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对夏七的事,安幸特别能够感同身受。

这感同身受并不是普通的共情,也不是出于对朋友的同情。那失去的痛苦就像早已深植于心中,在夏七眼泪滑落的那一刹那,就这么从内心深处被生生地拔了出来。

疼得几乎窒息。

可这疼却真的没来没由。在过去的这二十几年中,其实并没有什么人,也并没有谁的心被自己真正拥有过。

又哪里来的失去。

“明天一早,我们去裂谷。”

源哥挑了几瓶好酒放在吧台一角,提高了点声音,对酒吧众人说道。大家各自沉默着点点头,似乎对源哥的话都是了然,没有谁提出什么疑问。

“去裂谷?”

安幸不解,见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只得小声问林司良道。

“不是说……最近都不出活儿了么?”

“不是出活儿。”

林司良看起来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语气淡淡的,情绪也淡淡的。

“不是出活儿,是祭奠。”

祭奠……

安幸呆看着林司良,半天,才回过神来。

是啊。

暗街11号又少了一个人。下次再庆祝什么事情的时候,那张圆桌上,就又要多上一杯酒了。

伤感,却又无可奈何。

早上八点,暗街上的店铺大多还没有开门,人们也大多还未从昨夜的疲惫中苏醒,整条街冷冷清清,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寂静中,一阵低低的嗡嗡声从远处传来。很快,一队机车风一样飞驰而过,交错的车灯瞬间划破了街道的昏暗,又迅速隐没在深浓的夜色之中。

安幸没有坐林司良的车,他特意陪着夏七一起,坐在源哥那辆四人机车的后排。

这次祭奠,安幸本以为夏七是不会去的。毕竟直到昨天,夏七都还是失了神一样在**躺着。

可就在今天早上时候,夏七突然就从**下了地,洗了澡,换了衣服,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还好好地吃了一餐早饭。

“我得去送送他。”

夏七这样对安幸说着,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黑石的祭奠,谁也没有理由阻止夏七去。但正因为是黑石的祭奠,大家却又对夏七要去这件事提着心吊着胆,生怕他伤心过度,做出什么傻事来。

毕竟没有了黑石对夏七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再清楚不过了。

“放心,我没事。”

夏七对源哥说着,嘴角微不可见地提了提。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好好活着,我得听他的。”

源哥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

夏七虽然温柔,但并不柔弱。

留在暗街11号的人没有谁柔弱。如果不能看透生死,大家也过不了这种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日子。

夏七一定也是。

***

荒原无论早晚,都是一片深邃广阔的黑暗。裂谷旁,机车开着大灯围成一圈,照亮了中间的一方区域,就像幽冥路上引路的火光。

暗街11号所有的成员,都来参加了这场祭奠。就连不常来酒吧的阿加丽,还有几乎不出酒吧的小图,都和大家一起站在这冷风猎猎的荒原上,为黑石送行。

源哥站在人群前方,将酒倒满了自己的酒杯,身后众人也纷纷倒上酒,静静等待着源哥发话。

安幸接过别人传来的酒瓶,将自己和夏七的酒杯倒满。而刚刚倒完,就见夏七叫了源哥一声,端着酒杯,款款走上前去。

“夏七……!”

看着夏七一步步远离开自己身边,安幸心中一紧,不知为什么,忽然就生出了一丝不好的感觉。夏七回头对安幸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缓步走到了人群前方,站定在源哥身旁。

“……我来跟他说句话。”夏七对源哥说。

源哥点点头,稍稍退开了一点。只见夏七深吸口气,面对着幽深的裂谷,轻轻开口道。

“黑石,你在吗?”

冷风裹挟着他轻柔的声音,回**在荒野之上,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不知是不是,也传去了黑石那里。

“你这个人……真的好烦。平时话都不怎么说,最后最后了,却又非要说上一句多余的。”

夏七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道。

“我听你的话,活着回来了。但你知不知道,这样活着,真的……好难啊。”

“哎……”

夏七幽幽叹了口气,又低头一笑,慢慢地将鬓间的碎发捋到耳后。待到再抬起头,却将目光落向了源哥那里。

“源哥……对不起啊。”

“嗯?怎么?”

源哥一时没有明白夏七为什么道歉。

夏七又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将手里的酒杯对着裂谷扬了扬,然后将杯中一半的酒洒进了裂谷中。

“喝吧,大石头。”夏七轻声说道。

源哥神色暗了几分,垂下眼,也将手里的酒洒去了一半。

“敬我们的兄弟,黑石。”

源哥提高了点声音,面对裂谷说道。

“敬我们的兄弟,黑石!”

众人跟着源哥,也洒去了一半的酒,然后各自举杯,将另一半与黑石共饮。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夏七不高不低地叫了一声。

“安幸!”

“嗯?”

安幸刚将酒喝入口中,听到夏七叫他,略略放下杯子,看了过去。

“接着!”

“嗯??”

安幸一愣,只见从人群前方有一个什么东西向他飞了过来。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瞬息间一阵风过,一声“再见”擦过了他的耳畔。

“夏七!!”

源哥的声音惊得安幸一个激灵。他猛然抬头,却只看到了悬崖边一闪而过的衣角,和僵在裂谷口处,没能拉住夏七的源哥。

“夏七!”

