雪说:“领养包包是想让它有个伴儿,不要再心野地到处溜达了。”
这当然是话中有话,正当我琢磨该如何接话时,韩江雪说出了我的畏惧:带包包体检是为了办理卫生检疫证明,坐飞机要用。”
我的嘴皮子僵了许久,才结巴地问:“要去哪儿,是去澳大利亚吗?”
韩江雪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指着包包,“它愿意跟你走吗?”
韩江雪蹲下身子解开猫包,把橘猫放在了草地上,然后轻拍它的脑袋:你走吗,要离开我吗?”
韩江雪的每一次轻拍对我来说都像是一次电击,既是折磨,又是抢救。包包倒是被拍得很舒服,迎着太阳打了个哈欠,倚着韩江雪的白球鞋躺下了。
韩江雪看了我一眼说:“澳大利亚的西南端有一个城市叫珀斯,我想去那里,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
韩江雪顿了顿,或许她在等待我的回答。可是,我还能说什么呢……
韩江雪有些抱歉地说:“这样的请求或许有些唐突,不过没关系,我会带着包包在圣诞节前先去澳大利亚。你可以等过完农历年,和家里人团聚后再飞到澳大利亚找我。”
她的态度真诚,语言平实。看得出来,她不是在和我开玩笑,更不是在开空头支票,这是她反复斟酌后的决定。让我接受不了的不是她的决定,而是她举重若轻的态度,仿佛我们不是要去袋鼠和考拉的国度,而仅仅是要退掉一间出租屋。
我终于忍不住问:“澳大利亚有什么?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韩江雪笑着摇摇头:“亲爱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和距离没关系,重要的是生活方式。”
“我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我如是说。
韩江雪呵呵一笑:“知道我们的祖先为什么会走出非洲、横穿欧洲大陆和西伯利亚冰原,又跨过白令海峡吗?”
“因为他们勇敢?”
“不,因为他们没有沉重的记忆。”韩江雪牵着我的手说,“你刚才提到了那个水产市场,那里只有爬虫的记忆,并没有我的。事实上,对我来说,凡城的故事已经结束,有关它的记忆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接受不了她挥挥手就告别的潇洒。
韩江雪将包包重新放回猫包内,打趣般地对我说:“我还有些其他手续要办,你先回去想想吧,有空就练一练英语,方便你到那里继续当兽医,澳大利亚可是不缺动物啊。”
坦白说,我的英语不差,至少听力还不错,看美剧时我基本不用看字幕,只靠听便能明白老外们在说什么。如果真要我开口,我也能冒几句英文中的常用俚语。
和韩江雪分别后,我便将各类社交媒体的定位改成了澳大利亚珀斯,领略到那里的地广人稀、天涯海角,绝不是凡城这般人潮汹涌,更不会像凡城看守所那么拥挤、喧哗。想必,我会慵懒地坐在金黄色的沙滩上,望着点缀在印度洋上的点点白帆;头顶上,大团大团的乌云开始集结,雷声和风浪声近在咫尺。我就那样坐着,一直坐着,等待乌云变幻成狂风暴雨,卷起滔天巨浪。
是的,这便是我梦中的情景。醒来后,我反复回忆着梦里的一切,但不管我怎样绞尽脑汁,我就是想不起韩江雪在梦里出现的印迹。或许,她就是海面上的那些白帆,被风浪裹挟着越漂越远。
在宠物医院相遇后,我和韩江雪又见了几面,每次都是例行的逛街、吃饭,然后找一家奶茶店小坐片刻。韩江雪会向我通报她为远赴澳大利亚所做准备的进展,却从来不问我有没有下定决心和她远赴重洋。当然,去还是不去,我也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只能说说发生在看守所里的趣闻逸事。有时候我也会讲一讲李石和曹大牙刚破获的案子。韩江雪依旧会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但我知道,她连羁押在看守所的尤雪和养父母都不去过问,更不会关心那些和她不相关的案子了。
不觉间到了十二月,一年即将结束。有天傍晚,衢八两转到了医务室,指着我的电脑屏幕问:“这是哪儿?”
我回过神来,赶忙说:“我马上把桌面换回警徽的图样。”
衢八两摆摆手:“不用,我就是感兴趣这是哪儿。”
陈拒收之前在医务室的墙上贴了一张中国地图,还贴了一张世界地图。我起身,找到珀斯所在的位置:“就是这儿,澳大利亚的西南端。”
“咱们这里天寒地冻,人家那里此刻应是艳阳高照吧?”
我点点头:“不同的半球,风水轮流转嘛!”
衢八两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楂发问:“想诗和远方了?”
我一惊,旋即明白这段时间自己的确有些魂不守舍,肯定是被衢八两看出了端倪。面对如此提问,我又没法儿用一两句话把事情说清楚。
衢八两缓和了下语气:“别说是你,想必陈拒收退休后也会到世界各地去溜达儿一圈。”顿了顿,衢八两问我:“从你来看守所当驻所医生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满一年了。”
“我已经在这里二十年了,你的工龄是我的二十分之一。”衢八两笑着叹气,“原来觉得时间难熬,没想到转眼二十年就过去了,每天还是困在这一道道的铁门间。对了,你知道咱们看守所一共有多少扇门吗?”
