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园里很安静,有虫草的鸣叫声。夜空大而广阔,星光闪烁。柳叶眉喊叫自己女儿的小名,喊了几声之后,她突然停止发声,决定悄没无声地先找找看——说不定女儿就在附近。她有一种预感,她仿佛闻到小万万某种特殊的气息。

她手中的电筒已经攥出汗来,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种莫名的紧张感,她既想看到女儿,同时又害怕看到她,她头脑中浮现着各种各样可怕的猜想,其中之一就是小万万跟陌生男子躲在树丛中亲热。手电筒发出笔直银亮的光束,像一把宝剑直刺进树丛,东晃西晃,最后落到一对青年男女脸上,那男的,柳叶眉不认得,那女的,正是自己的女儿万红。

他们躲在树丛中接吻。要不是手电筒的亮光把他俩分开,待会儿还不定干出什么事来呢。柳叶眉气哼哼地跳入树丛,拎起自己女儿的脖领子就往外拽。

“哎哎哎,你干嘛?”男孩说。

“你说我干嘛?你欺负了我女儿,我还没连你一块儿抓呢!”

那男孩立刻撸胳膊捥袖子,露出紧实漂亮的肌肉块儿,说:“来呀!你来呀!把我一起抓走啊!”

“你以为我不敢啊?我这就打电话叫警察把你抓走。”

小万万一边挣脱母亲的手,一边扯开嗓子冲着那男孩子大喊:“大亮,快跑!”

男孩犹豫了一下,就撒开腿一溜烟地跑走了。

“小万万,你也太不自重了,这大半夜的,跟男孩子在树丛中搂搂抱抱。”

“什么叫不自重啊?人家这叫正常恋爱。”

“你一个中学生,懂什么叫正常恋爱啊。你这个年纪,想到恋爱这件事就是不应该的。”

“错!”小万万理直气壮地说:“妈你看过《红楼梦》吧?那里面林妹妹、宝姐姐她们都只有十五六岁,她们就开始恋爱了。人是自然的动物,花开花落,都有他固有时节。我今年都十七岁了,你应该放手让我去认识这世界,去认识男孩子,去恋爱。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把我关起来,不让我经历这一切,反而把我管傻了。”

柳叶眉说:“我不管!就算是把你关起来,把你管傻了,也总比让坏人把你糟蹋了强!”

“妈你心理变态吧?是不是因为你十七岁的时候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你就把所有不愉快强加到我身上。”

柳叶眉愣了一下,多年前场景一幕幕出现在眼前。那古董商脱掉白袍朝她走过来,一步步逼近她,她感到茫然,直到天旋地转他们撞倒了一只古董花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有了小万万。有了今天这个处处跟自己对着干的小冤家。命运的安排真是捉弄人啊。就像事先安排好的戏一样,今天这一出,明天那一出,纷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

2、

万红被柳叶眉关起来,在暑假剩下的十几天里,柳叶眉要求她不许跨出小楼半步。柳叶眉叫保姆张妈一步不离地看着她。万红冲她大喊大叫,跳脚,她装聋作哑,假裝什么也听不见。

万红说:“为什么你要让你当年受过的苦,在我身上活活重演一遍呢?自从我从养父养母家来到您身边,您好像不止一只地跟我谈起过您的过去,您的十七岁。这些都是您不喜欢回忆的过去,可您却叫人看着我,不许我出去,关我禁闭,这不是跟当年那个坏蛋对您做的事如出一辙吗?”

“我是我,你是你,我们生活在不同时代,所以看待问题的方法,处理问题的方法都不一样。”

“妈,我恨你!”

“恨就恨吧,反正我是为你好。”

说完,柳叶眉砰地一声关上门,离开女儿的房间,下楼睡觉去了。来到楼下的那间面向花园的大卧室,推开门,见丈夫赵春雷已经开完会回来,正疲惫地坐在窗前的沙发椅上伸着腿休息。

“春雷,开了一天的会,累了吧?”

“是有点累。女儿怎么样,睡了吗?”

