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垠想,如果人之一生,非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那只要一生俯仰无愧天地,那便是死而无憾,虽死不悔。
他与汤屿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弟,他清楚知道汤屿是个怎样的人——汤屿绝不会犯下十二桩罪责。天下间多的是人知道汤屿在蒙冤受难,可所有知道这些的人,都不曾为汤屿仗义执言。
然而汤垠并不恨他们。
因为汤垠明白,真正造成这一切的,是帝王,是皇权,是那个高坐在龙椅之上,却从不曾听黎明百姓心声的帝王。
人们都说那是九五至尊,一个高高的龙椅,无论是什么人坐下,这个人就拥有了将他人的命运握在掌中的权力。
汤垠和许多怨恨霍皖衣的人不同。他清楚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谁才是真正的源头。
他唯一痛恨的,是霍皖衣非要做刀、做剑,为帝王铲除异己,为帝王的野心殚精竭虑。
——这凭什么呢。
汤垠不得其解。他无从体会霍皖衣百转千回的心思,在他眼中,霍皖衣便是为虎作伥的人,不是源头,亦非起因,却也手中提剑,斩向每一个帝王想要除去的人——纵然此人是忠臣良将,是世族贵胄。
但也正如同霍皖衣所说的那样。
汤垠从来不曾想过动手杀人。
就连动手伤人他都不敢做,更遑论取人性命?哪怕他敢,他也不愿如此。
因为汤屿绝不会想看到他这副模样。他们是兄弟,彼此最了解,如果他行差踏错,那以后奈何桥前,黄泉相见,他该以怎样的神情去面对善良的大哥?
霍皖衣轻易看透了汤垠阴鸷之下的软弱。
他没有借着谢紫殷的权柄去查探汤垠等人的下落,反而借此猜到了盛京近日疑案的某种真相。
在霍皖衣看来,汤垠几人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他们有备而来,却并不是非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嘴上说得再残酷,汤垠终究还是无法破除自己的心头迷障,还在为了所谓的善良对他这个无耻小人手下留情。
正因为汤屿的留情,让霍皖衣意识到这桩疑案极有可能是一种警告。
自霍皖衣想清凶手真正的目标指向的是自己之后,他便一直在想,凶手究竟想借此事告诉他什么?
如今想来,这便是一种无声无息的警告。
能在他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取人性命,且不惊动他人,还能设局故意让他看见,这不会是一个人所做,而是一群人的手段。
而什么样的人才会故意以此来警告他?
霍皖衣想,除却那些穷凶极恶的歹人,便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仇家。
纵然他在这世间的仇家数不胜数,但敢于如此做的,却不一定会有多少。
要知道口口声声对他喊打喊杀,几次三番刺杀、暗算他的孟净雪,也是个手上不曾沾过人命的“干净人”。
只不过这位干净人落入谢紫殷的圈套里,眼也不眨地给了他一剑,算是难得真正见过血的“仇家”。
这般一想,霍皖衣的不得不承认,能用尸体来警告他的真凶,一定与他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怨,且没有一个汤屿能在死后还能让他们冷静。
他们取人性命,已然疯魔。
没有立时就来向霍皖衣动手,唯有一个可能。
——汤垠几人先一步蹲守在他周围,这群人还没来得及出手。
实则现在还想要在他这里报仇雪恨的人,都占了个“敌明我暗”的好处。
然而比起这些似有若无,可能暗藏危险的警告,霍皖衣心里却更在乎另外的事情。
——谢紫殷的心疾。
陶明逐已经同他确认了谢紫殷患的即是心疾,不过究竟因何而起,唯有谢紫殷自己知晓。
但若是要他直截了当地发问,怕是会被谢紫殷轻易挡回,当作从未听过。
上次见面时,他托莫枳多调查心疾之症,得了闲暇,他也窝坐在明堂殿的一角查阅医书。
梁尺涧对他学无止境的精神十分钦佩,笑语晏晏:“霍兄实在是令梁某惊喜。”
霍皖衣问惊喜在何处。
梁尺涧道:“明堂殿内事务繁忙,霍兄却还能抽出时间学习医书典籍,梁某自叹弗如啊!”
倒有些感叹。
闻言,霍皖衣笑道:“若是梁兄想学,我这里还有几本医书,趁此时候,不如你我留在这里多多学习,难保不会习得个一技之长。”
“免了,”梁尺涧摇首,“我若是学医,还不知要被表叔公怎样磋磨。说来……霍兄,这段时日朝堂可不太平,你是否向谢相大人打探过?”