我摇了摇头。
“一共有九百九十八扇门,差两扇就满一千了。”
“你数过?”
“无聊嘛,反正有大把的时间,我用一个星期数完的。”
“你是够无聊的。”我附和道。
“日子嘛,大多都无聊,总得找点事情做。”
“就像你在后墙那边种树一样?”
“你们年轻人不也流行 ‘种草’吗?都是想有个盼头。”
我点头,两人随即陷入一阵沉默。
半晌,衢八两才开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的心一紧。
衢八两问:“为什么要放弃医院医生的职位,转而来考凡城的法医?”
我咕哝道:“家里人求稳,想让我有一个铁饭碗,所以就让我考了公务员。”
衢八两摇头:“不对,你本可以考老家的公务员,结果却跑到了凡城,一定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我知道糊弄不过去,却又不想说真正的原因,因为那太疼了。
衢八两拍了拍手:“好吧,我又不是在审讯犯人,不要搞得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你要是真想走,我是支持的。年轻人嘛,本来就是四海为家。等看够了、玩够了,再找个地方安家筑巢,没必要这么早就把自己困在这九百九十八扇门里。”
我敷衍道:“也可以等到退休以后再四海为家啊。”
“你才多大啊,就想着退休的事情了。”衢八两哼了一声,“就拿陈拒收来说吧,你瞧他那身体,天天咳嗽,像一台抽风机似的。别说山了,就连看守所东边那个小土坡,他也爬不上去。”
我“嗯”了一声,想到陈拒收一摇三晃的背影,就像风中飘零的树叶。
衢八两还在说:“前段时间你参与办案在外面学习进步时,陈拒收一直在医务室替你顶着,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啊。”
我点头。
衢八两叹口气道:“老头儿人可不赖,就是运气差了点,有空你要多关心关心他。”
一周后,陈拒收巡诊时摔倒在了走廊上。在押犯人关心陈拒收有没有事,陈拒收摆摆手,刚想说话就吐了一口血。我赶到时,他的胸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衢八两一边攥着他的手,一边吼叫,安排人送他去医院抢救。陈拒收摇摇头,蓄足了力气才说出“小树林”三个字。
衢八两明白他的意思,咬了咬牙,放弃了抢救的念头,将陈拒收背在背上,一路向监区的后门走去。许多管教和工勤人员都跟着衢八两,被他勒令返回各自的工作岗位,只剩下我提着陈拒收的医药箱陪在他们俩身边。
我们一同默默地走完一段土路,来到树叶凋零的树林边上。衢八两抬头瞅了瞅,将陈拒收放在了一棵柿子树下。陈拒收的胸膛起伏着,他伸手指了指脑袋上的红柿子,轻声说:“红灯笼,过年了……”
衢八两克制着嗓音里的哭腔:“是啊,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陈拒收的胸膛慢慢地停止了起伏,只有淡淡的笑意还挂在他嘴角,就像挂在枝头的红柿子那般温暖。
当天上午晚些时候,陈拒收的遗体被送去了殡仪馆。看守所内的工作还是照常,巡查、收押、送审,还有各项杂务,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好像只有如此大家才不会沉浸在陈拒收突然离世的悲恸中。
就这样,一直挨到午夜,我躺在医务室里瞪大了眼睛,看着陈拒收贴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太多的神仙在我的脑袋里打架。在燥热难耐中,我从**爬起,看到衢八两拎着一个扫把,像幽灵般穿过中央走廊,向监区的后门走去。我披上衣服悄然跟了上去。
我一路尾随衢八两,再次来到那片小树林外。只见衢八两用扫把将落叶和树枝归拢成一堆,然后弯下腰用打火机将其点燃,形成一小片跳动的篝火。衢八两坐在篝火前,淡淡地说:“你师傅的心愿完成了。”
我走上前,坐在衢八两的身边问:“什么心愿?”
衢八两叹口气道:“半年前,陈拒收就知道自己患了癌,晚期。他放弃了治疗的机会,选择在岗位上坚守到最后一刻。”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这样?”
“当然,经济是很重要的考虑。陈拒收的老婆是环卫工,孩子还在上大学,全家收入的大部分就靠他一个人顶着,他肯定不愿意把不多的积蓄扔到医院里。”衢八两顿了顿,“如果他牺牲在岗位上,会有额外的抚恤,甚至是奖励。”
“我师傅的身体状况,你事先是知情的?”
衢八两点点头:“他要我替他保密。”
我有些羞愧地说:“前些日子我在外面办案,把工作全部推给了师傅。”
衢八两拍了拍我的肩膀:“陈拒收一辈子都在治病救人,所以后来他想明白了,与其去游览名山大川、走遍世界,不如在工作岗位上坚持到最后一刻。”
火焰逐渐熄灭,衢八两用树枝挑了挑,火苗又重新蹿了上来,照亮了衢八两古铜色的脸。
我感慨道:“师傅自由了。”
“是啊,自由了!”衢八两抬头望向向上飞升的星星之火。
顺着衢八两的视线,我看到一架飞机闪烁着航灯,游弋在如海面一般澄澈的夜空。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韩江雪,她在那趟航班上吗?我不确定。但我祝福她,永远祝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