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拜师的事,说是偶然,其实也是必然。柳叶眉收下一个弟子,正式教其唱评弹。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杨细雪的大女儿高乐。高乐从小热濡目染听母亲唱戏,血液里已有了表演的种子。可惜母亲就是野路子出身,唱评弹从未正式拜师学过艺,只是东拼西凑学会了唱《白蛇传》、《西厢记》和《晴雯撕扇》。
她《晴雯撕扇》唱得尤其好,并将这个小段教授其女高乐。柳叶眉发现高乐的才华,并决意要收她为徒,就是因为高乐在席间唱的一曲《晴雯撕扇》。
那天在“聚美园”吃饭,原本是为庆祝杨细雪儿子高兴考上北大,由杨细雪做东招呼大家吃一顿的。“聚美园”属“杭帮菜”,甜腻鲜香,好吃是好吃,但似乎缺乏一点冲劲儿。为给大家助兴,性格活泼的杨细雪拿过琵琶挥指拔弦向大家说道:“怎么样?让我女儿唱一曲《晴雯撕扇》吧?”
小姑娘身穿洋红色丝质连衣裙,脚上配一**白色皮凉鞋。裙子下摆的荷叶边走起路来如风吹过塘中的荷叶,美得让人心疼。她手拿琵琶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端坐在木椅上,轻轻拔动几下琴弦,开口唱了起来。
唱罢,全场鸦雀无声。柳叶眉最先站起身来鼓掌,并当场宣布收高乐为徒。杨细雪高兴得哭了起来,高子文拍着她的肩说,好事,好事,你哭什么啊?
杨细雪说,你不知道……你们男人不会懂的……她边说边哭,泪珠子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她内心是在感叹,她和柳叶眉之间一生的攀比和争斗,终于在下一代身上得到和解和释放。她为此感动。都是为了孩子。
与此同时,为了孩子,另一队人马也在星夜兼程。薜一冰和小万万座火车到安徽去看女儿。路过一个古玩集市,夫妻二人逛了一下,薜一冰一眼看中一只“明代天启五彩人物罐”,他将身上仅有的300元盘缠全部拿出来,买下这只五彩罐。离红梅的杂技团还有百十公里的路程,他俩决定步行走到那里。
一路艰辛,薜一冰夫妇俩终于来到杂技之乡,那里许多人都在练杂技,场面壮观。见到女儿红梅,她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多亏她的恩师齐永辉的照顾。齐永辉也是“古玩迷”,三人一见如故,聊得十分投缘。
夫妇二人踏上返程的火车,火车票是女儿红梅给买的。
火车开动了。光阴如梭,日子就像车窗外的风景,快速闪过。
2、
1983年,55岁的柳叶眉再次结婚。
热闹的婚礼现场,一对新人正在红毯上缓缓前行,男的是从香港归来迎娶新娘的杨俊才,女的是已不再年轻但依旧美丽的柳叶眉。在婚礼现场,柳叶眉给大家讲述了老玉镯的故事。虽然玉镯只剩下一只了,但他俩终于还是结婚了。
柳叶眉站在小舞台上,讲述玉镯的故事。麦克风发出轻微的嚣叫声,“嗡——”在这尖细怪异的声浪中,红毯尽头出现一个人:只见他头发一丝不苟梳在后面,身上穿着黑风衣,手捧一束玫瑰花。他逆光而行,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脸。
婚礼司仪朗声宣布:
“现在,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等一等!”
黑衣人逆光而行,从暗处走到明处。光亮之处,柳叶眉看到男子的脸,他,竟然是“从天而降”的甘如海。
甘如海站在台下的红色甬道上,仰头望着台上穿婚纱的柳叶眉,手中的红玫瑰在扑簌簌地抖。
“如海,你来啦?”
“这回,我又来晚了一步。”
甘如海走上前几步,送上那束红玫瑰,又敬了俏皮的军礼,说道:“杨俊才、柳叶眉,祝福你俩!”
老甘将自己创作的一幅绣画作品《纽约夜景》送给柳叶眉,柳叶眉将它挂在新房里。老甘、杨先生、柳叶眉,三个老朋友终于又重聚在一起了。他们在云城到处走,采购丝线。看小桥流水,看老房子,老甘用相机把它们拍摄下来,准备带回纽约。三人一起站在一座小桥上,甘如海感慨地说道:“想不到最终还你们两人在一起了。对我来说,也算一件好事吧。过两天,我就回美国去了。”
“干嘛走得那么急啊,不在云城多住几天?”
