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69年秋,万红从上海回到云城,在宣传队里扮演铁梅,柳叶眉在台下观看。深红色的帐幕徐徐拉开,柳叶眉终于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女儿,心情激动,戏还没有开始,竟然带头鼓起掌来,弄得全场的人全都回过头来看她。有人认出了她,大叫一声“柳叶眉”,这就使得更多来人扭过脸来看她,一度场面有些混乱,不过很快就平复了。

演出开始了,万红第一个出场,她擦着红脸蛋,描着黑眼圈,梳着一条大辫子扮演《红灯记》里的铁梅。柳叶眉注意到戏中还有一个身材细高的青年扮演反角——叛徒王连举,这人模样倒还端正,可惜演了坏人。

柳叶眉对京剧不太懂,唱腔略觉刺耳,草草听过一段,耳朵里竟然自动跳出评弹的唱音,委婉,柔美,如一朵开在水中轻轻开放,花开有声,听似却无。又如一束华美缎带抛向空中,千朵万朵地散开,收拢来却只是纤纤一握。声音这东西就是这样奇怪,无形,如烟,却又像一束耀眼的光焰,照亮人心。

柳叶眉来看女儿演戏,她却走神了,想起了好久未唱的曲调,在心里哼唱一小段《白蛇传》,心里的滋味有些酸涩,如今全中国处于一段非常时期,凡是旧的、传统的东西,都被列为“破四旧”的范畴,京戏只能唱新戏,唱八个样板戏。万红的学业也被停止了,学校里停课闹革命,她先是跟着同学们到处搞串联,后来又参加了业余宣传队扮演李铁梅,唱着红红彤彤的戏,谈着红红彤彤的恋爱。当然,这是后话了,就在看这场戏之前,柳叶眉还不知道女儿万红已经恋爱了,在她眼里,万红还只是个小毛丫头呢。

终于一曲结束,柳叶眉也分不清场次,拔开人群冲到后台,尖着嗓门大声喊叫“小万万——”、“小万万——”那口气像是在喊一个年纪很小的婴儿。

“妈妈,我在这儿呢!别喊了!”化着浓妆的万红从演员堆里冒出来。

“瞧你在这孩子,妈喊你两声怎么啦?”

“人家叫万红。以后别叫我小万万了,难听死了。”

“好好。万红万红。”

“妈,我的戏唱得好不好?”

“是京戏,你知道的,我又不懂。”

“您是不懂京剧,可您的评弹唱得好啊,戏跟戏都是相通的,快快给我点评两句。”

“那还用说吗,我女儿演得……”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插进来,站在万红身后大叫:“万红万红,我今天演得怎么样?”

万红回头,看见身后说话的人,就一把将他揪过来拖到母亲跟前,大大方方地介绍道:“妈,这就是我男朋友薜一冰。”那“王连举”连忙脱下帽子深鞠一躬,叫了声“阿姨好”。

柳叶眉有些拘谨地说:“你好,你好!演得不错……要不然,一起去吃点东西吧?”万红立刻跳起来,用手勾住母亲的脖子,说:“好啊好啊,咱们走吧!”

柳叶眉想,这姑娘活泼可爱的个性依然没有变啊。交了男朋友之后,性格会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女孩子都是这样,这是普遍规律。

三人一起走到街上去。他们想找一个环境好一点的地方一起吃宵夜。到处都在闹运动,许多餐馆都被迫关门了,特别是做夜里生意的,被人称作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开门一家让人割一家,小馄饨、小笼包、小烧饼、小粉皮,统统没得吃。“割资本主义尾巴”就是天一黑就得回家,没娱乐,除了“样板戏”也没什么戏看。这样的苦日子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三人一起在大街上走。夜色暗淡。路灯把三个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谁也不说话,只安静地往前走。柳叶眉突然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此情此景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这是头一回见这个身材高挑的白皙青年,不知为什么却觉得眼熟。

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她、杨俊才、甘如海三人一起在的情景。那时的街道比现在热闹,街上到处都是卖小馄饨的,还有彻底不眠的跳舞场,咖啡店。灯红酒绿。一天,他们三人看了一场夜场话剧,散场出来,三人余兴未尽,手挽手一字排开在街上走。无所忌惮,大声点评,妙语连珠。当时也是像这样,三条影子忽短忽长。灯影摇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轻微摇摆。

前面还真有一家店亮着灯。

日光灯轻微闪烁,有一支灯管的整流器大概是坏了,那灯一会亮一会灭。店堂惨白一片,空无一人。桌子椅子仿佛张着嘴,空空的,饿得慌。

“今天我来请客,你们敞开点吧!”

