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殡仪馆的路上虽是李石开车,但握着方向盘的他像是陷入了深层的思考,只留我一个人在迷惘中不知所以。直到车子开出市区,向位于市郊的殡仪馆进发时,李石才缓缓地问我:“知道画像里的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
李石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个男人正在殡仪馆的冰柜里躺着呢。”
“啊?!”瞬间,我想起韩江雪说过,她来凡城是因为凡城警方将一名死在宾馆风道里的男人的DNA和她的DNA匹配上了。也就是说,这个躺在冰柜里的人就是韩江雪的父亲。
李石接着说:“这个案子一直挂在重案大队没有破,没想到居然在傻大个儿的画中找到了线索。”
李石点燃了一支烟,接着打开车窗玻璃,让烟气随风散去,然后问我:你们医生是不抽烟的吧?”
“我不抽烟,但很多医生抽得很凶。”
“对了,那个陈拒收原来抽烟就抽得很凶。现在他戒了,想养好身体退休去旅游。”
李石的话让我想起了陈拒收近来孱弱的身体。
“你为什么学医当医生?”
“家里安排的,他们替我报的大学志愿。”
“当警察前,真在医院待过?”
我“嗯”了一声:“轮了几个科室。”
“有件事情还真抱歉。”李石说,“但我必须向你承认,因为市局只招一个法医,所以我疏通了关系,安排我儿子去当了法医。自然而然,你就被分配到了看守所当驻所医生。”
面对如此直白的道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李石又说:“我这个儿子小时候被保护得好,思想很简单,不一定能适应看守所里那种复杂的环境,倒不如让他天天对着死人,工作倒也简单。说实话,我也不盼着他以后升官发财,他能把手头工作做好就行。”
我附和道:“他的专业知识很扎实的。”
李石“哼”了一声。
沉默了会儿,我反问李石:“你当初为什么要当警察?”
“我爸就是当警察的。”
“警察世家啊。”我感慨道。
李石呵呵笑了一下:“年轻嘛,总想弄懂眼前的世界,所以就当了警察。”
“弄清楚了吗?”
李石摇摇头:“越来越糊涂了。”
“为什么呢?”
李石想了想:“那个封警官怎么说的,人心似海嘛!”
李石说完舌头一卷,燃烧的烟屁股就进到了他的口腔里。接着,李石屏住呼吸,淡淡的烟气居然从他的耳朵里冒了出来。当李石再展开舌头时,烟头已经灭了。李石将烟头放进车载烟灰缸,笑着说:“我也是有特殊技能的。”
我跟着笑了笑。
李石语气轻松地说:“我儿子谈的那个小女友,指挥中心的辅警,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李石是在试探还是真掌握了什么消息,便支吾着不说话。
“这小子!”李石哼笑了一声,“想瞒他当了二十六年刑警的爹,道行还浅了些。”
我尴尬地笑笑。
“我知道那女孩,虽然不是正式工,但人老实,做事也踏实。有空你给我儿子吹吹耳边风,让他找机会把女孩带给我和他妈见见。”
我说了声“好”。
“倒是你。”李石话锋一转,“从上次爬虫的案子起,这个韩江雪就有意无意地参与了进来。坦白说,这个女孩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绝非等闲之辈,或许会给你的小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了。”
我又哑然了。
“有的人就像鲨鱼,一辈子都要四处游走,绝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想必你也不甘于当一条寄生在鲨鱼腹下的(左鱼右印)鱼吧?”
李石点到为止,并没在韩江雪的话题上多说什么。很快,汽车驶入了殡仪馆,偌大的停车场内只有一辆红色的本田思域,韩江雪正靠车头站着。我下车,眼神瞟向车子。韩江雪举重若轻地说:“车子性能不错,跑得飞快,让我能赶上案子的进度。”说完,她的目光瞥向了李石。
李石只是淡淡地说:“走,咱们去实验室看看吧。”
李庸医早已在实验室里静候我们。他的手上是一沓尸检报告,他的身前则躺着一具青白色的男性尸体,想必正是韩江雪的亲生父亲。我偷看了韩江雪一眼,她的脸色和尸体的颜色一样青白。
李石将他儿子手中的尸检报告接过去,认认真真地看了约莫十分钟,然后把报告连同傻大个儿的那张素描画递到了韩江雪的手上。韩江雪小声读着尸检报告的内容:“羟基丁酸、手腕勒痕、颈部勒痕,多处软组织挫伤,舌骨完好,肺泡、窒息……”接着,韩江雪举起那张素描看了许久,然后问李石:这幅画是谁画的?”
