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俊才回香港以后,柳叶眉的生活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用小楷笔抄写戏文,整理录音,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评弹不能在公开场合唱,就在家里演,组织街坊邻居三五好友自带小板凳来家里听戏,隔三差五就在一场小型演出,倒也自得其乐,大家都很开心,可是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长着一双三角眼,脸很黑,一进门就黑着一张脸,装腔作势做着手势,说:“谁都不许动!我们是来突击检查的!”

“大家还不认识我吧?我是街道革委会的李主任。”

话音未落,就从身后蹿出个半边脸一抽一抽的小个子男人,说话略微有些结巴,他说:“大、大、大家还不快鼓掌欢迎!”

这个人名叫薛小三,是新调来的李主任的跟班。李主任名叫李强,一年前老婆得重病死了,他正处壮年,老婆死后自然寻花问柳,大姑娘小媳妇一个都不放过。

一天,李主任正在单位附近的小酒馆喝酒,看见有位女子打着伞从窗前经过,女子穿着淡蓝色长裙,打着一把透明伞。女子的长裙像琴键一样在风中被弹奏,她款款走动的样子一下子打动了李主任,他托薜小三去打听,此女究竟是谁。反馈回来的消息是:此女乃琵琶女,评弹团的角儿。恰逢盛年,无戏可唱,闲置在家,有时聚众,人缘极佳。

“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柳叶眉。”

柳叶眉。这下他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开始搜寻有关她的资料,年龄,爱好,家庭,工作单位。他在搜索完成之后发现,这美妙的成熟女子竟与自己是同年的。李强开始头脑发热,他决定追求柳叶眉。他是一个相当自负的人,他决定的事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他打听到柳叶眉经常在家中搞小型聚会,弹弹唱唱,就决定从此入手,跟她来个“不打不成交”。

“大家都别动!也别害怕!我们是来突击检查的!”

李主任说话北方口音,腔调倒也字正腔圆的,柳叶眉家的客人们听他说话,倒也安静下来。这年月,大家各自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因一点小事惹出事端,被人揪住尾巴,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柳叶眉怀抱琵琶,坐在众人中间。她不知道早在几天前就有人捏着胡子开始苦思冥想,他要设一个局、编织一张网,将她套进去。柳叶眉被人暗算了自己还不知道,此刻定定地坐在那儿,气定神闲,宛若一尊佛。

“柳叶眉,街道革委会接到群众举报,你们家里有人在搞‘封资修’,我们专门过来看一下,果然不其然,有这么多人坐在这儿听你唱评弹。”他从她怀中将那支琵琶抽出来,那手势好像将一棵树连根拔起。“这东西得没收。现在搞运动,旧式小曲都属于封资修范畴,既然群众举报了,我们就得查办。琵琶我带走了,要想取回琴,柳叶眉你写份深刻检查交到革委会。薜小三,拿着琴,咱们走!”

说着话,他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杂耍者,他将柳叶眉的琴抛向空中,柳叶眉的心就跟着悬到空中,她不忍再看下去,心想,这下完了,琴要碎了。在她的想象中有“砰”地一声巨响,然后是满地碎片和四分五裂绷断的琴弦。而事实上,那薜小三身上功夫了得,他个儿虽小,马步扎得结实,能抗八级地震。那琵琶如脱缰之马,在空中盘旋,呼呼带着风声。只见那薜小三脚一跺、头一昂,伸出手“啪”地一声将那琴牢牢攥在手中,纹丝不动。

众人看得呆了过去,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2、

琴被李强没收了,柳叶眉感到心中空空落落,像是被人刀子剜心,剜去一块,留下的空当,即不流血,也不见伤,却比血流不止还要痛。“封资修”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柳叶眉左思右想还是搞不懂,戏戏不让唱,琴琴不让弹,这日子过得好像白水煮面,好生寡淡。

没了琴,她更多时间呆在厨房,给孩子们煮饭吃。这会儿,正在煮一锅银丝细面,锅中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白色泡沫,面条在锅里翻滚着,她用筷子用力搅着,耳边却响起琵琶的音律。她关火,侧耳细听,却并未捕捉到琴声。

她叹了一口气,又继续煮面了。

晚饭上桌,小万万跟她的丈夫薜一冰都大呼面条好香,只有柳叶眉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薜一冰手里端着碗,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说: “妈,你放心,我有办法把你的琵琶搞回来!”

柳叶眉眼前一亮:“真的?”

小万万问薜一冰:“什么办法?”