“哦,我回美国还得参加一个拍卖会。日子早就定下来,我有一件作品参加拍卖。”
杨俊才说:“甘如海如今已然成了大名人了。可喜可贺!”
甘如海说:“还请俊才老兄照顾好柳叶眉,我在美国,天高地远,也照顾不上她。”
杨俊才笑道:“老甘,瞧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柳叶眉是你老婆,而不是我老婆。哈哈!”
甘如海擂了他一拳说道:“算你运气好!”
柳叶眉说:“你们两个怎么还跟年轻的时候一样,打打闹闹的?”
老甘说道:“我们老了吗?难道我们跟二三十年前有什么区别吗?”
“是啊是啊,有什么区别吗?”说着,两个大男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肩并着肩摇晃着身体唱起歌来。
他俩在小石桥上的歌声引来了路人的驻足观看。他们有的挑着担,有的手里推着自行车。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有的背上背着孙子,他们都被那奇异欢快的英文歌所吸引,停下脚步,仰头观看,他们像被时间凝定住了,一动不动,又像一幅黑魇魇的风俗画,一针一线绣在画布上那种。
月亮升起来。歌声渐渐走远。
风吹动树梢,让时间慢慢向前移动了一小格。
这一天,在柳叶眉心里留下深刻印记。这样美,美而苍凉。
参加完柳叶眉的婚礼,甘如海很快飞回美国参加拍卖会去了。柳叶眉和老甘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让两人见面竟无法多言。千言万语,汇成了一个无言的眼神,一个挥手告别的手势。这一挥,又是千里万里,长路漫漫。再相见时,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3、
这日午后,柳叶眉正坐在窗口用钩针钩花。花影落在她脚背上,是一朵斜斜的小梅花。柳叶眉正定睛看那朵梅花时,小万万风风火火撞进来。
“妈,有个事想跟您商量一下。”她说,“我和薜一冰,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我们打算下海经商,开一家古玩店。”
柳叶眉放下手中钩织物,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微微侧过一点头来,一字一板地说道:“你刚才说什么?开一家古玩店?”
柳叶眉眼前出现许多年前万叶轩家的古玩店的店面:高高的飞檐,阔绰的店面,堆成山的玉器古玩,连成片的博古架和架上的瓷器……突然之间,这些厚重东西的轰然倒塌,许许多多的碎片从空中飞向自己、砸向自己,将自己彻底淹没。
“不行!你们不能开古玩店!”
“不能开?为什么?我以为你们会支持我们。”
“别问为什么。不能开就是不能开。你和一冰你俩好好上班,踏踏实实过日子,别异想天开想什么开店的事。”
“妈,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想干什么事,您总是不支持我。”
柳叶眉说:“干别的可以,开古玩店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听了这话,小万万也不说什么,气哼哼地转身走了。柳叶眉被她这种行为气得直哆嗦,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她哪里知道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万叶轩为演奏为名,将她骗到万府,发生了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柳叶眉失手打翻了茶杯,连茶杯盖也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4、
开店的事,小万万是铁了心的。他们去找“俊才老爸”商量。杨先生正在桥牌室跟人打桥牌,他手里拿着烟斗,烟雾缭绕,激战正酣。当他看到小万万和薜一冰他俩走进来,就知道他们有要事相商量,他对小万万使了个眼色说:“稍等。让我来完这一把,两三分钟就齐活儿!”
“不急,不急。”小万万说。
他们打桥牌的人,性子比一般玩牌的人要慢些,步步谨慎,出张牌磨死人。杨俊才说的“两三分钟”,其实用了五分钟都不止。打完这把牌,杨俊才领着两个孩子从棋牌室出来,到隔壁咖啡厅小坐。
坐定。杨俊才开门见山地问:“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俊才老爸,事情是这样的——”
小万万把他们想开古玩店的事,一五一十跟杨俊才说了。杨俊才听后一拍大腿,当场表示支持。“好事呀!好事!”
薜一冰和小万万相互看了一眼,高兴得跳起来。“噢!”
