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被黑暗裹挟的渔村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呼的江风声。旗袍间里昏黄的灯光一直亮到了深夜。
缝纫机在邵琅远的脚下发出哒哒哒的响声,颜顾坐在轮椅上半闭着眼睛。
没错,他让邵琅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踩缝纫机,直到他满意为止。
另一间屋子咳嗽声骤然响起,烛光将老先生的影子拉得很长。老先生轻轻拢了拢身上的袄子,继续埋头琢磨起来。
老先生面前放在各种各样的罐子,罐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药草。他在纸上停停写写,最后终于放下笔拿起了身边的药草,摇头叹息道:“为了她,连命也不要了吗?”
老先生将面前的药草按比例配好,对应放在罐子里后才吹灭蜡烛摸索着往床沿边靠去。
缝纫机的声音终于停下。颜顾依然没有睁眼睛,只轻轻摇了摇头,废弃框里便又多了一件旗袍。
为了练手,邵琅远买了不少布料,却依然没有达到颜顾的要求,眼看手上的钱越来越少,邵琅远急了。
“爸,我已经练了三天了。这些旗袍你一眼没见就给否了,我哪里做得不好还请爸直说。”
颜顾睁开眼,随手拈起一件旗袍,不慌不忙道:“我见了,只是我用的是耳朵,不是眼睛罢了。”
“耳朵?”邵琅远不解。
颜顾点头道:“眼睛看到的只是表象,而耳朵听到的不只有你脚上踏板的声音,还有你的呼吸声心跳声。颜家绝艺并非普通手法,学的人必须心无杂念。”
所以颜顾根本无需睁眼,便能辨别出邵琅远手上的旗袍是否合格。
听声音就能听出杂念?邵琅远不解,他现在一心只想给颜知非做一件绝世嫁衣出来。
“可若钱耗光了,还怎么买嫁衣的原料?”邵琅远问。
只听颜顾继续道:“若是杂念太多,扰了旗袍所想要寄托的情感,就算布料再珍贵,手法再独特也不过是件废品。”
颜顾说完,将手里的旗袍扔回了筐子。
邵琅远杵在那,似懂非懂,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颜顾淡然一笑,又道:“对于颜家绝艺而言,心境比手法贵,手法比布料贵。若是你心痛这些废掉的旗袍,而不能将你想要寄托的情感赋予在你手上的旗袍,那你这一生也学不会我颜家的绝艺。”
在颜家人眼里,颜家绝艺就算失传,也不能让人砸了招牌。所以就算邵琅远对旗袍有一定悟性,又是颜知非的丈夫,但颜顾对他依然严苛。
邵琅远突然想起颜知非之前说过的话,她说:旗袍是情感的产物,旗袍背后的情感和故事才是旗袍真正的灵魂。
明白过来的邵琅远重新坐回了缝纫机前,一块块旗袍布料在他的手中仿佛变成了对颜知非无尽的思念和祝福。
从第一次见到颜知非起,一幕幕往事像电影片段一样逆流回邵琅远的脑海里。慢慢的他仿佛看到了颜知非就站在他的面前,身上穿的正是他手上的旗袍。她款款走来,对着他笑,笑得万花失色。
邵琅远第一次感受到旗袍的魔力,当他再次起身,将手里的旗袍递到颜顾面前时,颜顾十分欣慰,笑着点头道:“你已经通过了。”
邵琅远不解,问:“您的意思是?”
