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还互道晚安,分开时,他笑得那样温柔,挥着手说再见,再见……

宋斯琪没有想到,这个黑夜会让陆雨闭上眼睛,失去温度,永远无声地待在另外一个世界,从此他的喜怒哀乐,自己再也无法感知。

文华酒店的26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透过窗户,看不到太多的风景,最下面是几栋建筑集中的垃圾转运中心,他选过几处地方,这里最为合适。

尸检结果出得很快,宋斯琪赶到公安局时,殡仪馆的人已经到了,抬着一个白布包上车,陆雨的妈妈在旁边哭天抢地,她这时候还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一切是那么不真实,只能让小五开车,跟着去了殡仪馆。

殡仪馆的冷冻室,里面靠墙摆着一排冰库,屋子中间有个像电视剧里面法医解剖尸体时会出现的那种不锈钢台子,进门的地方有个水池,墙根儿也有个水池。

很奇怪,宋斯琪没戴眼镜,也没戴隐形,远远站在门边上,却把面目全非的陆雨看得清清楚楚。小五拽她出去,负责美容化妆的老师傅也诧异她怎么跟到了这里,劝她出去,宋斯琪摇摇头:“我能不能在这儿陪陪他?”

老师傅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手上拿着止血钳,就像医生在做手术一样,他要是医生就好了,宋斯琪心想。陆雨的身体损伤比较严重,老师傅缝补工作做得精细,也费力气,看她只是静静站着,就没再管她。

过了会儿,许是看她可怜,老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搭话:“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我们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

“不害怕吗?”

“怕,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想请问您,这里葬礼仪式的时候,可以放别的音乐吗?”

“好像不能,这边只能放哀乐,别的也不合适吧。”

宋斯琪点点头:“我要是放别的歌儿,他家里人恐怕要把我吃了。师傅,我能在这儿放一会儿吗?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

“行,你放吧。”

宋斯琪把手机拿出来,有几个未接来电,她索性开了飞行模式,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放歌,萨克斯风吹出的曲调复古悠扬,女声的歌词不多,像在低吟,一遍一遍倒是不惹人烦。师傅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没在哭,但有时候,人难过到一定地步,是哭不出来的。起码还有这样的好朋友不是吗?年轻人为什么想不开呢?

是啊,他为什么想不开呢?

陆家没有一个人想得明白,只有陆淑大概知道弟弟的病比她想象得更严重。陆家没有把他带回家,一应仪式就在殡仪馆办,陆雨妈妈已经哭晕了,去了趟医院又挣扎着回来,灵堂不大,宋斯琪站在外头一排花圈边上,腿已经木了,但依然笔直站着。

陆淑看到她,堵在心口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扶着她无声哭泣,宋斯琪看看陆雨的遗照,把手放在她肩膀上:“陆雨大姐,你不要,太自责。”

“我,我昨天还在给他介绍相亲……我妈知道他和菲菲分手,气得闹绝食,小雨说他不想结婚,我妈说他敢不结婚,就死给他看,我看见了,小雨当时的表情就很不对,他当时笑了,笑得很开心……我,我就该看着他,跟着他。”

“陆雨大姐,这件事他想做很多年了,第一回 ,是高考结束的时候,大二那年冬天割过一次腕,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吞了一板安眠药……对不起,这次我来晚了。”

陆淑在她肩头哭到抽气,宋斯琪听警官说,他有一封遗书,她没有看到,本来想问问陆淑他说了些什么,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他还能说什么呢?想说的话,都说尽了。

“陆雨大姐,小雨他,想海葬,我查过了,普陀山是可以海葬的,你看,能不能和小雨爸妈说说看,我不好去说的,但是小雨以前和我说,他很想很想海葬,如果可以,我尽快安排。”

“他在遗书里说了,他真的恨我们吧,他恨死我们一家了吧。”

“他是个温柔的人啊,他只是,想以后自由一点。”

傍晚时分,菲菲和铃铛一起过来,菲菲十分自责,在宋斯琪面前掩面哭了很久:“小琪,为什么会这样?”

宋斯琪深深叹了口气:“累了想歇着吧。”

铃铛看到她脸色实在不好看,轻声问:“小琪,你还好吗?”

“我没事儿,总得有个人替他高兴,不然白跳了。”

菲菲还没有进灵堂,陆雨妈妈就看到了她,她突然有了力气,冲出来和菲菲撕扯了一番,好像觉得陆雨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菲菲本来怀着愧疚,想任由她打几下,但陆雨妈妈红了眼,不依不饶,连铃铛都挨了她几拳,菲菲忍不住推开陆雨妈妈:“小雨是被你们逼死的!你们才是凶手!”