柳叶眉笑吟吟地坐在两个孩子对面,感觉神清气爽。她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她面对的是未来。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了,两个孩子也不谦让,拿着勺子呼噜呼噜吃起来。

柳叶眉看着他俩,只觉得喜欢。女儿笑谈男友为什么要演叛徒,边说边笑搞得直喷饭。她说,他一直想演英雄人物,但由于身材过于纤细,宣传队只能让他演叛徒。薜一冰在旁傻傻地听着,并不反驳。两人有说有笑,看上去真是默契。

“妈,您倒是也吃啊,馄饨都凉了。”

“妈看着你们吃,比自己吃都高兴。”

“妈,您吃您吃。”

薜一冰随着女儿万红自然而然改口叫“妈”了,这让柳叶眉心生感动,心想,这女儿真是没白养啊。她平时很少想到“幸福”这个词,今天居然想到了。她吃着馄饨,嘴里发出“咝咝”的响声,连赞好吃。女儿问,要不要再来一碗。柳叶眉回答,每人再来一碗,真是太好吃了。其实是心情好,胃口就好。三人一起吃着东西,其乐融融。

2、

自从丈夫赵春雷去世,她独自一人过着安静冷清的生活,再加上外面闹运动,她自然把所有兴趣爱好都削减为零,一支小楷毛笔就是她的全部生活,晨起研墨展纸,喝上一杯清淡的豆浆,然后开始抄写伟人语录。所有旧书都被清理,不可再用,破四旧,古书都被人抄去焚烧了。

她练小楷毛笔字,只为静心,并无实际用途。她已经过了四十岁,忽然体会到了一种想要清静的心境,纵使外面喧嚣热闹,大字报贴满楼道,她关起门来还是可以静一静的。为了防止高音喇叭的日夜“轰炸”,她特地找人重新封了窗户。独来独往,与世事并无牵挂。

人的弱小她早有体会。童年时在南京,原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九岁那年日本人的一声炮响,炸碎了她的整个生活。她亲眼看到鬼子的刺刀插进父亲的腹腔,鲜血直流。又亲眼看见母亲受人凌辱,被鬼子推搡着弄上军用汽车,扬长而去。

九岁,她变成一个孤女,幸亏有戏班子将她拾了去,才不至于冻死饿死。她是见过生死、经历过苦难的人,她懂是顺境和逆境都要以平常心对待的女人。宠辱不惊,温和待人。不要稍有风吹草动,就兔子般惊跳起来,狂奔不止。她以静致动,修缮内心,让内心的疤痕慢慢愈合。

长大成年,好容易有家、有母亲、有丈夫、有儿女,以为这样的花好月圆能够长久,却不知轮回来得这样快,转瞬间又是两手空空,丈夫、母亲相继离开,女儿又跟同学北上,一时间音讯全无。花园里繁华落尽,万木凋零。半夜醒来,看见丈夫站在床前,一言不发,轻飘飘如纸人。

“春雷,你去了哪里?”

“很远的地方。”

“去干嘛?”

“我还能去干嘛?去打仗嘛。”

“敌人赶走了吗?”

“敌人还在门后。我赶了来,是为辞谢。夫人辛苦。”

“一家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春雷,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他把手抽出来,说:“我要走了。”

她睁开眼,看见他的中山装挂在床头。她记得这件衣服几年前早已收入箱底,如今它自动跳出来竖在这里,一定是他的魂来过。他要帮助她,帮她恢复元气,一家人虽不能再次团聚,但家里至少可以多些人气,温暖一些。

女儿回来,家里增添不少人气。万红和薜一冰都在本市工艺美术厂工作。小薜是绘图员,专门往花瓶上绘制图案。小薜对古董瓷器很有研究,柳叶眉跟他说家里有个古董花瓶“雍正粉彩”,说有时间想请他鉴赏一下。小薜说,妈您谦虚了。您是前辈,我该向您讨教才是。这孩子真会说话。话说得柳叶眉心里极其舒坦。