“并无。”霍皖衣道。
自从知晓凶手真正的目标是自己之后,霍皖衣便没有多看顾这桩案子。
虽说听到些许弹劾罗志序的风声,但霍皖衣自觉与此人关系平平,甚至可说尚有积怨,更不会为此多费心神,自然也没有去询问过谢紫殷的看法。
反观梁尺涧,嘴上说不爱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为官,实则还是心有牵挂,生怕这桩案子牵扯到新帝,让这个圣明之君失了民心。
“想要得到民心何其之难,可若说失去,那便是眨眼之间。”梁尺涧叹息着道。
霍皖衣道:“这桩疑案可大可小,只是流言伤人,世人也几多愚昧罢了。梁兄……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他这般说,梁尺涧岂有拒绝的道理:“霍兄但讲无妨。”
霍皖衣看他片刻,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是这桩案子流传的是‘’冤魂索命‘,那依我所见,案子只要一日不破,那百姓担忧的,反而多是鬼魅魍魉。”
说至此处时他们目光相对,梁尺涧忽而眨了眨眼,问道:“听霍兄的这个意思……难道是想说,魍魉诡事,该由太极观出面解决?”
霍皖衣道:“梁兄睿智,一点即透。”
“……”梁尺涧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霍兄,你是觉得太极观的玉生道长言说是我的有缘人,所以此事我可以主动求助,让玉生道长破除流言?”
“难道梁兄不觉得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方法?”
“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与玉生道长的关系,实在不能说是熟悉。”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时时都说梁兄是他的有缘人,既然有缘,那梁兄所想,他未必不知。说不定他一直在等候梁兄求助,也未可知。”
梁尺涧垂着眼沉吟许久,苦笑道:“霍兄就别说笑话了。”
霍皖衣却摇头,认真道:“霍某可没有玩笑。上次见到玉生道长时,霍某已经询问过他十分愿意破除流言,只可惜我不是玉生道长的有缘人,并不能请动他……太极观的继任观主,岂是我这等泛泛之辈可以左右,梁兄,你若是有心,不如也自己去试试。”
他字字句句说罢,梁尺涧一时无言。
旁人饮酒,不是作乐,就是为了解忧。
谢紫殷以前饮酒,只是图酒气氤氲时的几分浅醉,如今他病症加重,便再不饮酒。
他改为饮茶,也只因淡茶、清茶,绝不饮浓茶。
有闲情逸致时,他亦会亲自挑拣茶叶,当作打发时间,陶冶身心。
霍皖衣从宫内回到相府时,他正窝在宽大的座椅里,无所事事般挑拣新进的茶叶。
他见霍皖衣回来,手中动作一顿,淡淡道:“你似乎不该回这里。”
霍皖衣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和他一起挑拣茶叶,轻声说:“本来应该回我的那座府邸。但是相爷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差,我自然也就没了心情,不想再回去。”
谢紫殷眉梢眼角都带着慵懒意味,闻言道:“霍大人说话这么好听,本相甚是受用。只可惜府中屋舍太少,怕是不能留霍大人在府中过夜。”
论睁眼说瞎话,谢紫殷说第二,怕是无人敢认第一。
霍皖衣险些被他的胡说八道气笑:“相爷不必为我忧心,霍某自有去处,就算是在这廊上睡下一夜,霍某也领受得。”
“领受什么不好,偏偏领受这些东西。”谢紫殷掸开一绺茶叶,语调懒慢轻轻,“别人都盼着要好处,你倒好,没有好处连坏处也要。”
霍皖衣忽而道:“谢紫殷。”
他直呼谢紫殷的名姓——这种事,倒也很有一段时日没有如此做过了。
谢紫殷也不觉被他冒犯,只挑了下眉,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霍皖衣问:“你是否不想治你的心疾?”
“……治与不治也无区别。霍大人,你难道听不出陶神医的言外之意么?”
谢紫殷的心疾,无药可医,亦是不治之症。
屋中静了须臾。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凝视着谢紫殷苍白的侧脸,他抿了下唇,道:“如果你真的是身患心疾,那为何会有这心疾,总该有个缘由。谢相大人,你对缘由难道一无所知么?还是说,你明知是什么缘由,却宁愿无药可救?”
谢紫殷捻着茶叶,忽而转过头盯视他眉眼情绪,唇边牵出两分笑意来。
谢紫殷道:“如果缘由是你,你会任我刺上九剑,丢进渭梁河里么?”
作者有话说:
好耶这一卷结束啦下一卷猛猛冲!
霍美人:你捅过我好多次了
谢相:……
莫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小陶:……莫少,你该上车的时候不上车啊
# 是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