得到杨先生的支持,薜一冰和小万万就开始忙碌起来。先是选店址,跑东街、看西街,问租金,量行情。在初具规模的古玩一条街上,他俩看中一户店面,凭直觉他俩都觉得很适合开古玩店,进去一问才知,原来这里曾是云城最负盛名的古玩店“万叶轩古董行”。
小万万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少,但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店名“万叶轩”,她当场拍板租下那户店面,并用店里的电话给母亲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母亲听到“万叶轩”三个字,手里拿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惊呆了。
柳叶眉不同意用“万叶轩”这个店名,小夫妻俩便起了一个“万明轩”作为折中,古玩店总算顺利开张了。
5、
古玩店开张后做的第一单生意,竟是小万万夫妇俩上回去安徽看女儿时,在乡下买回来的那个宝贝“明代天启五彩人物罐”。这只大罐本来是小万万夫妇拿来当作镇店之宝用的,摆在“万叶轩”大玻璃门门口,最显眼位置。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位客人,他的头大脸大,两只耳朵向外支楞着,好似接收外星人信号的两装置。见他进门,小万万的丈夫薜一冰忙迎上去招呼客人。
“这位先生,喜欢古玩,随便看看?”
“怎么?老薜?你小子不认识我啦?我是老冬瓜啊!”
“老冬瓜?”薜一冰满脸疑惑的表情,不知对方在说什么。
“是啊,老薜,你怎么忘了,去年咱们在赛宝大会上见过面的,我还请你喝过茶呢,上好的明前龙井,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薜一冰眼神发愣,一脸茫然。
那老冬瓜又说:“哎呀,我说你这个人,年纪轻轻咋那么健忘呢!在去年的赛宝会上,你不记得了?有个姓胡的姑娘拿个玉鼎让你帮她鉴定,你和他还……”
薜一冰赶紧示意老冬瓜不要再说下去了,可惜已经有些晚了,小万万耳朵尖,刚才老冬瓜说“有个姓胡的姑娘”几个字她听得真真的,她一袭白衣手执宝剑冲过来问:“姑娘?什么姑娘?”
薜一冰连忙将话题岔开道:“哪有什么姑娘,人家客人是看中咱家的镇店之宝五彩人物罐了,是吧?”
老冬瓜忙说:“是的,是的。你确定这是明代的?”
“确定。”
“那就开个价吧!”
薜一冰伸出三根手指头,示意三万元。经过讨价还价,五彩罐终于以两万五千元成交。当初去安徽看红梅,他们是以800元的收来的,典藏这几年,价格翻了不知多少倍,夫妇两都很开心,关门之后坐在柜台后面数钱,一直数到手软。
可惜好景不长,老冬瓜听人挑唆,说那只罐是赝品,三天后反悔,带着东西来店里大吵大闹,正要砸场子,见多识广的杨先生及时赶到。杨先生巧舌如簧,教老冬瓜辨认古玩瓷器,把真假窍门传授给他。
杨先生说:“五彩瓷器成熟于明代, 据《陶雅》上说:‘康熙硬彩,雍正软彩。’又据《饮流斋说瓷》中解释:‘硬彩者彩色甚浓,釉付其上,微微凸起。软彩者又名粉彩,彩色稍淡,有粉匀之也。’明早期釉上五彩瓷器传世品不多见,因为当时景德镇延续元代制瓷主流产品青花、釉里红的生产。然而从所见到的为数不多的洪武釉上红彩可以判定,洪武时期的红彩瓷器已为‘五彩’瓷的蓬勃发展造声蓄势,可以说洪武釉上红彩已拉开了明代五彩瓷辉煌的序幕。”
杨先生又说:“天启一朝仅有七年,正处于晚明的多事之秋。末年爆发了迅即如势如燎原的农民大起义,统治中国两个半世纪的明代政权,终于走上崩溃的穷途末路。此时,景德镇的御窑厂更是萧条冷落,逐渐停产歇业。所烧制的宫窑器物与昔日相比,其品类与产量已经缩减至历史上最低水平,以致当时的传世品现今极为罕见,你现在手里拿到的,就是罕见的珍品。”
杨先生让老冬瓜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帮小夫妻俩的古玩店避免了一场恶斗。从此“万明轩”生意红火,蒸蒸日上。
6、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快的,转眼间薜红花已长到9岁,模样跟9岁那年的柳叶眉一模一样。那一年,要不是日本人打进城,9岁的柳叶眉还在家门口玩耍,手里拿着造型逼真的小白蛇,边跑边唱。
现在,小红花手中也有一条小白蛇,竹节,纸质,跟当年柳叶眉玩的那条一模一样。杨先生带和小红花在院中玩耍,孩子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柳叶眉在屋中隔窗向外张望,她看到像画一样美好安闲的景象。
这就是传说中的幸福吗?
