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伴侣”这一期,还差艺术领域的女性没有采访,原本李欣然约了一位女画家,但后来了解到她有一点受虐倾向,大家就觉得不太符合主题。宋斯琪联系了于女士,想问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物引荐,一问之下还真有一位经历过家暴的女画家愿意接受采访,她在曾经的那段婚姻中长期遭受冷暴力,被丈夫一巴掌打醒,原来婚姻,丈夫,并不是必要的。

在于女士的帮助下,节目如期进入制作阶段,为了表示感谢,宋斯琪约她在王府吃饭,于女士来时在外头逛了很久,和宋斯琪第一回 来的时候一样新奇:“我不过是帮个小忙,你还请我吃饭,王府可不是一般饭店,怎么好意思叫你这样破费。”

“沾周先生的光,本来他今天在这边有饭局,临时改了时间。”

于佳只当是小周总的惯用的包间,王府的包间预约了就不会取消:“这王府可难进呐,我有阵子做国画,约过几位大师吃饭,想在这儿订位置,托了多少人都没辙,以后可有门路了。”

“小事儿。”宋斯琪把菜单递给她,“今天有特供,不用单独点餐,你看有没有忌口的,再看看喝点什么。”

“瞧我这运气,听说王府的特供是客人等厨师,厨师等食材,没有最新鲜最好的材料不开特供,今儿是什么?”

“松茸,也没有外头说得那么玄乎,大厨其实都蛮有个性的,一般饭店都是听客人的,王府偶尔听听厨师的,新奇又不稀奇。”

特供菜单一般是围绕一个或几个食材配菜,于佳扫了眼没有什么忌口的,选了茉莉花茶和红酒,聊着天等上菜:“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法国一朋友,知道我在找Lyn的画,特地联系我,他以前有个客户,是东南亚那带的华人,特别喜欢Lyn的画儿,你妈妈售出的作品,有一大半儿都被他收藏了,他很神秘,我已经通过那位朋友试着联系他,应该很快会有确切的消息,如果我是他,即便不是全部,也会很乐意转售画作给你,毕竟你是她的女儿,这会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宋斯琪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但并不像她想得那样乐观:“如果我非常喜欢一位艺术家,收藏了她很多作品,我会乐于把藏品展示给我喜欢的人以及同样喜欢她的人,但是转赠或者转售,除非走投无路,命不久矣,不然怎么都不舍得的。如果可以,我能看一眼就好,收画还是从投资客手上收比较容易。”

“这话倒是不错。”

两人聊了一会儿,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最先上的是一个汤煲,接着是几道配菜,后头跟着推进来一个石板炭烤盘,新鲜刚处理干净的松茸还没切,服务员进来切好放上烤盘,马上满室鲜香。待松茸煎好,又问要不要全生的蘸料吃,宋斯琪不喜欢,只留了一盘给于佳。

宋斯琪喜欢喝汤,松茸鸡汤熬得正是火候,她就着拌白菜喝了两碗,于佳也跟着她喝汤:“我算看出点王府的门道了,花哨归花哨,吃得还是实在,能吃好能吃饱,和那些什么米其林真不一样。”

宋斯琪觉得这是一种夸奖,心里很高兴:“我还以为您会比较喜欢吃西餐。”

“中国人中国胃,西餐南餐的也就图一新鲜。就像我点这红酒,也就是配一下儿,吃黄油煎松茸的时候抿两口解腻,回头人问我晚饭吃了啥,想起来还得是这鸡汤。”

“那我选这儿是选对了,我看画廊附近好些西餐厅,原本想约在那边,周先生说王府有位子,正好大厨得了一批松茸,早松茸,可遇不可求的。”

“我说呢,是还没到季节,个头儿都不大。”

“香是真的蛮香的,但我吃不大出区别,是不是有点儿暴殄天物?”