柳叶眉这边生活和美,杨细雪那边倒又生出事端来。

这天,柳叶眉挎着菜篮子上街买菜,遇见一左一右领着两个孩子在街上走的杨细雪。她们迎面相遇,就站下来说话。她们从年轻时就认识,浮沉半生,有时吵,有时闹,有时又和好如初。她们的故事,是最典型的“两个女人的故事”,曾经爱恋同一名男子,是情敌又是故友。曾经操纵同一行曲艺,同是琵琶女,解放后在同一个曲艺团工作,同样被后辈艺人尊称为“前辈艺人”、“评弹艺术家”。然而,她俩走上的道路却完全不同。柳叶眉不离不弃,无管大环境怎样恶劣,她都没有放弃艺术,不能弹琴就钻研琴谱,练小楷毛笔字,整理评弹话本,乐在其中。

杨细雪则陷入家庭琐事之中不能自拔。丈夫因受不了她整日怀疑、跟踪、无休止的盘问,索性跟她闹翻了,跟单位里的一个打字员要好,气得杨细雪嚷嚷着要自杀。

离婚时,高子文被净身出户,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件演出时穿的大褂,别的什么都没带。两个孩子趴在窗台上“爸爸”、“爸爸”地叫,高子文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惜好景不长,高子文跟夏琪琪刚结婚半年,疾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就来了,夏琪琪爱上造反派头头胡晓军,公开宣布要跟高子文划清界线,高子文的婚姻再次面临破裂。

2、

他们在大游行前进行了一次谈话。

高音喇叭发出尖锐刺耳的嚣叫,穿军绿上衣的人群云一样聚集起来,精神亢奋,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大旗猎猎,他们聚集在一起为的是出发。队伍长龙一样排列起来,越来越长。

她也穿着一身仿制的军装,腰里扎着宽皮带。夏琪琪这身打扮让高子文觉得陌生,她站在熙熙攘攘的队伍前面,像一个立体面的前景,突出在画外。她一手插腰,一手撩动头发。她像一个战士,又像一个女疯子。

她说:“高子文,我不想再跟你稀里糊涂过下去了。”

“怎么是稀里糊涂?”

“革命的队伍,你根本不知道站在哪一边。你没有立场,没有原则,只知道过卿卿我我的小日子。什么吃饭呀,睡觉呀,这种生活没有追求你懂不懂啊!”

“没有追求?我要追求什么?”

她忽然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说出话来完全不像她。她又一手插腰一手撩动头发。她说:“君不见大江东去浪淘沙,君不见革命洪流滚滚来。你,高子文,一个俗人,你怎么还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我为什么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呢!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全国形式一片大好,就你这个落后分子还打算窝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不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变得有多快呀!”

“外面的世界变化快不快,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个人啊,根本就是顽石一块,我不跟你多啰嗦,明天我就从你那儿搬出来,我一个人单过。

“恐怕不是一个人吧?”

“你管我几个人呢!”

“可是,我现在还是你丈夫呢。”

“马上就不是了。”

“这事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那你还要怎么样?”

“我……”

大旗猎猎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俩就像两个画外音,站在队伍的外面。高子文想,琪琪所厌恶的,恐怕就是这种感觉吧。站在队伍之外,人群之外,潮流之外。她是潮流之人,激进,爽朗,清脆。要与之相配,须走到时代的潮头。

这时,那个戴军帽的男子走过来。他军装上别着像章。很年轻,个子高挑。高子文远远地看见他,猜想此人大概就是老婆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能人胡晓军。

“胡晓军!”

夏琪琪看见他,朝他招手。他走过来,眉头微琐,神情似乎略带几分不耐烦。“琪琪,游行的队伍已经出发了,怎么还不走啊?”

“噢,来了!”

就这样,琪琪头也不回地跟那男人去了。他们融化在队伍里,瞬间就不见了。

柳叶眉和杨细雪站在路边一棵大树下说话,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绕着大树跑来跑去玩捉迷藏。他们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并不理会大人们说什么,为什么发愁。他们眼中天空永远湛蓝,花儿永远开放,池中的小鱼游来游去,永远不会长大。风筝在天上飞来飞去,永远没有掉下来的时候。

大人们却在为家事发愁。杨细雪站在树阴下,眉头紧锁,絮絮地说着家事。她说老高目前正打算跟她复婚呢,可这事她还得考虑考虑。柳叶眉就问她,那你还考虑什么呢,为了孩子你也该赶紧跟师兄复婚呀。杨细雪说,本来我也是这么想,可后来我一盘算,那个女人生了病,要是高子文放不下她,执意要把她带在身边,那三人在一起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柳叶眉想了想说,那倒也是呀。