李石说:“等等,我想先听一听你的判断。”
韩江雪的指尖划过素描画上男人尚属年轻的面孔,犹豫了一会儿。“男人死前曾被迷晕,然后遭受了虐待,最后被处决。”顿了顿,韩江雪坚定地说,是熟人作案,我的亲生父亲和拐卖团伙的成员一定认识。”
李石感慨:“你真是干侦探的料。”
韩江雪虚弱地笑笑:“我只是太弱小了,所以脑子才要转得快一些。好吧,现在可以告诉我这幅画的由来了吧?”
李石冲我点头:“你们是一对儿,还是你来说吧。”
接下来,我便把案子的侦查现况告诉了韩江雪,这起疑似系列拐卖儿童案件的当事人之一。
韩江雪沉默了会儿缓缓地说:“我想不起那个傻大个儿了,我甚至想不起同时被看管的双胞胎姐妹顾竹雪,那时我们一定是太小了。”
李石答道:“傻大个儿只是用绘画这种特殊方式把本不相关的线索串了起来。现在的关键,还是让铁拐周开口,毕竟他经营这个废品收购厂三十多年了。”
正说着李石的电话响了,彩铃是雄壮激昂的《人民警察之歌》,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挂掉电话后,李石忧心忡忡地说:“铁拐周打算摊牌了。不过,他应该撑不过今晚了。”
我们三人把李庸医丢在殡仪馆,火速赶往第一人民医院,正巧在一楼大厅遇到了一脸愁容的曹大牙。
还没等我们开口,曹大牙便摇头说:“双肺已经坏死了,现在只能出气,没有进气了。”
“人在哪儿?”李石问。
“留观室,等着咽气。”
我们立即随曹大牙往留观室赶。路上,曹大牙对我们说了铁拐周的详细情况。原来,在来医院的急救车上,铁拐周就开始对急救医生坦白了。他说,自己的废品收购厂曾被用作那些被拐卖孩子的转运地。他还说到了傻大个儿这个最早被“寄存”在废品收购厂的“人货”。“寄存”期间,傻大个儿爬到报废的卡车顶上玩,摔了一跤,结果后脑壳被撞掉一块,成了傻子。因此,他被好几个买家退了货,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收购厂里。
李石问:“他有没有说是谁把孩子送到收购厂的,又是谁把孩子带走的?”
曹大牙摇头:“他只说到这里人就不行了。别说是一句话,就连一个字他都吐不出来了。我觉得,他这是回光返照。”
说话间我们赶到了留观室,衢八两正和医生讨论铁拐周的病情。医生很坦诚地说:“即便不撤呼吸机,他的生命最多也就只剩半小时。”
大家的目光聚集在衢八两的身上,仿佛在发问:“这是看守所关押的在押人员,现在该怎么办?”
抛开纪检监察和检察院对看守所内部出现在押人员死亡问题的追究不谈,这毕竟是一条人命。现在担在衢八两的肩上,想必异常沉重。我以为他会打电话向上级请示,可衢八两只是问医生:“病人是否还有意识?”
医生点头说“有”。
衢八两稍稍调整了下夹在警衔上的执法记录仪镜头,随即走进了留观室。李石和我紧随其后。韩江雪也想进去,被曹大牙拦在了门外。
不知怎的,看到躺在**的铁拐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往事,时间并不久远,都发生在我实习时的医院。我不敢陷入回忆,将注意力放回到衢八两身上。只见衢八两开始对铁拐周说话,声音极其平静和克制:“医生已经介绍了你的病情,你的生命很快就要终结。如果你想平静地离去,我们不会打扰,你只要眨两下眼睛就行;如果你想把那些真相告诉办案的警官,挽救更多的人,就眨一下眼睛。”
在一片死寂中,铁拐周眨了一下眼睛,停了一秒,他又眨了一下。
“你要最后的平静?”衢八两继续确认。
铁拐周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衢八两看了眼李石,似乎在向他发问。
李石叹口气说:“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就让他去吧。”
衢八两转向医生:“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
医生说了声“好”。
就在我们要转身撤出房间时,铁拐周的胳膊突然微微抬起,他的目光中再次有了光亮。循着他的目光,我看到韩江雪正站在门外高举着那张傻大个儿手绘的她亲生父亲的画像,高声质问:“他是谁?我死去的爸爸到底是谁?”