“嗐,我还喝不出红酒贵贱呢,有什么,好吃好喝就行了呗,咱又不是行家靠这吃饭的,真讲究倒也罢了,真装的多,何必。”

宋斯琪笑点头:“您性格真的好,爽利痛快,我觉得你和我们组长肯定聊得来,她觉得你的项目很不错,算是小体量的基金里面比较实在的,她还蛮感兴趣的,欣然以前没怎么接触过这种私人专项公益基金,她近期应该会找你沟通合作相关的事宜。我个人除了愿意出任您安排的副理事职位,还会捐一笔启动资金,具体数额看您这边许可证的等级,也算是好消息吧。”

“简直不能更好了,我……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

宋斯琪和她碰杯:“我捐款可不是白捐的,多少嘛会要点特权,你知道我最近在做的节目是女性视角,感触太多了,所以以后肯定会偏心女画家,希望您给我放这个权啊。”

“当然,出钱的不说了算,谁说了算,女人不帮女人,难道帮男人去?我第一个支持你。”

“行,那我敬您一个。”

周绩文推了晚上的饭局,下了班儿去了一趟仁德,他约了张医生见面,其实陆雨出事之后,张医生一直觉得周先生不会再信任自己,应该会选择国外的心理医生继续为周太太治疗,但在电话里周先生依然对自己很信任,这让他感到意外,见面时就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周绩文笑笑:“外国的心理医生,也就那么回事儿,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最主要嘛,是我太太对您比较信任,这个才是重点。陆雨出事,你心里也不好过吧。”

“不瞒您说,我其实,有预感,所以很积极地和他沟通,但是很抱歉,我……”

周绩文怕陆雨的死和刘承宗有关,查过他生前的轨迹和通讯记录,张医生给他发的消息以及通话记录骗不了人,他的确在努力,但没有救回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不必自责,其实都明白的,包括我太太在内,也,理解他的选择。”

张医生垂首:“理解,但很难接受……说说周太太的情况吧。”

周绩文拿出记事本翻开,从陆雨出事那天开始,他像写日记一样记录着和琪琪有关的事情,最早的一条是在飞机上写下的:

阿竣在电话里说琪琪脸色很不好看,但是没有哭,我倒希望她能哭一哭,想必一整天没休息。我现在非常后悔,当初真应该找陆雨聊一次,威逼利诱送他出国,今日之悲剧能否避免?

今天琪琪在我怀中哭泣,我想她今日见我才敢如此一哭,心疼之余也有丝丝欣慰,她知陆雨已死,但向我问话,依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

国内海葬服务已有不小规模。琪琪今天见人多笑,小郭都有泪,她未在人前哭泣,但夜里噩梦,躲在浴室啜泣,哽咽中告诉我,她见到陆雨身躯残破,一定很痛……我感到担忧,琪琪的痛症是否会加重?祈求不要。

……

琪琪口腔生了溃疡,无意间发现她会用手按压创口,给她上药时,看到她嘴角和手指有咬痕,以前没有这样的习惯,我试着帮她纠正。

琪琪收到了陆雨的信,喝了很多酒。她也是我生命中最闪亮最美好的星光,她还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芝加哥的照片令她很生气,我也很生气,她打我骂我,我却很高兴。

琪琪生理期一直会提前吃止痛药,昨天半夜她疼到在卫生间跌倒,我抱她出来,逼问之下她说布洛芬吃完没有买,我在抽屉里找到两粒,喂她吃了一粒,她有点抗拒。

……

第一次看到琪琪画画,很厉害。她再一次陷入了她母亲的角色,不过很快恢复,我不知她的分离障碍是否加重,她主动提出见医生,我希望她不要害怕,什么事情都和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感谢命运让我来到她身边。