但是隐隐约约地,柳叶眉似乎感觉到似乎还缺点什么,她把目光停留在墙上那幅画上——《纽约夜》,这是一幅绣画作品,是甘如海回国时送给她的。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面啦。她想。
他们的笑声依然一阵一阵地传来。柳叶眉倚窗细看,她看到一个幼小的、肉身轮回之前的自己。那时的她,如果没有战争,又会不会走上评弹这条路呢?不得而知。
人这一生不是用来回忆的。日子过着过着,就成这样了。或许幸福,或许有些遗憾,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你已经得到了一些,这一些是用来实实在在享用的。而没得的东西永远是用来怀念,对柳叶眉来说,老甘就是用来怀念的。可能在潜意识里,她一直在等的人,都是这个老甘吧。
杨先生太宠孩子了。自从老杨娶了柳叶眉,成为小红花的外公,他就一刻不停地宠爱着孩子,自称“老贱人”一个。孩子指东他不敢往西,孩子要星星他不敢给月亮。
杨先生一生阅人无数,可谓经验丰富,却从未有过一个完整的家。他母亲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去世,杨先生一直单身,母亲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杨先生从“孩子”直接过渡成一个“外公”是有些不适应的,他常常忘记自己的外公身份,跟可爱的小红花混在一起,把自己变成一个老小孩。
他们一起去游乐场玩,原本是不打算带柳叶眉一起去的。小红花说:“外婆最啰嗦!不带外婆去玩!”老杨就也学小孩的样子撅着嘴说:“对,外婆最啰嗦,不带她去!”
小红花长得可爱,带她的保姆又很会打扮她,粉色的小纱裙正好齐到膝盖,娃娃头,一排整齐的小流海刚好齐眉,流海下面是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谁见都说,这孩子眼睛长得太漂亮了。
有这么一个“洋娃娃”在,自然成了全家人的中心,杨先生更是带着“洋娃娃”看马戏,吃河鲜,玩游船。每天早上的小笼包都是老杨亲自去给孩子买的,专门要买老刘那一家的,皮薄料足,一口一个小肉丸。
这天他们去游乐场玩,老杨给孩子带了一大兜吃的东西。老杨问柳叶眉到底去不去,柳叶眉立刻从里屋冲出来说,当然要去,听说大摩天轮可漂亮了。 这一年,云城有了第一架从国外引进的大摩天轮,高耸入云,成为云城的时尚标志。
三人一起坐在簇新的、还带着油漆味儿的大摩天轮上,小姑娘兴奋得直跳脚,开动那一刻却又安静下来,仿佛有些担心似地一只手揪住胸前的衣服,嘴微张着,观察动静。
摩天轮徐徐上升,带领他们逐渐脱离地面,脱离稔熟的日常生活和惯性,去了另一个地方。柳叶眉微闭上眼,仿佛听见岁月的年轮慢慢旋转的声响。她身边的景物不见了,她又重回九岁那一年的光景:父亲复活,母亲年轻温婉,面容姣好,他们坐在圆桌旁吃饭。寂静无声,光阴仿佛可以这样永远停留。
她,永远的9岁女童。永远不会长大的柳叶眉。
她,永远的母亲,脸上没有伤疤。受日本鬼子凌辱的记忆,不复存在。
他,永远的父亲,没有死,还活着。年轻力壮。
这样一家人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太阳透过玻璃窗,照在圆桌上,桌上摆满精美的菜肴,还有精致的法国葡萄法和俄国香奶酪。面包切成片,像玻璃橱窗里的展品一样摆得整整齐齐。有刀叉也有竹筷,摆放有序,等待主人来欢宴。
如果没有日本人打进城,这场欢宴将永远继续下去,无人打扰,宁静悠远。
当大摩天轮转了一圈之后,柳叶眉发现从里面下来的三个人全都变了模样:她被缩小,红花被放大,而杨先生变得非常年轻。薜红花9岁生日那天,杨先生悄悄找律师立下遗嘱,单独给红花留下一大笔钱。放在粉彩瓶内。柳叶眉忙着整理评弹资料,去录音棚录音,并没有注意到那份遗嘱。
7、
这一天,柳叶眉家的门被三个个头不高但壮实的男人敲开。他们说,他们是杂技团的,从安徽来,柳叶眉就明白,是15岁在安徽练杂技的薜红梅出事了。
果然,他们从面包车上抬下一个人来,柳叶眉扑上去看,只见15岁的薜红梅面色苍白,一条腿被白色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像是打了石膏。
“这是怎么了?红梅?”