3、

夏琪琪在运动中受了刺激,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她先是喜欢在头上戴红花,很大很大一朵山茶花。要不就把军帽挖一个洞,让里面的花露出来。她被红小将捉到,他们拿着剖鱼的大剪刀来剪她头发,她被吓得坐在地上捂着头发大哭。

事实上,她跟高子文离婚后就开始不正常了。胡晓军发现,此女经常自言自语,她的脑子好像出现了漏洞,她想到的东西经常从她口中“溜”出来,毫无遮拦,时儿疯癫狂妄,时儿又变得幼小可怜,男人有些害怕,不知道此女究竟有几张脸。

胡晓军只跟她发生了一次关系,然后就把她抛弃了。

她不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反复纠缠他,用头发缠住他钮扣,用舌尖抵住他的嘴唇。她用胳膊紧紧地搂他的脖子,一开始他还在笑,后来渐渐感觉不对劲了,她越勒越紧、越勒越紧,胡晓军感觉自己几乎窒息,他差一点就被勒死,幸亏他反应快,及时脱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胡晓军与夏琪琪的恋爱,说来也是一本伤心史。晓军虽年轻,但性事上却并不太行,跟曾经的一个女友试过一次,结果却完全败下阵来,被女人说了几句奚落的话,情绪一直低落。暴风骤雨的“大运动”来了之后,晓军忽然找到一个新的出口,他扯起大旗造起反来,成为运动中某派的头头。就在他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一眼看中了刚结婚不久如花似玉的夏琪琪,他决定追求此女。

这天,夏琪琪穿着新买的连衣裙美颠美颠来上班。新连衣裙是当年的新式样,蓝绿色的底子,上面跳跃着桃红色的朦胧花朵。夏琪琪身材很好,上身薄而纤巧,腰很细,适合穿连衣裙。她裙子上扎着一条细细的腰带,腰带上打满圈圈点点的孔洞。胡晓军一开始就是先对这些孔洞感兴趣,然后才注意到细腰和人的。

她一走进来,看到机关办公室的人一个都不见了,有个陌生人翘腿坐在桌上,歪戴军帽,嘴里叨了根牙签。

“你是这儿的?”他吐掉牙签,问。

“嗯。”

“你是谁?”

“连我你都不认识?我的名字你应该如雷贯耳听说过无数次了,我就是造反派头头胡晓军。”

“胡晓军?你真的是胡晓军?这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他眼睛盯住她的细腰看了一小会儿,说,“你这腰带不错。好看!不过,现在闹运动了,我劝你还是穿得朴素点,免得惹麻烦。”

他走过去,直接动手解下她的腰带,麻利地扔到楼下去,动作之快令人咋舌。就是这一系列轻微粗鲁而又果敢的动作彻底征服了夏琪琪,她在一秒钟之内疯狂爱上了这个男人,竟然勾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

“你们这儿已经被工宣队占领了。”

“那我呢?”

“你也被占领了。”

“可是——”

没等夏琪琪下面的话说完,男人就开始回吻她。刚才是她主动的,这一回轮到他了。一只吊在窗台外面的高音喇叭,响得震天动地,而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他俩,却什么也听不见。

琪琪后来发疯,据说是常常会听到高音喇叭的嚣叫声,其实外面云淡风清,什么也没有。晓军年轻,但性事上并不太行,潦草慌张,只做了一次就兴趣寡然。然而,此举撩拨起琪琪的欲望,非要跟他干到底不可。她跟刚结婚半年的丈夫离婚,一心一意跟着胡晓军,他上哪儿,她上哪儿,走哪儿跟到哪儿,跟个小尾巴似的。

一天,晓军跟其他几个兄弟躲在一处大宅里休息。他们刚从某大学教授家中缴获了一罐德国咖啡,正躲在这处有大窗的宅子里享用,忽然有人伸手一指大窗外面的一个人影问:

“司令,那女的是谁?”

胡晓军看到了令他厌恶的影子。

“不认识。就是一神经病。”

“不然,我们过去把她揍一顿吧,让她别老跟着您啦!”

“不用。我派人直接把她送精神病院去。”

“这样行吗?”

