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被抓的尤雪,K市警方感到九十九分的激动。当然,也有九十九分的犹疑,毕竟站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活脱脱的男人。
K市警方要韩江雪和顾竹雪再次当面指认尤雪,被她们俩态度一致地拒绝了。无奈,警方只得勉强提取了两人的血样,准备和尤雪的DNA进行比对。
与此同时,审讯正一刻不停地展开。被抓的两名马仔和三名外籍妇女分别从不同角度还原了案件的过程。此外,网安部门也从尤雪的手机中核对了登录“匿名者”暗网的账号信息。再后来,DNA比对出了结果,一副男儿身的尤雪,身上携带的是XX染色体——她正是顾竹雪和韩江雪的母亲。
以上这些都是曹大牙告诉我们的。事实上,在尤雪被抓四十八小时后,韩江雪、顾竹雪、女管家和我,重新被“请”进先前那间小会议室。还是同样的桌椅、同样的咖啡,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原先在外面看守的辅警不仅换了人,数量也增多了。
这是要对我们的一系列冒失行为进行审判吗?或许吧。这事可大可小,真要严肃起来,没准儿我会从看守所医生变成看守所里的囚徒。在漫长的等待中,我的心中滋生出些许不安和无力。偷眼再看看双胞胎姐妹,她们俩倒是一脸平静,感觉像是在放空。尤其是韩江雪,一直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或许,她对真相大白后的世界还没完全做好准备。终于,韩江雪感受到了我长久的凝视,冲我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不远处,顾竹雪已经倒在女管家的怀中沉沉睡去。
就在我们快要忘记时间之时,李石和曹大牙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告诉我们:“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太明白他们所谓的“结束”是什么意思。
曹大牙说:“尤雪对所有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K市警方正在办理刑拘手续,稍后会开新闻发布会。唉,大鱼终究还是进了别人锅里。”
我追问:“怎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案件的主办权?”
曹大牙乜了我一眼。“还不是你们违反规定私自行动惹的。为了让K市警方不追究你们的责任,李石经过反复协商,不得已才同意把尤雪的案子交给他们主办。公安部A级逃犯啊!”曹大牙懊丧地感慨。
我垂下脑袋,羞愧地说不出话。倒是李石很豁达地说:“虽然没有把战果和荣誉带回凡城,但毕竟我们把人抓了,案子也破了,对人民群众可以有一个交代了。”李石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宽慰,“要不是你死死地缠住尤雪,没准儿她就无声无息地跑了呢。行了,别哭丧着脸了,咱们走吧。”
没有再耗下去的意义了,我们各怀心思地下了楼,径直来到K市公安局后院的停车场。一阵闪烁的警灯让我们停住了脚步。三十米开外,尤雪被押上了警车,车子缓缓驶近,一直开出后院的大门。韩江雪和顾竹雪背过身去,没有看警车里的母亲,反倒是坐在后排的尤雪转过身望了她们一眼。不过,在警车的红蓝灯闪烁下,雪姨的脸很模糊。或许她根本没有回头,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
车子已经驶远,我偷看双胞胎的脸,想寻找泪痕。可我看到的只是和月光一样苍白的脸。我想招呼她们俩吃点消夜,毕竟这两天大家都筋疲力尽,需要补一补,但还没说出口,一辆豪华轿车就缓缓停在了我们面前。平山堂的那位女管家从驾驶座下来,打开了后座的车门。顾竹雪瞥了我和韩江雪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便钻进车内关上车门,在低沉的轰鸣中越行越远。
顾竹雪的冷漠离去让我的心底越发涌起了一种孤独感,倒是曹大牙打趣道:“好吧,少了一人,回去的车上没那么挤了。”
车子从凡城西高速路口驶出时已经是夜里一点。沉默一路的韩江雪拍了拍李石的肩膀,让他先顺路送她回家,她住的地方离高速路口不远。李石点了点头。车子很快便停在了那片破旧小区的门口,韩江雪下了车,我还在犹豫不决。曹大牙使了个眼色,把我赶下了车。对此,韩江雪没有拒绝。
我们刚进门,那只叫作包包的橘猫就跳进了韩江雪的怀里。韩江雪摸了摸它的脑袋,带着它进入了那间被改造成情报室的次卧,将挂在墙上的那些人物照片和关系图全部扯到了地上。随后她返回主卧,背对着我开始铺床。完成这一切后,韩江雪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然后对我说:“不好意思,今晚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就在沙发上委屈一下吧。”说完,她便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门。
我对着木门愣了一分钟才缓缓转身,进入次卧收拾那一地狼藉。末了,我发现她的笔记本电脑上依然闪烁着屏保动画。移动鼠标的瞬间,桌面上的一份英文邮件吸引了我的眼球。我用尽了一生的英语单词储备,才弄清楚邮件的大致内容,那是一家跨国投资银行发给韩江雪的工作邀请。
我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可还没等痛苦蔓延,身后便出现一声猫叫。我回身,看到韩江雪正站在门边,而那只橘猫则在她的脚边蹲着,眼珠子竖成了一条线,像盯叛徒一样盯着我。
虽然我从心底觉得韩江雪欠我一个解释,但此刻因为知道她要离开,我心软了:“我……我就是想帮你收拾一下,顺便,省点电。”
橘猫“哼唧”了一声,像是在对我表达不屑。韩江雪则淡淡地说:“我还在考虑,暂时没有答应他们。”顿了顿,韩江雪问我:“你怎么想?”