“外婆,没事儿。演出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
“哎呀,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说我这两天怎么右眼老跳呢,原来是红梅的腿受伤了。哎呀呀,作孽呀!你们也是,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也不照顾好了,弄成这样,将来要是腿上的骨头长不好,一个腿长、一个腿短,那可怎么是好?”
“外婆,不怪他们,怪我自己不好。”
大伙儿七手八脚把红梅抬进屋,三个小伙子就匆忙告辞了。他们走的时候,红梅一直望着窗外,目送他们远去,看得出来,她跟团里战友的感情很深。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练功,一起长大,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家里的亲人还要多。
接来的日子,15岁的姐姐薜红梅与12岁的弟弟薜红雷和9岁的妹妹薜红花相处融洽,他们姐弟三人好成一个,有好吃的东西,掰成三块;有好玩的东西,三人一人玩一小会儿。家里有什么杂活儿,三人一起抢着做。柳叶眉看着三个外孙如此和谐美满,心里倒也一块石头落了地。人老了,世界总是要让给年轻人的。话虽是这样说,但她也看不惯年轻人猴急猴急,想要把整个世界生吞活剥,放进自己口袋里,归己所有。团里就有这样一些年轻人,让她这个团长看着很不舒服。好在回到家又是另一番景象,这些生龙活虎的孩子们,懂得恩爱,必得福报。
红梅腿好后,柳叶眉劝她不要再回杂技团了。离家太远,全家人都很想念她。红梅考虑再三,在一个清晨,还是留下一张字条回安徽去了。
红梅走的那个早晨,弟弟妹妹们全都哭了。既使感情好,也还是要分离。柳叶眉明白,红梅是个事业心强的孩子。她热爱杂技。1988年,60岁的柳叶眉举办了一场告别演出,在剧场里,她的丈夫杨先生听着优美的评弹,在他最喜欢的曲调中安然离世。
8、
1999年8月19日,“红花评弹学校”正式成立。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声在云城上空响起,学校创始人薜红花和老艺术家柳叶眉在教学楼前剪彩。市里也来了许多大领导,他们都支持柳叶眉家个人出资办学,弘扬民族文化。
杨俊才临终前给薜红花留下一大笔遗产,这笔钱全家人一直封存着,一分钱也没花,直到1999年红花满21岁,她的评弹技艺日见精湛,办学时机也成熟了,这才把那笔钱拿出来办学。
鞭炮过后,满地红纸屑。柳叶眉和薜红花祖孙二人手拉手站在满地落红中间,像两朵开在广场中央的花,她俩今天恰好又穿着款式相似的荷花裙,一朵粉红,一朵大红,光彩夺目,把广场上其它景物全都比得暗淡无光。
红花评弹学校办得红火,还招收了外国学生,这让柳叶眉感到有些意外。一天,红花校长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校长室的门被推开了,有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悄没无声地走了进来。
她像一片影子。走路没有声音。
她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小姑娘,漂亮,洁白,干净。
红花怔怔地看着她,她也看着红花。这样持续了一两秒时间,小姑娘突然开口说话,她说:“嗨,你好!我叫丽莎,今年11岁了。我来自新加坡,是跟爸爸妈妈到这里玩的。有一天,我们走在街上,突然听到有人在唱评弹,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我被它迷住了。我可以留下来学唱评弹吗?”