“还没有。刚跟我吵了一架,说我不让她出门,就是关她禁闭。”

“孩子嘛,管严点儿是对的,可你也不能把她关起来啊。依我的意思,趁着暑假这点时间,你可以让孩子多接触接触社会。”

柳叶眉过去给丈夫揉着肩说:“还多接触社会呢,就这样麻烦就够多了。你记得前一段孩子不是闹着要咱们给她买个手风琴吗?”

“是呀,记得啊。她不是说找了个老师要去学琴吗?”

“没错,她是找了个音乐教室学拉手风琴,钱都交了,人也去上课了,可问题出在哪儿呢——咱们的宝贝女儿去上课的第一天,就一眼看上了一个没头没脑的男孩子。”

“没头没脑?”

“哦,我只是这样形容……”

他们说着话,她见丈夫的头渐渐垂下去,就扶他上床去睡觉。这一阵子,他在单位连轴转地开会,缺乏休息,精力耗费得厉害。柳叶眉心疼他的身体,经常叫保姆熬一种加了人参的鸡汤给丈夫补身子,可每次鸡汤还没端上桌,丈夫就已经困得不行,匆忙上床休息,顾不上喝鸡汤。鸡汤都便宜了保姆,保姆的身形日渐肥胖起来。

这天晚上,他们夫妇俩宽衣后躺到**,丈夫忽然紧紧抱住妻子的头说:“小柳,我真的很累。”“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到外地疗养一阵子?”“不用。”丈夫微弱的声音已经小到几乎听不到。柳叶眉心里“啪”地一动,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担心丈夫会突然离开她。当然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后来她又责怪自己多心了。

3、

女儿小万万终于离家出走了。到了开学的日子,柳叶眉忧心如焚,担心女儿为了躲她,干脆连学也不上了。她骑车赶到学校一问,女儿果然没到学校来报到,班主任老师说,她忙完学校里这摊事,正准备到家里去家访呢,没想到你正好骑车来校了。

老师是一位衣着得体的大脸盘女士,穿着深蓝色西服套装,胸口还别着朵小花,看起来好像结婚司仪似的,庄严大方。她挺严肃地问柳叶眉,万红同学这个暑假究竟做了些什么,以至于开学第一天就要逃学。

柳叶眉说,作为母亲,我必须向老师坦白,这个暑假,我跟女儿闹了点别扭。老师说,这么说,责任在你喽。柳叶眉点头说是。老师就把柳叶眉带到了空无一人的教研室去训话,仿佛柳叶眉是一个犯了错误的高中女生。

“孩子十六七,很敏感,你们这些做家长的是怎么搞的,偏偏爱惹孩子生气。如今是和平年代,小孩子个个都是温室里的花朵,娇嫩得很,说不得碰不得。不瞒您说,我家里也有一个十六七的姑娘,天天想要跑出去,我得像看贼一样看着她。”

老师的话,说得柳叶眉后脊梁一阵发凉,“像看贼一样看着她”,这话给柳叶眉原本甜美的日子镀上一层膜。她对生活的理解不是这样的,她把孩子从养父母身边接过来,就是为了对孩子好,让孩子快乐,如果孩子在自己身边不快乐,她心里会觉得很内疚。她是限制过孩子的自由,但只想让她跟那男孩子分开,不想让她陷入一段要死要活的恋情。孩子如今年纪还小,她实在驾驭不了那种强烈的、惊心动魂的爱情,搞不好,她会被那团红彤彤的、滚烫高温情感灼伤,到那时再阻止她,可就来不及了。说一千道一万,母亲都是为孩子好。

到学校寻找无果,柳叶眉只好骑上自行车,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找。她心里苦啊,老师的训斥犹在耳边,就好像是她犯了错,犯了天大的错,而她本人又什么都没做。一直以来,她是团里的业务尖子,琴弹得一流,歌唱得一流。上部队,下矿山,去海岛慰问演出,她总是不等领导点名,第一个报名,冲在最前面。她是那样优秀。她从来没被人当作反面典型训斥过,要不是因为女儿小万万,她才不会去挨那个一本正经的“蓝套装”的训。