我告诉琪琪不要咬手指,今天看到她大腿上有掐痕,她又一次主动要求尝试很深的姿势,我觉得她在故意弄痛自己,我很生气,也很无力。

周绩文看着自己写下的东西,想了想说:“陆雨出事,我太太目睹了殡仪馆美容师处理尸体的全过程,之后常常噩梦,最近出现了一些无意识模仿她母亲的行为,陷入角色的情况有一次,但我出言提醒后,她就意识到了,也很理性地分析自己的状况,除了陆雨的事情,可能也和我们最近去了几次她小时候住的地方有关。比起上一次,应该算有好转吧。”

“我之前和您提过,人的记忆恢复,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上一次周太太只是记起了很多重要的,直接造成她选择遗忘的关键事件,细枝末节的往事,会一点一点慢慢记起来,这个过程中的情绪波动很容易引起人格转换,周太太属于意志很坚定的类型,所以不会过分沉溺于角色或者说另外一种人格,正常的脱敏治疗就够了,多沟通倾诉,帮助她共同回忆,让她以比较轻松的状态回忆过去,周先生一直引导得很好,比起我,您的作用更大,这一部分不用太过担心。”

周绩文点头:“好在她很愿意和我说以前的事,张医生您和她沟通时多多提醒她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很喜欢她和我聊这些。”

张医生轻笑:“您比我更懂暗示不是嘛。”

“也是。比起分离障碍,我比较担心她的痛觉敏感症,我最近发现她有时候会故意弄疼自己,按伤口,咬手指,不肯吃止疼药,我怕她有……自我伤害的倾向。”

张医生推了推眼镜:“这是在意料之中的,自残的动机很多,我可能和周太太沟通过之后才能做出诊断,不过她目前的症状并不严重,也可以说事出有因,所以周先生不用太过担心,您的过分关注也有可能给她压力。”

“我明白。”

张医生把这次见面的地点定在画廊,他觉得宋斯琪重新拿起画笔,其实是对过去的接受,也是对未来的渴望。

于佳的画廊不算大,最近展出的主题是“春天”,墙上桌上的作品有些来自已经成名的画家,有些来自还没有毕业的美院学生,她的日常展从不标注画家姓名,很受青年画家的喜爱,是一个充满活力的艺术空间。

张医生并不是很懂艺术,但修过色彩心理学,看画也看得津津有味:“我一直认为用色彩来分析情绪很片面,脱离主体无论什么颜色都不足以代表情绪。”

宋斯琪看看他:“理论,本来就是普遍适用而不是完全适用吧。”

“你觉得什么颜色最能代表春天?”

两个人停在一幅火红的梅花前,宋斯琪摇了摇头走开,停在桃花前:“粉色吧,春天,很温暖,但不浓烈。”

张医生点头:“是不是对陆雨的离开感到自责?”

宋斯琪轻笑:“您是猜测还是推测?”

“我看到浓烈的红色也想躲避,我是自责的,你应该也是一样。”

“嗯,但很矛盾,觉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其实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又觉得,那样也不错。”

“粉色是非常健康的一种颜色,桃花海棠的粉更是不掺灰调,非常明亮的色彩。你的心态和以前比起来,其实更积极了。”

“您是在用色彩理论分析我?您不是不认可嘛。”

“我没有脱离主体,试着分析,仅供参考。”

“您挺有趣儿的,不会和周先生串通好了举重若轻吧。”

“怎么会,别的不说,以前你几乎不知道怎么舒缓压力,释放情绪,但是现在会主动倾诉,会哭会闹,知道睡不着找点酒喝,知道刺激自己,抵抗麻木和解离,你是我的患者中,最懂得自救的一个。”

宋斯琪听到“自救”这个词,突然有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负面情绪向自己展示深渊,但潜意识早知道活着更好,未来有无限的力量和美好,痛,只是提醒自己活着的感觉:“张医生,这次真的不用吃药了吧。”

“周先生就是最好的药,也就你能吃得起那种。”

宋斯琪笑着点头:“谢谢你,张医生。”

“小琪,能做你的主治医生,是我的荣幸。”

“小雨的事情,我们都不要再自责了,好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