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十八

大场的失陷,震**了全局,上峰不得不作出将大军撤往沪西的决定。

10月26日的夜似乎比平日都要漫长,黑暗。月亮和星星大概已经烦透了一整天的枪炮声,都躲到云层后边休息去了。只有远处燃烧着的大火和炮弹爆炸后此起彼伏的火光将那一侧的天地变成了一个忽明忽暗的世界。

二连的弟兄们正三三两两地往塌了一半的街垒上叠着沙袋。这几日只要战斗一停下来,他们就要重复这样的工作,今日一整天下来,他们手和脚的骨骼就像是被镪水浸过了似的,酥软得厉害,以致于每抬起一个沙袋,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从肺底里透出一股粗重的呼吸声。

自从十几天前二连获得补充以来,他们就趁势向北发展了几个街区,并且牢牢地守住了那里,不过最近几日,随着大场的失陷,88师的处境又变得艰难起来。

此时,二连长正背靠着沙袋坐在地上休息,他用手在衣兜里摸了老半天才从口袋缝里抠出了那么一小撮烟丝,又从挎包里拿出最后一张报纸,瞥了一眼报端的标题:今晨大场陷落,我军处境不堪……后面那几个字他不看了。接着他又把报头撕了下来,撒上烟丝,用舌尖舔了一下边角,卷了几下,然后从身边的瓦砾堆中拿过了一截烧焦的木条,用嘴叼着“烟卷”就着那木条上的焦炭猛吸了几口,不一会儿,一连串的烟圈就从嘴里慢慢地溜了出来。

这是最后一张送到二连长手里的非战斗物品。自从大场失陷后,一线部队的物资供应就开始时断时续了,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弹药供应都会成为问题,更甭说是生活物资了。弟兄们心里都门儿清,连长的香烟已经断顿了十来天了,就是报纸,也是传令兵送命令时顺带捎来的。

虎子正帮着弟兄们往弹匣里压着子弹,经过十来天的休养,右臂的伤口已基本痊愈,但连长还是不放心,每次战斗结束,他总要往虎子身上看上几眼,以确保虎子在他视线之内且无大碍——自从那次虎子受伤后,他半刻都不让虎子离开自己,除非他自己死了。

虎子压完手头的最后一个弹匣,从身上解下军用水壶,仰脖想喝一口,可是水壶被他倒了个底儿朝天都没漏出一滴水来,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缓缓地向连长凑了过去:“连长,借我口水喝!”连长把水壶递给他,虎子并没有拿来就喝,而是摇了一摇。他看了一眼同样干裂着嘴唇的连长,调皮地问:“连长,这张报纸上登的是啥内容啊,你都没读过,咋就给点了呢?”

这话一出口,连长抽烟的嘴立刻就不动了,他略一思索了一下回答:“这张报纸不吉利,还是趁早点了好。”其实那天他拿报纸的时候,表情就木然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匆匆地把报纸塞入了挎包中,再也不拿出来了。心细的老兵早就猜出了报纸的内容,只是不给点破而已,而虎子却没那些弯弯绕,他刚想问第二句,从旁边凑过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连长,听这枪声,好像是咱们部队在往南撤啊,你看,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这是一排的二班长姚老七。自打开战接敌以来,他是连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没下过火线的老兵,他说的枪声,是指远处一阵一阵的中正步枪的枪声,虽然有些零落,但听得出来,都是消失在中山大道的方向。

姚老七的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因为他游移的目光不经意间与连长的眼神碰了一下,便像触了电似的缩了回去。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撤退。”连长阴沉下脸,唇齿之间吐出这么几个冷冷的字。

话音刚落,从南边的夜幕中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个人影,连长从弟兄们手里接过火把才看清楚,是营部的传令兵小葛,这么冷的天,他却跑得满头是汗。

“小葛,先喝口水,慢慢说!”

小葛一把推开弟兄们递上来的水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谢,谢副团长的命令,一营全体……到……到四行仓库前集合,他有重要命令传达!你赶快带弟兄们去,我还要去通知一连和三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