宋斯琪退了几步,里头外头一片乱糟糟的,她没有力气去劝谁拉谁了,只是心想无论如何,都要把陆雨带到普陀山去海葬。

何竣来的时候给宋斯琪带了件黑色的风衣,小五接过来给宋斯琪披上,搂着她的肩膀才发觉她人有点颤抖,早上出门很急,穿得单薄,天一黑下来,人就更冷了,殡仪馆里还有股渗人的阴冷,她搂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是站木了身子,还是冷得厉害:“小琪姐,去休息会儿吧,一天了,咱们去喝点热水也行啊。”

宋斯琪扭头看她:“饿了吧,你快去吃点东西,不用陪着我。”

何竣安排人放好花圈,除了宋斯琪夫妇的,陈东成和秦西也派人送了花篮挽联,一起过来的几个哥们儿放好东西和他打招呼,何竣一人递了根儿烟:“时间仓促,回头再请哥儿几个吃饭。”

“嗐,见外,有事儿您说话。”

何竣留了两个人两辆车以备不时之需,这才想起来徐阿姨让带了粥过来,去车上取的时候,周总来了电话:“怎么样了?”

“倒是不乱,灵堂已经布置起来了,我拉了车花圈花篮,小厅不大,已经摆满了,我让这边把隔壁的屋子空出来当休息室。我看嫂子脸色实在不大好看,哭倒是没哭,恐怕这一整天也没心情吃东西,菲菲在,今晚应该会多待一会儿。”

“我马上上飞机,你让小五看着她吃点东西,眼药水带了吗?”

“带过来了,徐姨给熬了粥,我这就给嫂子拿过去。”

“她手机打不通,你们……”

“我知道,您打我电话就行。”

何竣拿了粥过来,看小五搂着她,小声问:“今天歇过吗?”

小五摇头:“没有,一口水都没喝。”

“隔壁我让空出来了,过去歇会儿,吃点东西。”

小五在宋斯琪耳边说话:“小琪姐,我们过去吃点东西吧。”

宋斯琪点点头,但人没动。何竣把保温桶递给小五,揽着人就往隔壁房间去,他力气大,宋斯琪不得不抬脚跟着往前走,膝盖一弯就是一阵酸痛,脚底板发麻,要不是何竣提着,几乎跌倒在地上。

周绩文是一个人只身回国的,何飒不得不留在芝加哥处理剩下的一些事情,他收到消息后连夜安排工作,致电几位重要股东说明情况,好在银行方面需要本人出面签字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凌晨没有航班,周绩文问了几条私人航线,赶上一个朋友从芝加哥飞上海,为他提前了起飞时间,他到上海后又转机回京州。

周绩文赶了快一整天时间,他到京州的时候,陆雨的遗体告别仪式已经结束,马上要火化,这个时候陆雨的父母依然不同意海葬,陆淑在休息室里和他们吵架,宋斯琪待了一会儿,听得头疼,心想他们再不同意,就让殡仪馆暗箱操作,她悄悄带着陆雨去普陀山,给他们个假盒子,随他们怎么样。

她怕在里面忍不住和陆雨家人吵起来,走出休息室透气,昏暗的走廊让人心头发闷,她朝着尽头处透着亮光的窗户走过去,今天是个晴天,还有些暖风,吹得人很舒服。

周绩文走楼梯上来的,只一眼就知道窗边是她,理了理衣服头发过去,宋斯琪没有回头,但听到脚步声,也就知道是他赶回来了。

周绩文从背后靠上来,一手握着她冰冷的手,一手遮住她的眼睛:“闭上眼睛歇会儿吧。”

宋斯琪以为自己不会哭的,靠在他怀里才好像终于难过起来,鼻腔发酸。周绩文感觉到手心温润,把她搂紧了些:“哭吧,哭晕也没关系,我抱着你,我们琪琪肯定伤心坏了。”

宋斯琪转过身,整个人埋进他怀里:“我好难过。”

“我知道,我知道。”

宋斯琪哭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抽噎着问:“你,你给我买的那,那辆车,是雷克萨斯吗?”

“是,怎么了?”

“多少钱啊?”

“不贵。”

“多少?”

周绩文在她面前说不了假话:“车子不贵,七八十万,配这个配那个,七七八八的,再加一点儿。”

宋斯琪又把脸埋回去:“小一百啊,你买那么贵的干嘛?他开不了,他开不了啊。”

周绩文一寻思,大概是陆雨要用车,她想把那车借给他开,无论多少钱买的,他都开不了了呀,傻琪琪。

陆淑最终战胜了顽固的父母,她在和父母的这场争吵中明白了弟弟为什么会选择轻生,中国有句老话,死者为大,在她父母眼里什么为大呢?一定要有个男孩儿,男孩儿要听话,继续传宗接代,男孩儿死了,要把外甥过继给他续香火,要老老实实躺在祖坟里,生是陆家的男孩儿,死是陆家的男鬼。

他们究竟把孩子看成什么?他们惭愧吗?后悔吗?

或许有一些吧,但必然不多,就像他们抛弃了老三,但从不忏悔。

宋斯琪问周绩文:“你觉得陆雨大姐怎么说服父母的?”

周绩文把手机递给她,宋斯琪看到周绩文给陆淑发的短信:[如果你的父母不同意海葬,就告诉他们陆雨轻生是因为他是同性恋者,并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呵,原来是为了所谓的脸面,就这么简单,真是,让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