“怎么不行?有病就得治。”

夏琪琪被胡晓军强行送入精神病院长达两年之久,出来的时候已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不成人样了。高子文去医院接她出院,看到她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娃娃,他试图把那娃娃拿过来扔掉,可抢夺了两次都未成功。她以疯子的蛮力,紧紧攥住那娃娃,娃娃的一个眼珠子掉了出来,那玻璃珠子骨碌骨碌滚好远,掉进阴沟里去了。

高子文吓坏了,他以为琪琪会冲他大吼大叫。“你赔我娃娃!”可接下来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琪琪居然冲他阴惨地一笑,柔声说道:“队伍已经出发了。”

4、

“复婚可以,但我得带着夏琪琪一起过。”

高子文对前妻杨细雪说出这样不讲理的话,旁人并不觉得意外,细雪本人也不觉得意外。这两年,关于晓军与琪琪的故事,已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特别是1968年秋,胡晓军在一次武装械斗中身中数枪,流血而亡,这些事别人都没怎么敢跟已经发疯的夏琪琪说,只说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高子文把夏琪琪从精神病院接出来,带着她在街上兜了一圈,无处可去,就只好把病人领回到自己家来。他感觉惭愧。当初是他抛家舍业追求夏琪琪,豁出命也要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如今兜兜转转又回来了,还要带着这个病人,他心里别扭,又不好说出来,就只好深深地低头着好,整个人好像霜打了的茄子。

夏琪琪却一进门就来了精神,进门就抢孩子们的饭吃,她夺过老大的饭碗,又抢过老二的筷子,大碗棒在嘴边就像喝汤那样哗啦哗啦往嘴里扒饭,看起来就像饿了千年的妖精。

孩子们没见过这阵势,老大高乐、老二高兴,两个孩子都被吓得大哭起来。杨细雪连忙弯下腰来哄孩子,好了好了,别害怕。阿姨饿了,阿姨渴了,让她吃点东西好了。可孩子们不知被点动了哪根筋,哭闹声如海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整个房子都晃动了,菠菜**洒了一地。杨细雪一边收拾一边说,哎,不要说孩子们哭了,连我都想哭了。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杨细雪说,“我看还是不要复婚了吧?你带着这个疯女人随便上哪过去,我收留不了她。不是我没善心,实在是降不住她。我还有俩孩子呢!”

高子文见状也不说什么,拉起夏琪琪的手就走。杨细雪起身拦住他说:“你还真走啊?你已经没有家了。”

5、

他俩真的复婚了。柳叶眉也常过去串门。大伙儿冰释前嫌,乐乐呵呵地过日子。大家一起照顾病人,帮她洗澡、换衣服。柳叶眉利用“运动”无戏可唱这段空暇时间,学会了裁剪衣服,她托人买来上海的成衣纸样,再买来布料和纸样一起铺在方桌上。大方桌底下衬着厚实的绒布,熨斗走在上面有非常殷实稳重的感觉,让人心里觉得不空。

唱评弹的日子,琵琶声声,人影重重。场面上的华丽缘,笑脸,人情,赞美统统都是不缺的,而等到一个人静下来,没有了从前的华丽空间,真像是被人掰去一块心尖儿,心里空落落的。一个人,喝水觉得水很淡,吃饭觉得饭不香,琴面上落满了灰,也没想起拿抹布擦一下,人和琴都是心灰意冷的样子。

学习制衣对柳叶眉来说是一件新鲜事。在这件事上她和杨细雪不谋而合,找到了相同的兴趣点。杨细雪小的时候曾在一家裁缝铺当过几天学徒,对做衣服的事略知一二。柳叶眉问这问那,虚心请教,两人的关系渐渐好起来。

这天,她们买了块上面印有莲花图案的花布,准备给夏琪琪裁件棉袄罩衫。杨细雪学了个新样子,叫做“中西结合袖”,迫不及待想要做一件成品出来。她们刚把已经下过水晾干的棉布平铺地桌上,又把牛皮纸样压在上面。一盒桃心画粉放在旁边,待会儿打纸样的时候要用它来画线。

就在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搅局的人来了,夏琪琪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手里拿着把大剪刀,见东西就铰。好在柳叶眉动作快,把那块莲花图案的花布收起来,藏到桌子底下,不然新衣也就做不成了。她们捉迷藏似地藏东西,夏琪琪就真的找不着,大家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正闹着,高子文从外面回来了,两个孩子一起扑上去叫爸爸,都说肚子饿了,高子文化连忙帮着做饭,一大家子人倒也苦中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