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莲以为这登徒子挨了打,肯定不敢再造次,谁知墙头上呼地跳起个人来,一手捂着脸,唉声叹气:

“说话便说话么,打我作甚?”

那少年就在墙头上站起身来,倒叫宋莲吃了一惊,原来他穿着一身书生袍衫,身材十分修长,虽则面孔带了几分稚气,看身量已经与成年男子无异。

“你到底想做什么?”

少年俯视宋莲,神色间自有一种贵气,问道:“你从哪儿来的?不是都城人吧?”

这话却问到了宋莲的秘密,她冷冷地道:“关你什么事?”

少年道:“我好奇。”

宋莲走得近些,抬头望着他,一张清丽脱俗的小脸冷冰冰的,肌肤雪白,愈显得眼睛大而黑亮,乌发如云。

少年一时间竟看得呆了,不提防迎面一枚石子打来,哎呦一声,后仰翻身落下墙去。

宋莲方才拾起枣子的时候,手里暗暗攒了一枚石子,走得近了才用力丢了过去,带着风声击向少年额头,她虽然没练过什么暗器飞镖,可是做手工的人,哪有手上软弱无力的。

那么小一枚石子,打是打不坏,这一下中了够他受的。

宋莲笑道:“你好奇,管我什么事?”

再也不理那少年,拍拍手自进屋去了。

婆母冯氏坐在屋里理丝线,见她来了,便问:“方才仿佛听见后院有动静,你跟谁说话呢?”

宋莲本想说出那少年登徒子的事来,话在舌尖转了一转,又落了下去。

“无事,我赶猫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冯氏自来把她看得很严,虽说是儿子死了,这媳妇也用不上了,可总归不愿意看见宋莲和别的男人说话,好像和外男说一句话,儿子便吃一句的亏似的。

“那猫儿好好的,没祸害菜地,你也不必赶他。”

冯氏自那日被宋莲拿大金律压了一头后,再不敢言语造次,只是三五不时就要含沙射影地刺她一刺。

虽然向人牙子偷买无身契的良家子是不对,可是她儿子当时可是病得快死了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是菩萨也肯的。

想着想着,冯氏在心里给菩萨合十拜了拜,暗下决心,这个月赚的钱,再给刘姑子送一半去,给死去的儿子添点钱。

宋莲不用看也知道,冯氏心里一定又在念她,她才不在乎,反正她原来的家人说话更难听,等还完了钱,她立马就走,立女户,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去。

这里两个人各自转着念头,那边一个妇人提着一大包东西笑着进来,原来是冯氏的弟媳妇孟巧儿。

却说这孟巧儿,真就跟名字一样,一张巧嘴,心眼八个。宋莲冲喜的事,就是她从中穿针引线,挑的头儿。

当初冯氏家里要给弟弟娶个灵巧些的媳妇,千挑万选,选了她来,谁知巧是巧,日日挑唆得家里不得安宁,老娘老爹气得百病横生,没几年就双双离世。

也是冯氏脑子糊涂,被孟氏一张巧嘴说昏了头,还当她是天底下顶好的大好人,不然但凡是个厉害些的大姑子,便要寻孟氏的晦气。

冯氏正自气闷,将手里东西放下,站起身来笑着迎上去:“怎么,今日有空来坐坐?”

“我那儿媳妇,这些日子因下不来奶,吃不下睡不着,好巧方才门前有个药货郎,挑了一担木髓来卖,你瞧,又白又好,两文钱一斤。”

冯氏伸手捻了两截木髓瞧瞧,也不住口地称赞。

宋莲听见木髓两字,心里便是一跳,伸头一瞧,果然是她心里想的那样东西。

她忙问孟氏:“那货郎在哪儿?”

孟氏不答,斜了眼睛看宋莲:“你又没身孕,买它作甚。”

“我自然有用。”

木髓便是通草花所用的材料,在宋莲的暗中观察,旁敲侧击地询问后,她发现金朝并没有通草花这一技艺,便存心要用此赚钱。

冯氏听她问,顿时拉长了脸:“你一个年轻妇道人家,有什么要买的,交代给我,莫要随便抛头露面的。”

通草花于宋莲是件大事,必须亲口问上一问产量和产地才好,此时便道:“我买些木髓,又不做别的。”

冯氏声音都尖了起来:“你一个黄花大闺女,买木髓有什么用!”