“夏七!!”

众人嗡地一阵骚乱,纷纷向裂谷边跑去,但很快,便又各自止住了脚步,沉默地停在了原地。

没有意义了。即便是赶去悬崖边,看到的也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安幸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那片衣角消失的地方,怎么也回不过神来。就这么呆了许久,他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握着夏七扔给他的那个东西。

他僵硬地动动脖子,低头看去。

躺在手掌中的,是一个计时门。

夏七的计时门。

寒风不解悲喜,仍在不知疲倦地呜咽。源哥一动不动地站在裂谷旁,背对着暗街11号众人,始终都没有回头。良久,他才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酒杯,在衣服上草草抹了两下,又拿起放在一旁的酒瓶,将酒杯再次倒满。

“敬我们的兄弟,夏七。”

源哥说着,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敬我们的兄弟……夏七。”

***

或许是夏七的情绪太过镇定,又或许是他那转移注意力的一扔,扔得太聪明。明明人人都想到了夏七有可能会出事,却还是让他就这么跳了下去。

——但是假如,假如可以阻止得了他,自己真的会去阻止吗。

回城的路上,安幸坐在林司良的机车后座,呆呆地看着那黑夜中极速后退的荒野。

夏七说,这样活着,真的好难。

他不是一时冲动。他冷静地骗过了自己,骗过了大家,甚至临走前,还好好地和源哥道了歉,还记得对大家说了一句再见。

夏七说过,身体活着容易,但要心活着,难。

心死之后,他怕是就早已在生死之间,平静地做好了选择。

而明知他痛苦,也要阻止这一切发生,这应该算是一种自私吧。

安幸默默地想。

自己失去夏七的痛,和夏七失去黑石的痛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所以如果可以选择,也是应该选择成全他才对。

是不是要活下去,这件事还是要尊重他的决定,这样才对。

至于自己心里的这点难过,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

今天是个沉重的日子,大家谁都没有心思玩乐,回了城,便各自散了。

“回家?”林司良问身后的安幸。

“嗯。”安幸沉沉应了一声。

这一路上,安幸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回了六分巷,仍是暗着眼神,默默不语地跟在林司良后面。林司良也是一直沉默,下了车就抽起了烟,几口抽完,又点起一根,又抽完,又点一根。

两个人都走得很慢很慢,不长的一条六分巷,走了好久,也没有走到尽头。安幸脚步越来越重,越来越缓,直到走到那个破旧的广告牌前,彻底停了下来。

广告牌的灯依然坏着,没有人去修理。广告牌边的铁箱子上空空的,没有人在。

谁都……不在了。

一阵酸涩突然哽住了喉咙,安幸抿起嘴唇,忍了又忍,忍了又忍,但这阵酸涩却无法控制地蔓延到四肢百骸,牢牢钳制着他的身体,让他怎么也无法挪动脚步。

“嗯?”

林司良发觉安幸没走,回过了头来。

“怎么了?”

“嗯……”

安幸努力压抑着那不听话的情绪,勉强扯起嘴角。

将心暴露在别人面前,是一件太不安全的事情。

特别是脆弱的时候。

哪怕是在他面前。

所以……不要失态。

“没、没什么。就是……我有一个朋友,他以前经常在这里吹乐器。哦,你也见过的,就是那个老人。”

“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是我们是认识的,我……经常来找他喝酒。”

“后来他就……就……”

酸涩的感觉不知不觉又涌了上来,安幸嘴角微微**着,表情就快要维持不住。他顿了顿,深吸口气,又用力呼了出来。

“哎,我在说什么……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我……”

林司良静静听着安幸语无伦次的解释,垂下眼,将燃了半截的烟熄灭在烟盒里。

“没关系,说吧。”

林司良的声音离得近了一些,安幸抬起头,正对上他温沉的目光。

有一点灰暗,但却那么温柔。

心里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突然就决堤一般泛滥了开来。安幸紧紧咬起牙关,却不防有一滴眼泪一不小心,滑出了眼眶。

“哎,我怎么……”

安幸连忙低头把眼泪擦掉,又动了动嘴角,习惯性地,想要把一切都用微笑掩饰过去。

“没事……没事,走吧,送我回家吧。”

不能失态,不要失态。

快点回家,关上门,关上窗,忍过今晚……就都可以过去了,就都过去了。

安幸这样对自己说着,可眼泪却根本不理会他的意愿,一滴一滴,放肆地从眼眶中争相涌了出来。

“我……我……”

眼看情绪就要失控,安幸混乱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伸手去推林司良。

“快走……快回家,我要回家……”

可无论安幸怎么推,怎么催,林司良却

仍定定站在原地,半步也没有离开。

“快走……快走……”

推不动林司良,安幸声音越来越低,手上也渐渐松了力气。他绝望地垂下头,任由眼泪一滴滴地滑落。

太糟糕了。

无论什么,都太糟糕了。

心沉在黑暗的海底,再没有挣扎的力气。这时却有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脸颊,轻轻抹去了刚落下的眼泪。

僵冷的身体被环入了温暖的怀抱,毫无防备间,有谁在自己的额角,落下了一个吻。

长长的,绵绵的。

久违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