薜一冰故作神秘道:“保密。”

月黑风高夜,薜一冰拉着小万万怀里揣着电筒出发了。小万万咋咋呼呼问丈夫拉她去做什么,丈夫说,嘘——什么也别问,跟着我走就是了。

薜一冰手脚轻灵天生像个盗贼,他带着小万万翻墙进院进了工艺美术厂的仓库,仓库里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用于出口的瓷瓶,走路得非常小心,如果绊倒一只瓶,后果不堪设想。

“哎,你偷偷拿一个厂里的外贸花瓶做什么?”

“找人去做旧,冒充康熙年制,然后拿着这只瓶去找李主任,用古董换回妈妈那只琵琶。”

小万万在黑暗中露出一排雪白牙齿,开心地笑了。她不管不顾地搂住丈夫的脖子想要亲他,丈夫忙推开她道:“小心小心,这可不是亲热的地方。”

“这有什么?亲一下又不会天崩地裂。”

小万万搂住老公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没曾想这回真的天崩地裂——她可能碰翻了一只铁器,其它东西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纷纷歪的歪、倒的倒,响成一片。

薜一冰拿出手电筒照了照,松了口气道:“唔,好在没碰到瓷器,若要把出口瓷器撞烂,厂长不把我劈成两半才怪!”

小万万受到惊吓,慌乱中在出口瓷器中摸到一只大瓶,抖出包袱皮来将其包好,压低声音对老公说:“齐活了,赶紧撤!”

就这样,薜一冰和小万万从他们工作的工艺美术厂里拿出一只出口花瓶,花十块钱找人做旧一下,冒充“康熙年制”,拿去送给李主任,换回母亲那支琵琶。

3、

李强发现薜一冰他们送来的花瓶是赝品,带人来砸薜一冰的家。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小万万已怀上第二个孩子。大受惊吓。幸亏柳叶眉及时赶回,李强正要摔她的琵琶,她冲上去夺下。

次日,李强派来来找柳叶眉去“革委会”谈话,他说对昨天的冲动行为道歉。柳叶眉不想跟他们的关系搞僵了,就接受了道歉。李主任说不打不成交,咱们交个朋友吧。

李强追求柳叶眉,有天将她约到云城最好的宾馆吃饭,趁喝醉酒之际,想要跟她发生关系,被柳叶眉严厉拒绝。李强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并扬言要把柳叶眉的名声搞臭。

街道“革委会”把柳叶眉定为“宣传封资修唱黑戏”的“坏分子”,命令她到街上去扫大街。李强给她两种选择,要么屈服于他,做他的情妇,吃香的喝辣的;要么去扫大街。柳叶眉选择后者。

冬天的一个中午,已怀孕的小万万挺着大肚子,一手提着饭盒,一手牵着三岁的孩子红梅,到街上来给母亲送饭。天很冷,柳叶眉围着邋遢的头巾,在街上扫地。一群半大的孩子追在她身后,朝她扔脏东西,一边扔一边骂:“柳叶眉,唱评弹,搞破鞋,扫大街。”小万万冲上去轰走那些孩子,愤怒伤心,替母亲丢掉那把破扫把,拉着母亲说,走,咱们回家不干了。母亲又把扫把捡回,说要忍。

李主任把柳叶眉叫到“革委会”办公室,问她想通了没有。他想叫柳叶眉低头。柳叶眉坚决不从。柳叶眉再次被羞辱。

一日,小万万又来看望扫街的母亲,结婚她突然肚子疼,要生了。母亲情急之下,用运送垃圾的三轮车将小万万运到医院。

响亮的婴儿哭声传来。1975年冬,小万万的儿子红雷出生。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老大红梅已经三岁。柳叶眉在医院遭到医生护士耻笑,说她是个扫大街的女人。柳叶眉忍受冷嘲热讽,看到可爱的外孙红扑扑的小脸,依旧开心地笑。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虽然身处困境,依然笑对生活。扫大街的时候,看看左右没人,依然悄悄哼唱一段评弹《白蛇传》,把手中扫把当成琵琶,自娱自乐。苦中作乐。

评弹团早已名存实亡,柳叶眉的工资也已停发了。小万万两口子工资也不高,又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家里钱不够花,柳叶眉很着急。薜一冰一直对古董感兴趣,有个朋友打听到,柳叶眉手中有一对老玉镯,就想上家来看看。薜一冰问岳母老玉镯可否让他的朋友老周一睹风采,柳叶眉答应了。