自行车像小船一样从街上飘过。她没有目的地。她不知要去哪里。车子路过某个街区,一扇门紧挨着一扇门,每一个门里都有一户小小的人家,每个人家里都藏着一个小小姑娘。

她又路过一片热闹的街市。有家卖帽子的店铺,玻璃橱窗里的人,每个人都顶着一顶洋气的小帽。其中当属贝雷帽最好看。柳叶眉记得上回跟女儿一起逛街,母女两走到这里,同时看中了一款红色贝帽,走进店里去试,店员满脸堆笑,像变戏法似地拿出许多顶帽子来让她们试戴。

“我们不要别的帽子,我们就要那顶红色的。”

“好的。就这顶。”

店员说着话,将那顶红色贝蕾帽拿给她们母女俩。她们的脸出现在月亮形的镜子里面,那样美,仙女入镜一般,令她们自己都略感惊讶。店员说:“你们俩是姐妹俩吧?”这话让母女俩相视一笑。柳叶眉心里有个叫虚荣心的东西稍稍肿胀了一下,心想,我看上去还很年轻啊。

柳叶眉支起车子,呆呆地伫立在店铺前想着心事。

“姐妹俩”如今缺少了一个,不知藏到何处。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真让人不放心啊。柳叶眉望着玻璃橱窗发呆了好一会儿。身后的人流车流唰唰的,映在玻璃窗上,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景物。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女儿小万万返回家园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一场梦境,并未真实发生。解放以后,古董商人万叶轩和他的店早已灰飞烟灭,怎么可能还有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女儿存活下来?

“是柳叶眉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柳叶眉身后响起,她没有影子,玻璃上没有她的脸。她是先以声音形式进入柳叶眉的感官的,然后才是形象。柳叶眉回头,看见那个跟她说话的女人——她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可怕。

她在大夏天戴一顶古怪的帽子。帽店里绝对没有的帽子式样——灰色帽筒上插满颜色鲜艳的羽毛,看起来很像一只不伦不类的鸟。

“你是谁?”

“怎么,你不认识我啦?我是从小看你长大的。你小的时候在南京,就爱玩风筝、玩纸蛇什么的,后来你搬到晏城又搬到云城,我们又再次相遇。千万别说怎么那么巧,什么叫缘分,这就叫缘分。我是花婆婆。”

“花婆婆?真的是你吗?”

柳叶眉一把抓住花婆婆,将她枯瘦的手抓得紧紧的,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她急于把孩子的事找个人聊聊,而此时此刻又正好碰到了能掐会算的花婆婆。她说:“花婆婆,能帮我再算一卦吗?我真是遇到坎了。”

“那还等什么。走!”

花婆婆的家在这条繁华大街的某条巷子里。柳叶眉推着自行车跟在花婆婆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柳叶眉恍惚间觉得,她的身子在午后阳光下一截一截变小,昔日时光重又再来。日光中她变成了一个俏眉俊眼的九岁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条纸质的小白蛇,小蛇是她喜欢的玩具,从小玩到大,爱不释手。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小蛇将随她一起长大。她的人生将全部改写。她想,人啊,再硬也硬不过命。

4、

她们来到花婆婆的房间。墙上有挂毯。水晶球旋转依旧。柳叶眉坐在花婆婆对面,气喘略有些急,心中忐忑,生怕命运中一些深藏不露的东西被花婆婆一眼识破。

花婆婆用苍老的声音对她说:“你女儿近段时间会有一难,待到这一难度过去之后,一切就会好起来。”

柳叶眉问:“有一难?什么难?请明示。”

花婆婆的老花眼镜在水晶球后面诡异地脱落下来。花婆婆说,有些事,只可去做,不可明说。到时你就知道了。从花婆婆那儿出来,柳叶眉显得心事重重。她手里拿着车钥匙,却发现找不到停在花树下那辆自行车了。

她想,一定是花婆婆找人把那辆车“收”了。收就收了吧,这也是她该得的。柳叶眉回头,看见模糊的窗玻璃上映现出一张年轻的人脸。为了留作记念,柳叶眉走到那花树旁折了一枝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用鼻子凑近嗅嗅,淡香宜人。她大大方方将那花放进提包,然后对着模糊的玻璃窗轻挥了一下手,转身离开。

“小柳,今天你可回来晚了。”柳叶眉一进门,赵春雷就问,“干嘛去了?”

“找女儿。”

“找到了吗?”