红花睁大双眼。小姑娘的话让她感动无比震惊。
就这样,丽莎成了“红花评弹学校”第一位海外学员,由老艺术家柳叶眉亲自教授她弹琵琶。柳叶眉惊喜地发现,丽莎这孩子很有灵气,天生与评弹有缘。
9、
小万万夫妇俩恢复了老字号古玩店“万叶轩”。忙里忙外。他们的儿子薜红雷24岁那年大学毕业,他回到云城创业,经营一家江南特色的茶馆,茶馆的名字是柳叶眉给起的,叫“雨繁茶馆”。那是许多年前,她跟老甘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柳叶眉闲来无事,常坐在“雨繁茶馆”边品茶边听年轻评弹艺人唱《白蛇传》,往昔岁月又浮现眼前:一个9岁的小女孩,穿着银白色锦袍,在家门口玩小纸蛇,“轰”的一声炮响,她的世界全碎了;第一次在“雨繁茶馆”唱《白蛇传》,店里来了两个人,他们是那样年轻,气度不凡。他们坐在第一排。中年时家里遭遇浩劫,书架倒塌,残书落了一地,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中,赫然出现一条灵动秀美的小白蛇。
10、
2013年,上海百乐门舞厅。这座老派、优雅、有历史的舞厅,如同上海这座城市一样,散发着略带神秘感的光彩。舞厅里一开始没有人,灯光寂寂地转着,粉红、紫色、黄色,无声诉说着历史。
这世界,一开始总是安静的。
要是没有那只白色小蛇,南京的战争或许不会发生?要是没有“雨繁茶馆”,她与老甘或许不会相遇?要是没有那晚湖岸的悠悠的歌声,他或许不会放弃全部家产,离岸而去,寻声而来,只为隔窗看她最后一眼。
船,已徐徐离开,带着他的全部家产。老甘跳下船往回走,还是岸上踏实啊,岸上有歌,有诗,有琴,有女人。虽是飘渺,虽是断断续续不确定,但终归还是要去寻找。
人生是层层递进的过程,人生是锦上添花的结局,没到最后一刻,又有谁会知道,会有怎样的奇迹发生?会有怎样的邂逅,怎样的奇遇。一段**涤心灵的爱情,会在下一秒重现。她和他,隔着茫茫人海,隔着时光,隔着地球两端的烈日与冰川,隔着三万英尺的高空,隔着两万海里距离,他们伸出手,就能相遇。
名门淑女柳叶眉身穿云锦缎子舞裙,裙摆摇曳,满目璀璨。这是她出席晚宴时才肯拿出来穿的华服,今天,她要等一位重要客人。刚才,她与邻桌的几个人聊天,顺便拿出她香奈儿手袋里的口红,对着小镜子补了补妆。
“待会儿有重要客人要来?”其中一位穿红裙子的女子凑上来问。刚才跟别人聊天,他们告诉她,红裙子是一位作家,准确地说,是一位对过去充满好奇的女作家。
柳叶眉坐在那里,专心补妆。她把口红一点点地抹上嘴唇,然后上下嘴唇用力抿抿,让口红变均匀。她手中那面小圆镜,亮如明月,仿佛谁把月亮的一角掰下来送给她。
镜中人,镜中物,一切如明镜,叫人看得清清楚楚。就在此时,从小圆镜中走出一个人。一开始,他是一个小黑圆点,渐变大,能看出黑西装的轮廓,着装得体,衣料高尚。
“是他!是他!”
柳叶眉手抖了一下,小镜子掉到地上,在她香槟色舞鞋旁骨碌碌打着转。
柳叶眉站起身,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整理云鬓,再整理衣裙,胸部起伏,呼吸略急。她的舞裙,如大海上的行船,波涛汹涌。
她走向他。
他站在原地有些迟疑,并未急走向前。
“甘—嘉—义!”
她冲着他喊,整个舞厅都是回声。
“柳—叶—眉!”
他也学着她的样子放声大喊,凭生第一次这样放肆地喊出她的名字,竟然有一点害羞。
他们向前走,彼此靠近。冰雪融化。烈日收起光芒。茫茫人海瞬间消融,三万英尺的高空,云淡风清,两万英尺的海面瞬间归零。
他们彼此靠近,伸手就能相遇,就在此时,一条小白蛇凌空而舞,发出滋滋的电锯声,试图阻止他俩。
“柳叶眉,不要怕,勇敢点!”
这时,女作家和她朋友们也围拢过来给他俩加油。只听得“柳叶眉”、“柳叶眉”的欢呼声响成一片,舞场上空,云开雾散,小白蛇早已逃得不知去向。
“世间万物,所有等待都是值得的。”
柳叶眉终于触到甘嘉义的手,拉起他一起跳一曲华尔滋。灯影香衣,相拥起舞。他们转啊转,忘了世间的苦,淡了岁月的伤,他们终于又转回到年轻岁月里去了,你是美人,我是才子,才子佳人再轮回一次。
他们相爱了。一生华丽,锦上有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