为了两个小外孙的生活费,柳叶眉决定出让一只玉镯,换钱来给孩子们买吃的。这镯子是杨先生的母亲送的。柳叶眉觉得内疚。但生活所迫,也没办法。

薜一冰手巧,买了些原木材料自己动手打家具。他打了一套式样新颖的捷克家具,引来左邻右舍都来参观,赞不绝口。生活有了新起色,一家人苦中作乐,快乐地生活着。

4、

夏天的一个傍晚,柳叶眉带着两个外孙红梅、红雷去一个部队礼堂看电影。那天放映的是朝鲜的《摘苹果的时候》。柳叶眉喜欢那部电影,已经看了许多遍,可还是要去看。小万万他们小夫妻俩厂里有事,没时间带孩子,柳叶眉只好怀里抱着一个小的、手里牵着一个大的,哼着歌将两个孩子一起带着出去。

那个部队院的看门的,柳叶眉是认识的,统共那么几个小战士轮换着站岗,柳叶眉进进出出全都混熟了。战士们亲切地叫他“柳姨”。他们说,柳姨又来看电影啦,柳姨今天天气好热啊。逢到八一、十一有个节假日什么的,柳眉也亲自带上一篮子水果、一篮子粽子去慰问解放军。

他们进去的时候,是战士小乐在站岗。

后来出了事之后,小乐回忆起来,说柳姨的确是带着两个孩子走进大门的,进门的时候,小乐还看了眼柳叶眉左手牵着的那个身穿红裙子、头上扎着一个揪揪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眼睛非常大,好像会说话。”战士小乐后来回忆道,“他们进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要不是去看那场电影,柳叶眉的外孙女红梅也不会丢。电影刚开始,红梅说要去上厕所,结果一去不回。孩子走丢了。柳叶眉抱着红雷去找红梅,焦急呼喊,电影也没看好。四处找遍了,不见孩子。

5岁的小红梅上完厕所从另一个门出来,她没有碰见在门口等她的外婆,就自作主张离开了。小姑娘独自在走在马路上,这时,迎面走过来一名中年男子,弯下腰,跟孩子说话,给孩子一颗糖,将孩子抱走了。红梅前脚刚走,柳叶眉跟了出来。就在那片空地上,柳叶眉大声叫孩子的名字“红梅!”、“红梅!”

红梅丢了。柳叶眉急得生场大病。薜一冰和小万万都安慰母亲,说红梅一定被好心人收养了。这孩子命好,错不了。为了医好母亲这块心病,小万万再次怀上孩子,暗自祈祷再生个女孩。

1977年恢复高考,高子文很高兴,把这个消息告诉柳叶眉。高子文女儿高乐乐学习很好,明年十七岁就可以参加高考。大学又恢复了,人们奔走相告。

次年,柳叶眉的女儿小万万又生了一个女孩,取名红花。红花就是小一号的柳叶眉,模样长得好看,生又逢时,柳叶眉对这孩子疼得啊,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中国大地。杨细雪兴奋地跑来找柳叶眉,云城评弹曲艺团即将恢复。她俩今年正好50岁,但艺术热情未减,忙着把从前演出时穿的服装找出来。又把琵琶拿出来调音,只弹几个音符,从前的日子仿佛又回来了。

5、

柳叶眉还记得那天,她的剧团同事杨细雪门也不敲就冲进来,汗把额前的流海儿粘成一绺一绺的,气喘吁吁,脸红成苹果。她进门就说:“柳叶眉,艺术的春天就要来了!”

这句做作的、好像话剧台词一样的语言,放在此情此景却一点儿也不突兀。“艺术的春天来啦”、“艺术的春天来啦”,街头巷议,人们嘴边挂着的都是这句话。就连街上买炒瓜子的人,满脸黢黑,一笑一口白牙,给你炒捧喷香的葵花籽,装在纸袋里递给你的时候,也会诡异而轻松地来一句“艺术的春天来啦”,让人感觉这是一句接头暗号,对得上暗号的人,都是跟得上时代的人。

满街都是喜气洋洋的人。姑娘们敢于穿裙子了,虽然颜色较暗,深蓝和灰,但比起一年到头穿裤装的女人来,她们显然时髦了许多,是一大进步。小商小贩也一夜之间冒出来,他们有的卖水果,有的卖小吃,有的卖奇装异服,花花绿绿什么都卖。这种被称为“资本主义尾巴”的经营方式在一夜之间就变得名正言顺,小贩们的吆喝声都透着幸福的底气:鱼圆汤,两角钱一碗!好鲜!快来买!

她们俩也穿着很鲜:一个是洋红色小风衣,一个是水绿色小风衣,穿的是同一款,因为两个身材都好,走在街上十分抢眼。

柳叶眉说:“想不到都这把年纪了,还能穿得这样俏!”