孟氏听得这话,嗤的一声笑出来,宋莲都是冯氏的儿媳妇了,虽然才过门相公就没了,可婆婆这么说不就摆明了儿子是银样镴枪头,儿媳妇还是完璧之身。

也是冯氏气糊涂了,口不择言,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讲不出话来。

孟氏慢悠悠地道:“也难怪呢,嫁进来怕连男人的味儿都没闻过,怪不得见着什么猫儿狗儿也叫春。”

这话便说得太难听了。

别说宋莲眼睛瞪起来,连冯氏脸色也变得极差。

“是啊,我们梁家家训严格,是不如孟妗子你闻过的男人味儿多,见识广,连狗屎都知道是什么味。”宋莲冷笑,要斗嘴,她可不怕。

“你说什么!”这回轮到孟氏瞪眼了。

“宋莲,别瞎说。”婆母冯氏心里痛快,假意呵斥,转头又对孟氏,“她才嫁进来,你这些粗话村话也收着些吧。”

三人勉强坐下,又说起绣坊的事来,眼下都城中出了不少新的小绣坊,虽然手艺并不见得比梁家绣坊好多少,胜在花样新,哪怕手工粗糙些,便宜点卖总能卖得出去。

梁家绣坊以做工精致出名,有不少老客户,还过得去,那些不思进取,手艺又不精的绣坊,便日日门可罗雀了。

冯氏说到这儿,又叹了口气,道:“满月还想选女官儿呢,衣裳铺盖,笔墨纸砚,可是一笔钱。”

孟氏道:“选了女官,便有俸禄,择婿也能选个好的,到时候这点子钱也不算什么。”

宋莲便在一边静静听着,这金朝有这点好处,女子有女学,有女科举,可以选女官,多往礼部和户部,特别是河东女子,考科举的最多,朝中有“户部半壁河东狮”的笑谈。

宋莲听着她们谈起若是做了官有多威风,也有些心驰神往,虽然她的毛笔字写得不如何,但也是考过公的人,若去选官应该有几分经验……

“娘!娘!”

外面一个女孩儿嫩生生地喊着,一路跑进来,可不正是冯氏嘴里念着的梁满月嘛。

“娘,门口有一个小官人,拿了礼物说要来拜会咱们家呢!”梁满月满脸兴奋,推着母亲快去见客。

嘻,平日里她可没见过生得那么俊俏的男子,还穿了青衫,看着像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冯氏磨不过,便理了理衣衫,迎出门去。孟氏也跟在一边。

宋莲本来对客人是何等样人毫无兴趣,无奈梁满月不好意思自己去偷看,硬是拉着宋莲躲在二门里往外瞧。

“呀,小官人怎么这般客气,拿这许多东西来,可是折杀老身了。”

冯氏迎出去,头一眼见着那少年男子的相貌,也是惊了一惊,这般好容色,都城中也少见呢。再瞧瞧带来的礼物,又是一惊。

廊上竟放了整整四只红漆提盒!

对方自称名叫齐云开,是新搬来的邻居,正专心读书,预备科考。

可这么一个书生,能有多少钱,况且不过是邻居间走动。冯氏识字不多,也看出单子上正绢缎子,沉香珠子,这份礼不轻。

冯氏犹疑,也被齐云开看了出来,忙道自己孤身在外,唯有一个书童陪着,日常伙食若是能从梁家匀一匀便好。

冯氏头脑简单,听他这么说便答应着了,二门里躲着偷听的宋莲却知,这小子必有古怪。

无他,这自称齐云开的少年便是方才她投瓜掷石的对象,试想,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又怎么会一身好功夫,翻墙爬树,和人家家里的小寡妇搭讪呢。

送走齐云开,孟氏眼里瞧着宋莲,装模作样地跟冯氏说:“我说,以后你隔壁住进了这么俊俏的一个小官人,这门户可得看好了点。”

冯氏当面不吭声,嫌她多嘴,转过头来嘱咐宋莲和梁满月,要她们平日里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和邻居的小官人随便搭话。

宋莲嘴里称是,心里想,不但搭话,还打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