我支吾着说不出话。
“算了,还是先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吧。对了,能请两天假吗?”
想到还要让陈拒收继续在岗位上坚持两天,我有些犹豫。
韩江雪接着说:“李石刚给我发信息,要我明天随他们一起去抓捕我的养父母。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这下我便没法儿拒绝了。
“很晚了,还是抓紧休息吧。”
韩江雪说着把我拉出了次卧,掩上了门,然后自己回到了主卧。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感觉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我和韩江雪初识的日子。莫名地,我的耳畔想起顾竹雪那位女管家的歌声:“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我的鼻子有些发酸,于是我把眼睛闭了起来,但鼻腔深处更酸,一直蔓延到泪腺。
第二天清晨,两辆警车停在了楼下。李石没有来,他派曹大牙带着四名特警跟随我们一起出发。在楼下等待的时候,四名特警彼此说着段子和笑话,大概此次任务让他们感到很轻松。韩江雪则始终沉默,看不出任何悲喜。
车子行驶了两个小时,来到省城的一处建筑工地外。韩江雪和曹大牙商议,想先由她进入工地找到养父母,劝他们投案自首,也算她作为女儿尽的最后义务。是的,只是义务,她并没有用“孝心”这个词。
曹大牙不太放心。我提出陪她一起。
韩江雪翻了我一眼:“见面后,我该怎么向他们介绍你呢?”
我哑然。
韩江雪对曹大牙说:“如果他们真的拒捕,你们再进去抓捕就是了。”
曹大牙最终同意了。
就这样,韩江雪独自进入了工地为施工人员搭建的活动板房内,而我们则在车内耐心等待。不久后,一个戴着安全帽、一腿泥浆的中年男人从屋里冲了出来。他刚跑出不远,便被韩江雪的一声“爸”定住了。再看门前,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扶着门框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抓捕结束后,曹大牙带着四名特警将韩江雪的养父母押回了凡城。韩江雪和我则掉转方向,赶在黄昏前回到了她养父母的老家。韩江雪要去给她已经过世的没有亲缘关系的奶奶上坟。
坟地散落在村子的后山。天色渐暗,不辨道路,我走得极为踉跄,很快便追不上韩江雪的脚步。就在即将迷路之时,我看到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原来韩江雪正半蹲在一块石碑前,用打火机照亮石碑上的名字。当火苗蹿起,她开始喃喃自语,将正在发生的和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深埋于地下的奶奶。当火苗灭去,她沉默下来,或许是希望奶奶在九泉之下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她就这样一遍遍地打着打火机,直到它不再迸发一丝火苗。韩江雪起身,扶着墓碑说:“奶奶,你告诉过我,要勇敢地往前走。从今往后,我会听你的话,一路不回头地勇敢走下去。”
在天全黑下来前,韩江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随后,我们从后山下来,回到村里的道路上。一名老者牵着一头黄牛从我们身边经过,他和牛都瞥了我们一眼,但没有说什么,接着便越走越远。我问韩江雪晚上要不要就住在老宅子里,明天再回家。
韩江雪反问我:“家?你说的是这儿,还是凡城的那个出租屋?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走吧,走吧。”韩江雪一边重复着,一边拉起我的手。我们像两个贼一般,逃离了那个清冷、丝毫感受不到爱的村落。
随着最后一粒尘埃落定,以尤雪为首的、长达二十余年的系列拐卖儿童团伙案已经基本查清。在提请检察院批准逮捕前,经由上级公安指定管辖,K市警方终于将尤雪连人带案移交给了凡城警方。作为对K市警方的补偿,上级将侦办“匿名者”暗网一案的管辖权指定给了他们。
如今,凡城看守所内关押着尤雪、韩江雪的养父母,还有顾竹雪的养父母。他们既是我需要照看的在押人员,又因为特殊的身份,让我心里多了些异样的感觉。就像一层膜,既看不透,也拆不穿。关于他们的健康情况,我会定期通报给韩江雪和顾竹雪。顾竹雪有时还会表示感谢,韩江雪则基本上没有任何反馈。
事实上,自从陪韩江雪从老家返回后,我和她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见面了。她去应聘那份国外投行的工作了吗?她是否还在独自舔舐伤口?她家那只经常来做客的橘猫包包还好吗?这一切,我都无从得知。
天气渐冷,我心里萌发出一种想象,觉得韩江雪变成了一只寒蝉,在这座叫凡城的地方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