杨细雪说:“艺术的春天来了,人们不再受禁锢。你看人家外国人穿的,不管是十七岁还是七十岁,只要适合自己,多花都能穿得出去!”

“可是我们已经被禁锢惯了,一下子松了绑,还真有些不适应。”柳叶眉一边说一边摸摸身上洋红色的小风衣,心想着如果赵春雷还活着,从对面迎面走来,看到自己穿的这一身清新艳丽小衣裳,他会做何感想?

柳叶眉正想着,对面正好走过来一个人,只见他长得肤色黝黑身材高大宛若黑铁塔一般。柳叶眉一惊,觉得此人非常眼熟——他长得太像她死去的丈夫赵春雷了!世界上竟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简直不可思议……

那人走过去。柳叶眉正要回过头去看,身边的杨细雪拍了她一下,说:“哎,你快看!那人不是李主任吗?”

柳叶眉扭脸一看,只见马路对面有个人,扭曲着身子脸一歪一歪地往前走。那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怕。路过的人全都闪身绕着而过,生怕碰撞到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争端。

“那是李主任吗?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柳叶眉问。

“李强已经中风了,现在嘴眼歪斜,能走路已经不错了。”

“啊?中风了?”柳叶眉喃喃自语道。

她站在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她想,这也许就叫做“命运的惩罚”吧?

李强中风了。他现在变得嘴眼歪斜,走路一挪一挪的,想当年,他当“革委会”主任的时候,他是个趾高气扬的壮汉,他对她颇有好感,希望能用他手中现有的权利保护她,罩着她,但被柳叶眉严词拒绝了。于是他怀恨在心,作为羞辱,发配她去扫街。柳叶眉想起了一群小孩追着她扔石子,边跑边骂她的情景:

“柳叶眉,唱评弹,搞破鞋,扫大街。”

恍惚间,原音重现,斜刺里又冲出一群小孩儿,手里拿着小石子和脏东西,追在一拐一拐走路的李强身后,边跑边唱儿歌。那儿歌唱道:

“打倒四人帮,国家得救了。欺男霸女李,看你还逞强。”

柳叶眉不顾一切冲过去,上前制止那群小孩。只见她双臂张开,像老鹰捉小鸡游戏里的老鹰。“老鹰”对“小鸡”们说:“小朋友们,别打了!叔叔病了!”

那群小孩原本就是欺软怕硬的,见飞身过来一衣着亮丽女子,气势上便弱了几分,又听女子说出“叔叔病了”几个字,那群孩子立刻做鸟兽状,四处散开。

街面上只剩下他俩。李强笨拙地回过头来,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她,问道:“你是谁呀?”

柳叶眉并不回答,只是走过去往李强手里塞了十块钱,然后转身跑掉。鞭炮声突然响起。柳叶眉看见杨细雪在街对面向她挥手。兴高采烈的人们,开始重建他们的生活,柳叶眉也感觉自己重新站起来了。

6、

文化局派人来请柳叶眉出山,说评弹团就要恢复了,想请柳叶眉去当团长。柳叶眉毫无思想准备,如今她柴米油盐惯了,舞台对她来说已是一个遥远的事物,不会和自己发生半点联系,从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再返舞台。

她听了评弹团即将恢复的消息,先是愣了一会儿神儿,然后给客人倒了杯茶,放到他面前,慢慢地说:“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先前嘛,零零碎碎的,倒有是些传闻,小道消息听过不少,但我从来也没当过真,以为我这辈子呢,也就这样了,虽有一身技艺,却再也上不了舞台,评弹无人传承,心中虽有遗憾,但也无能为力,因为这都是命运的安排,人呢,总归是抗不过命的,你说是吧?”

文化局派来的干部闷声喝着茶,坐了三刻钟他就走了。因为柳叶眉说,复出的事可以考虑,但我得先去办一件事,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完成一个心愿。文化局的干部说,好的,我回去跟领汇报。

柳叶眉心里有个愿望,那就是一定要给已经去世的丈夫赵春雷平反。他曾被人诬陷“地下党身份是假的”,还说他“翻译英文小说,是特务”,这些都让柳叶眉感到很心酸。柳叶眉知道为丈夫平反,了却心愿之后,她才能安下心来继续工作。这样想着,就觉得一刻也不能等了,即刻收拾行李打算乘第二天一早的火车上北京。