“没有。”

“嗯。看上去脸色可不太好,别急,总归会有办法的。”

这时,窗外传来“嘟嘟”汽车喇叭声,显然是在催促什么人。赵春雷拿起桌上的皮包要走。说:“我已经吃过了,晚上还有一个紧急会议,车在外面等着我呢,我得去了。”

柳叶眉一个人坐下来吃饭。保姆把饭菜摆上桌,又说要去热个汤。柳叶眉一双筷子停在空中,不知该往何处下筷。她夹起一块腊肠来放进嘴里,却半天尝不出滋味来,形同嚼蜡。

这一晚发生了许多事,柳叶眉却全然不知。她早早上床睡了。梦里看见许多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像鸽子一样一闪而过。她却不见了自己的自行车,正在寻找之时,一阵刺耳的铃声将她吵醒。她拿起电话来听,里面却没有人声。她想也许是一个打错的电话,于是放下电话就又睡了。

其实是女儿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打给她,电话拔通了却又不想说话了。小万万听到母亲在电话里焦急的声音,心中很不是滋味,可她又不知如何安慰母亲。她只好一言不发,挂断电话。

第二天早上,柳叶眉到单位去上班,听同事说昨天夜里杨细雪跟踪丈夫并且大吵大闹“捉奸”之事,同事说得绘事绘色,越说得详细,柳叶眉心里越难过,毕竟高子文是她师兄,从小一起长大的。高子文与杨细雪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已埋下隐患。一次,高子文跟柳叶眉聊天,他说,这场婚姻,说到底就是一场陷阱啊。

他说:“她不爱我,她只想占有我,折磨我。她是一个疯狂变态的女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对事物总有预想,心思诡异。如果事情不按照她想象的轨道发展,她就不满意,会找机会大吵大闹。心中总有假想敌。与全下所有女人为敌。疑神疑鬼,怀疑我有情人。同事,新结交朋友,外出开会认识的女子,全都在她的假想之列。我们闹过多少场啊,干过多少架,人都被她榨干了啊。”

他说:“她不爱我。她谁都不爱,她只爱她自己。她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别看她一天到晚忙忙叨叨,干的全是劳而无功的事,跟踪,调查,四处打听。找人给我拍照。合作过的女演员全都是她潜在的情敌,人家打扮得漂亮点儿就是想勾引我,人家打扮得士一点就是装模作样,假装朴实暗地里**。在她嘴里女人全都是婊子、**。她的人生梦想就是早晚有一天会捉到我……”

他说:“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我早已玩累了……”

由此推断,这次高子文被老婆“捉奸”,有可能是有意为之。他就是要找个缺口、制造一个事件与老婆分开。你不是跟踪我吗?好啊,来吧,我就让你跟着我。我走路,你也走路。我上公共汽车,你也上公共汽车。我去了一家饭店,与女人面对面,故意坐在窗边,有说有笑。大窗帘松松地挽着,我知道你躲在哪里。看吧,看吧。

杨细雪就是冲进这家环境不错的饭店里大吵大闹的。当时她揪住了那个女演员的脖领子,拖着人家往外走,说要上公安局。高子文说,公安局不会管这种事的,你到底抓住了什么?杨细雪说,要不是我及时赶紧到,接下来还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你们这对狗男女。

高子文觉得这人已不可理喻。当场提出离婚。

5、

这天,柳叶眉从剧团下班回来,看到女儿正坐在她的房间里,样子看上去非常文静,就像变了个人。看到母亲回来,她脸上泛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她说,妈你回来了。

柳叶眉放下手中的提包,站在床前,呆呆地望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好像不认识她似的。整个房间像被一股神秘的气体包围,没有一点声音。柳叶眉忽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氢汽球内部,这只氢汽球正在缓缓上升,脱离地球表面,带着她和女儿去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窗外的雷声惊醒了她俩,黄豆粒大的雨点随之而来,噼里啪啦敲打在窗子上,好像一种有节奏的鼓点,敲在妈妈和女儿的心尖儿上。妈妈知道女儿遇到什么难事了,妈说,说吧,出什么事了。万红小声说,妈我怀孕了。