颜顾道:“这世间,越是珍贵的东西越容易成为双刃剑。谁能保证,你不会用我颜家绝艺去对付非非呢。”
原来,颜顾让邵琅远踩缝纫机,除了让他练习基本功外,更重要的是确定他对颜知非的感情。只有通过了考验颜顾才能放下心来将颜家绝艺传授于他。
第二天,颜顾让邵琅远将废掉的旗袍按照他的法子全部改好,送去了一个神秘人手里。那人收了旗袍后,给了邵琅远一口檀木箱子,箱子四周刻着精致的花朵,可见里面的东西一定很贵重。
邵琅远拿回家打开一看,惊愕不已。
颜顾道: “这些是给非非做嫁衣的原料,样样都很珍贵。我们颜家女儿的嫁衣,势必天下无双,剩下的,交给你了。”
接下来的日子,邵琅远整天泡在旗袍间,几乎没再出过院子。他把对颜知非和孩子的想念全部寄托在了这件嫁衣旗袍上,一针一线,一寸一缕。
邵琅远在渔村赶制旗袍的同时,颜知非也正抓紧时间完成手里的旗袍,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想赶在孩子出生前将手上的旗袍完成。
这天,颜知非吃过午饭,想去院子里走走。遇见王草儿等人正在为盘扣的做法争论。原来他们对颜知非做的盘扣很感兴趣,私下里没少交流。
王草儿拿起织鸢做的盘扣,指出她的不足:“织鸢,你这个不对。你看你这个内骨弯得太过,还是从前在上海织锦旗庄的时候做的风格, 不是颜家的味道,得改。”
织鸢打趣道: “你会做,那你来啊。”
王草儿不服气,可到底逞不了强,说出的话像气球被放了气,“我哪会啊,那可是颜家独门手法,我又不是颜家人。”
王草儿说完正准备回屋子做旗袍,见颜知非从屋子里出来,连忙上前拉住颜知非,求道:“非非,你给牧先生做的旗袍盘扣我们看了都喜欢得很,教教我们呗。”
织鸢等人附和着也想学。
颜知非道:“颜家盘扣讲究的刚柔兼容,如果你们想学,得先完成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就在王草儿等人疑惑间,颜知非已经将晒筐里的黑芝麻倒进了旁边的白芝麻里面。
众人不解,织鸢第一个问出了口:“颜老板,您这是?”
“你们什么时候帮我选出了黑芝麻,我就什么时候教你们。”颜知非说完转身回了屋子。
王草儿明白过来,想要盘扣做得好,光是心灵手巧还不够,颜知非这是在锻炼他们的耐心和细心呢。
颜知非告诉她们,之所以让她们捡芝麻既是为了磨炼她们的细心和耐性,也是为了让他们在重复、反复的简单动作里忘了曾经在上海织锦旗庄学的做盘扣的技法。
王草儿等人立即开始挑选芝麻,直到天黑还不肯收手。
第三天王草儿等人终于将一筐芝麻分选出来,欣喜道:“非非,现在可以教我们了吧。”
颜知非笑笑,叫织鸢把做盘扣需要的东西搬到了院子来。
院子里,一群人围着颜知非开始学起颜家盘扣来。剪布的剪布,刮浆糊的刮浆糊……热闹非凡。
颜知非认真做着示范,讲道:“布条的浆糊不能糊得太满,和作画一样,要懂得留白,这样做出来的盘扣会有少量地方粘合不够,等我们在定型的时候就能做出飞翘起来的效果,做出的盘扣像翅膀一样灵动自然。”
“……用力一定要轻,力道均匀地弯出我们想要的线条……”颜知非轻轻转动着镊子,镊子好像有生命似的,在她手里蜿蜒盘旋,一条条优美的线条呈现在众人面前。
王草儿等人学得正起劲时,突然哐当一声,颜知非手里的镊子掉在了地上。众人抬头,只见颜知非正痛楚地捂着肚子。
离颜知非最近的王草儿立即将颜知非接到怀里:“快,织鸢,非非要生了。”
织鸢吓傻了,听到王草儿叫自己,才回过神来去打电话。
“非非,你忍住,一定没事的,医生很快就到了,忍住……”王草儿急出了眼泪。
此时的天气还不太热,但颜知非的额头却布满了汗水,嘴里一直喊着一个名字:“琅远,琅远……”
缝纫机前的邵琅远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旁边的颜顾觉察出他的异样,问:“怎么了?”
邵琅远停了下来,望向窗外的青梅树,若有所思道:“没事。”
没事。
一定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