50岁这一年,青春又重新回到柳叶眉身上来。她步履轻盈,样子看上去十分年轻。她站在站台上,看着南来北往的火车,对自己说,50岁,生活刚刚开始。

7、

柳叶眉为赵春雷平反的事积极奔走。在北京,她无意中走进一个画展,那是一个海外艺术家的海展。其中展出了属名“云城甘如海”的三幅画作,生动描绘了云城的小桥流水风景。柳叶眉在画前久久站立,耳边响起苏州评弹那委婉动听的唱腔。

平反受到一些阻力,主要是赵春雷当年从事地下工作的证据不足,战友都牺牲了。柳叶眉跟人在香港的杨先生取得联系。当年他为掩护地下党赵春雷受到牵连,这才举家搬到香港的。

赵春雷从香港寄来的证明材料很有用。柳叶眉为赵春雷平反昭雪积极奔走。走访一些老前辈,老战士,听他们讲从事地下工作的精彩往事。

50岁的柳叶眉迎来了第二个春天。赵春雷平反了。她当上云市评弹团的团长,领导大家重振评弹这门古老的艺术。杨细雪也回到团里,协助柳叶眉工作,大家夜以继日排练歌颂改革开放题材的新段子《春天》。柳叶眉带领演员们到厂矿基层去搞演出,大受欢迎,上了报纸,市里点名表扬。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红花长到四周岁时,正式开始学弹琵琶,成为当地有名的琵琶小神童。

8、

一日,柳叶眉带着小红花参加一台晚会表演,意外看到一个来自安徽杂技团表演的车技节目。有一个穿红衣、骑独轮车的10岁小姑娘引起了柳叶眉的注意,她追到后台询问女孩的名字。果然,那女孩名叫“红梅”。柳叶眉紧紧抱住红梅,泪如雨下。

回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柳叶眉带着两个孩子红梅、红雷去看露天电影《摘苹果的时候》,红梅在去上厕所的路上走丢。原来,她遇到杂技世家齐家班的班主齐永辉。齐班主捡到这小孩后,抱着她找来找去,找不到孩子的爸妈。

齐永辉每一次都跟焦急寻找红梅的柳叶眉擦肩而过。

齐永辉只好收留了红梅,从小教她练杂技。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已经习惯了杂技团的生活。柳叶眉要带她回家,孩子倒是不肯了。她喜欢齐家班这个集体,喜欢到处演出,表演杂技。

“红梅找到了!”柳叶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女儿女婿,他俩都不敢相信母亲的说法,心酸地以为,母亲是思念小红梅成了病,看到年龄相仿的孩子,就以为是咱们家走丢的红梅。

小万万和薜一冰两口子都以为母亲出现了幻觉,又不敢当面说出来,只好含糊着答应着“红梅找到了”,并不当真。薜一冰和小万万两口子关起门来说:“既然咱们家红梅找到了,那妈妈为什么不把红梅领回来呢?”

柳叶眉见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话,第二天就带他们去昨天演杂技的那个剧场。没想到杂技团已经走了。小万万更怀疑母亲思念小红梅,产生了幻觉。柳叶眉觉得非常委屈,她告诉小万万,昨天她真的见到红梅了,但她确实拿不出证据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小女儿红花竟然拿出证据来,原来,昨天见面时,姐姐悄悄摘下鸡心项链给妹妹,项链打开,里面有姐姐的照片。全家人终于相信母亲说的话不是梦话,而是确有其事。薜一冰和小万万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俩拥抱在一起,被母亲看见,又赶紧分开。小万万一边笑一边抹眼泪。薜一冰拿她开涮,说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人疯掉了。

9、

杨细雪的女儿高乐学习虽好,但两次参加高考都失败了。杨细雪发现女儿真正的兴趣在于唱评弹,就找柳叶眉商量,孩子到底是继续参加高考,还是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子承母业,学习传统文化,成为评弹艺人。

姐姐高乐没有考上大学,弟弟高兴到是以全省第二名的成绩考取北京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天上正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冲了出去,在雨中拼命地快跑,像是要把一生中所受到的委曲、尴尬、不顺都在这雨中挥发掉。

杨细雪想,别人一生都在跟时间赛跑,自己一生却在跟柳叶眉赛跑。论长相,她的确比自己长得好;论嫁人,她嫁高官自己则嫁的是普通干部。论唱功,她唱评弹是江南数一数二的人尖儿,而自己唱得只是一般般,拿唱戏混口饭吃而矣。

但说到孩子呢,就不一样了:她跟高子文的儿子——高兴,居然以全省第二名的成绩考上北大,这一回,总算扬眉吐气啦!她拿着一把深黄色油纸伞在雨中边跑边笑,雨水溅了她一身,她也不管,后来索性扔掉雨伞,让雨水狂奔而来,淋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