柳叶眉说,我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命。

在市里一家医院,柳叶眉给万红找到一个技术很好的妇科大夫,约时间见面,安排人流手术。这天下午,柳叶眉带着女儿万红出门,跟司机说要去市妇产医院的时候,母女俩内心都感到些许羞愧,特别是女儿万红,一直低着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来她是知道错了。

她们上了车,司机不言不语,专心开车。母女俩都坐在后排座上,女儿紧挨着母亲,把头轻轻靠在母亲肩上,姿态充满依恋。车窗外已是秋天的景象,云层底矮,树木暗绿。湖边的亭台楼阁,宛若画中景物,是用细细的线描笔勾勒出来的景,再用淡墨上色,美得令人心疼。

那妇科医生姓白,他将柳叶眉她们约进里间诊室细谈。他说话的声音细细碎碎,好似耳语,让原本紧张的母女俩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个下午他们谈得很好,约好手术就在明天。

晚上,女儿给柳叶眉泡了一茶热茶。“妈,谢谢你啊。”“哎呀,我是你亲妈,说什么谢。”

小姑娘说:“我憋了一下午了,就想对妈妈说声谢谢。妈我错了。手术后我要专心用功了,还有两年就要考大学,我要考上上海的重点大学。”

“别说了,妈懂的。”柳叶眉拍拍姑娘的头,又叮嘱她早些休息,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也好应付明天的各种情况。女儿乖巧地亲了妈妈脸一下,钻进被窝睡了。

这天夜里,柳叶眉梦见自己在花树下丢失的那辆自行车,那辆车被擦得很干净,车轴部分闪着异样的光亮,看上去就像一辆新车。那棵花树上开满大朵白色的花,花冠部分向下垂坠,风吹过来轻轻摇动,发出噗噗的声响。

花婆婆出现在花树下,她突然以年轻的面目出现——是柳叶眉从未见过的年轻。她身穿雪白紧身衬衫黑色大裙子,美艳动人。年轻时的花婆婆笑吟吟地站在那棵花树下,身体靠着自行车。

柳叶眉看见两个女人站在花树下说话,一个是花婆婆,另一个正是白天里的自己。

“花婆婆,你怎么变年轻了?”

“我是另一个你。你时常看不到我,因为我附体在你身上。”

“那你为什么有时会出现?”

“为你修改命运的曲线。”

“可以修改吗?”

“我要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保护你。”

“发生什么事了?”

“都还没有发生……但我预感到要出大事了!”

花婆婆说她从来都不是现实世界里的真实人物,她是一条小白蛇,或者说她是另一个柳叶眉。

柳叶眉从梦中醒来,她以为天快要亮了,而实际上时间指针只挪动了一点点,在外开会的丈夫还未归来。保姆在厨房煮粥,亮着一盏小灯。

生命说到底就是一条春天的小蛇,在她慢慢啄开蛋壳,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一生的命运已定,就好像有一只手在暗中操纵,起始、过程、结局,都已注定,只是小蛇本身并不自知。

柳叶眉躺在卧室里,听到先生的汽车在院里发出机械摩擦的声响。声音很轻,但她在暗夜里还是可以仅凭耳朵就辨认出赵春雷的车与其他车辆的细微差别。她披衣起床,迎出去。她站在门口,接过赵春雷手中的公文包,看到他疲惫的脸,心里不是滋味。

保姆端了一碗粥从他俩身旁经过。赵春雷叫住她说:“今天不想吃夜宵。你去休息吧。”

保姆说:“火腿粥都熬好了,火候刚刚好。要不我给您和夫人一人盛上一小碗?”

“不用了。谢谢!”