一阵低沉且恐怖的声响从铁拐周的体内传出,一旁的呼吸科医生听后肩膀不自主地颤了一下。李石知道铁拐周已经说不出话了,便立即将夹在医生白大褂口袋上的水笔夺了过去,夹在铁拐周的大拇指和食指间,又帮他把笔杆握紧,并将一块塑料板垫在了图纸背面。只见铁拐周一厘米又一厘米地抬起胳膊,在画像中男人的身体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朱大可”三个字。这三个字是一笔写完的。当他再次抬起笔尖,那口一直含着的气被缓缓吐了出来,然后他手指一松,笔掉在了**,胳膊随之滑落。与此同时,一滴眼泪从铁拐周的眼眶慢慢流了出来。
那是忏悔的泪水吧,我暗想,希望他已经得到了上天的宽恕。
衢八两将执法记录仪的镜头对准自己,用略发颤的嗓音说:“北京时间二十二点二十二分,犯罪嫌疑人周明生死亡。”说完他便大步走出了留观室。李石愣了几秒,然后将铁拐周的绝笔交给了曹大牙,要他立即在全国人口系统库内寻找名叫朱大可的男人。接着,李石走到走廊的尽头,向医院中庭的花园走去,和衢八两一同抽烟去了。
我正望着两名老警探有些落寞的背影发呆,韩江雪拍了下我的肩膀,吓了我一跳。
“怎么?你也想去抽一根?”
“不想。”
韩江雪笑着说:“真是模范生。”
我看着韩江雪的脸问道:“一个人死在你的面前,你似乎不是很困扰。”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顿了顿,韩江雪又说,“再说了,如果不是他,我的命运或许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或许他只是一个见证人,没有直接参与拐卖儿童的案件。”
韩江雪摇摇头:“沉默的旁观者也是帮凶。”
或许我本就是一个愿意原谅一切的人,又或许因为我不是韩江雪,无法感受她那切齿的恨,因此再争论孰是孰非的问题想必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我故作轻松地问:“朱大可,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个朱大可?”
韩江雪努努嘴:“你问他咯。”
只见曹大牙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显然,他是冲中庭花园里的李石去的。韩江雪拦住了曹大牙:“曹警官,查到朱大可是谁了吗?”
曹大牙不满地瞥了我一眼,拇指顺势关闭了电子警务终端的屏幕,然后对韩江雪说:“不要刺探警务工作的秘密。”
韩江雪立刻反驳:“我是朱大可的女儿,我有权知道有关他的信息。”
曹大牙不想和她纠缠,错身想走,却又被韩江雪拦住了去路。两边僵持间,李石从中庭返回走廊,见状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避讳韩江雪,直接向曹大牙询问核查的情况。
曹大牙摇摇头:“我把朱大可的年龄限定在四十岁到七十岁,全国人口系统中同名的人一共有2537个人。我又把死者的照片和这2573个人进行了人脸比对,一个也没有比中。”
韩江雪立即插话:“是什么原因?难道这个朱大可是黑户?”
曹大牙不满地说:“你懂得挺多的啊。”
我拽了一把韩江雪,想让她安静些。李石突然转向韩江雪:“恐怕我要和你的家人见一见了。”
韩江雪一激灵:“你要和谁见见?等等,应该不是我的养父母。没准儿他们和人贩子认识,你应该不想这么早打草惊蛇。”
李石点头:“你的养父母,我已经派人暗中调查了,目前还不会直接接触。”
“那么,你就是要见顾竹雪了?”韩江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