他带夫人回卧室,很仔细地锁好门,用手揽过她来,一言不发,用头抵在她的胸口,过了一会儿,又把耳朵贴近,听柳叶眉心跳的声音。他这样抱着她很久,然后小声说刚才开会的时候就走神来着,一直想你。

说着,他就动手帮她宽衣解带,帮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他把她的姣好身体移到台灯下。他的手很大。她感觉自己变成一只好看的布娃娃。耳边絮絮的全是他的声音。这个摆弄他的男人轻声说:“柳叶眉,让我好好看看你!”柳叶眉感觉到台灯的光线产生的光压环绕着自己,皮肤有些发紧,但她低头看见金色的光晕分布在她光洁如玉的肌肤上,她有点不能相信那竟然是自己的皮肤。然后,他的手在她细滑的皮肤上游走,他们关上灯上床**。

她一再说:这样累了,你还……

他也一再说,不要等明天,明天就没有时间了。

6、

手术过后,万红就像变了个人,她不仅搬回家来住,而且学习刻苦,成绩很快在一中名列前茅,柳叶眉和赵春雷都很高兴,外婆更是赞不绝口,逢人便说“我家万红可是第一名哦!”大家都渐渐淡忘了那件事,一家人重又过上平静的生活。

1964年夏天,柳叶眉的女儿万红参加全国高考,成绩优异,考上了上海第一医学院,全家人都为她高兴。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全家人一起外出庆祝,连家里的保姆司机都跟着一起去了,闹哄哄一大家子人,在苏俄式建筑的餐厅里叫了一大桌子菜,服务员端着菜碟汤盆来回穿梭,赵春雷举起酒杯对大伙儿说:“今天都来喝点酒,小孩子也可以来一点!”

万红就站起来大声起哄说:“是爸爸说的,我也可以喝点酒!”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赢得了掌声。保姆忙着给大伙儿盛汤,见状也忙放下碗鼓起掌来。这一天真是高兴,柳叶眉远远地望着喝红酒的万红,心想着,女儿啊,你终于长大了。

第二天一早,柳叶眉将女儿送到火车站。她们行李不多,万红说到上海上大学不需要带太多东西,只需要带些书就可以了。柳叶眉和万红站在站台上,叮嘱的话说了一火车,在火车即将开动前五分钟,柳叶眉才肯让万红上车。万红在车窗里使劲儿向母亲挥手,可惜车厢玻璃反光,母亲并没有看见。

这年秋天,柳叶眉参加慰问解放军的演出,回来后看到正在餐桌旁剥毛豆的母亲,头歪向一边靠在椅背上,眼睛是闭着的,一动不动。她已经去世了。衣着整齐,神态安详,走得从容。

柳叶眉耳边响起隆隆的锣鼓声,刚刚的演出甚是热闹。她想,就这样告别,也是极好的。

7、

这一年,云城街面上变得动**起来,有一些人开始在街上贴大字报,脆弱的纸片被风吹的残破了,随风而舞,人走到哪儿,这些纸片就跟到哪儿,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满城满院地飞。赵春蕾手里拎着公事包,走进这场漫天飞纸的春天里,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是去看大字报的途中突然倒地的,公事包丢在一边,里面装有还没来得及看的公文。

评弹团里已经没有戏可以排。评弹已经不让唱了,说评弹是“封资修”的东西,遭到批判。柳叶眉从剧团回到家,家中空无一人,丈夫不知为何还不回来。电话打到他办公室,一直没有人接。

夜幕降临,四下里黑极了,静极了。突然间狂风骤起,窗外的树木被狂风摇动,不堪重负,天空仿佛要塌下来一般。随即,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窗。柳叶眉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就传来消息,她的丈夫赵春雷心脏病突发,已死在医院里。

安葬了丈夫之后,柳叶眉回到空****的家。这一年,她只有三十八岁,却忽然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收拾丈夫遗物,偶然间发现丈夫夹的书里的一张纸条,上写道:“爱妻,无论发生什么,希望永远都在。”

由此看来,赵春雷对自己的死似乎早有预感。

柳叶眉潜心研读师傅留下来的评弹唱词,并把它们整理入册。一页页的稿纸在眼前翻动。柳叶眉手握小楷毛笔在稿纸上从容书写。稿纸上重叠着柳叶眉身穿艳丽旗袍唱评弹时的一幕幕画面。字和影像重叠。画外若有若无的评弹声,内容唱的是《白蛇传》。

第二天清晨,柳叶眉在门看到一块纸牌,上面用黑墨水写着斗大的三个字“美女蛇”。柳叶眉看到这块纸牌意味道什么,她并没有害怕,反而被这张牙舞爪的三个大字给逗乐了。她微微一笑,把手伸向虚无的空中,做了一个蛇舞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