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高瑜邀霍皖衣在一处城郊宅邸见面。
天色正佳,秋风吹拂落叶,霍皖衣赴约来临时,一线金色飘到他的发间,点缀了他耳侧青丝,犹如被照亮的细雨。
左右无人,荒野静寂。但在暗处必然隐藏着属于高瑜的暗卫。
未免高瑜起疑,被他所派的暗卫发现谢紫殷那群眼线的踪迹,这次霍皖衣却是孤身前来,说是胆大,确然胆量无匹。
高瑜眼蔓笑意,扬声道:“霍大人来了。”
霍皖衣拾步而入,先他一步踏过台阶,推门走进身前宅邸,只随风抛下一句:“王爷有什么话要说,就直说罢。”
高瑜脸上的笑意一收,举步跟在他身后道:“霍大人也不与本王寒暄一会儿。”
“我与王爷有寒暄的必要么,”霍皖衣淡淡道,“是王爷想要与我合作,而不是我想与王爷合作。你我之间的关系远不是我有所求,而是王爷有所求。”
高瑜在院中的花架旁站定,冷笑道:“但本王终归还是王爷,本王有所求也好,无所求也罢,但凡霍大人做得让本王不满意了,可是会前途难料。”
霍皖衣道:“王爷在威胁霍某?”
高瑜道:“是霍大人先在威胁本王。”
他停下脚步,还身与高瑜对视片刻:“是么,那是王爷误会霍某了。霍某不会威胁人,只会实话实说。”
“霍大人实在伶牙俐齿。”高瑜道。
霍皖衣道:“不及王爷玲珑心肠。”
“……好,好,”他如此不留情面,高瑜不怒反笑,“你将要入朝为官,可想好要去何处?”
霍皖衣道:“我已另有安排,王爷问晚了。”
“哦?难不成你又被谢紫殷捏在手中,连自己去哪儿都不能自己作主了?”
“王爷不必用话来激我,”霍皖衣漫不经心,“谢紫殷早有盘算,岂是我说一句不愿就能改变他的想法。”
高瑜道:“……所以本王才会来与你合作,否则不知你要被他磋磨到何时。”
霍皖衣险些被这句话逗笑。
他双眸微眯,轻笑道:“那我该向王爷道谢么。”
高瑜却很大度:“有什么好谢的,本王和霍大人的合作,是互惠互利,各自都能达成所愿的好事。没有谁偏帮了谁一说。”
霍皖衣不置可否:“王爷还想问什么?”
高瑜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抬头四处观望,过了一会儿,高瑜方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目光所及之处,宅邸破旧,青枝泛黄,一看便是荒废了许久。
霍皖衣未答,高瑜已经自顾自道:“曾经有一对兄弟住在这里。”
“兄弟?”
“呵……”高瑜忽然自喉间溢出声嗤笑,“谁能想到,当年穷困潦倒,住在这样破旧的宅院里朝不保夕的两兄弟,其中一人,竟能在之后多年里韬光养晦……登临九五至尊之位。”
牌位依旧如新。
叶征脊背挺直,不容自己有丝毫失仪,哪怕在这见思斋中的侍卫也好、内侍也罢,都是他精心择选而出的心腹,他亦坐得笔直端正,像无可摧折的刚直青竹。
他正细心擦拭叶忱的牌位。
坐在这至高之位的日子越长,叶征便越怀念当初他与叶忱一起的时光。
那个时候虽然朝不保夕,胆战心惊,为了活命时时刻刻都在处心积虑,费尽心机。
可偏偏也是那个时候,叶忱才还活在这个世上。
他们一起活过了刀光剑影的阴谋陷阱,避开了无数次的追杀,逃亡流浪,像断线的风筝,没有归宿,不知会去往何方。
直到叶忱为他而死。
从前再苦,他们相依为命,还能在彼此身边汲取一点点温暖,捱过令人绝望的冬天。
可叶忱死了。
——“为了救新帝的命,叶忱受箭而死。”高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霍皖衣道:“没想到王爷竟然消息如此灵通。”
他神情微妙,教人看不出究竟是赞许还是嘲讽。
高瑜便当他是在夸赞,道:“若无几分手段,本王怎么敢与霍大人谈合作呢。”
霍皖衣道:“王爷查到这些过往,又特地来讲与我听,是想告诉霍某什么?”
高瑜道:“一个从前如此狼狈的人,竟能摇身一变登基为帝,难道你不觉得古怪?”
“就算古怪,这个位置也不是说坐便能坐的。既然陛下能坐上这个龙椅,便必然有其实力。”
高瑜眉头一皱:“但这很古怪,如果说他身后有高人指点,那这位高人怎么偏偏要指点他?如果说他身后无人指点,凭他的身世、过往,新帝都不该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其实高瑜说的不无道理。
然而闻听此言,霍皖衣神色不动,只笑道:“那又如何。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证明了除他之外,无人能坐。”
“无人能坐?”
高瑜声音中似藏了几分薄怒,他拂袖冷嗤:“他坐得,本王也坐得!”
“那王爷怎么不早些时候去坐,”霍皖衣道,“趁先帝还未驾崩,王爷多的是手段让他传位于你,王爷为何没有做呢。”
这一句话即戳中高瑜心底隐秘,高瑜心脏骤缩,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又道:“霍大人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霍某只是好奇,王爷对自己如此自信,怎么没有把握最好的时机趁此登基为帝?偏要到现在江山易主,民心尽在新帝掌中之时,才来思索如何谋逆篡位——”
“住口!”高瑜气恼至极,“本王与先帝同宗同族,他是皇帝,本王自然也该是皇帝!谋逆篡位?真正谋逆篡位的人分明是叶征!”
心中所思所想,郁积太久,被霍皖衣如此一激,高瑜再也藏不住自己的勃勃野心,浓烈欲念。
但凡站在高瑜面前的人不是霍皖衣,怕是都会因为他的口无遮拦而胆战心惊。
然而哪怕听到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霍皖衣的神情也没有任何改变,既不显惊讶,亦不显轻视。平静得犹似一潭死水。
“他叶征算什么皇帝!他不姓高,本王才姓高!江山本来就是高家圣祖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要让给外人?!”
“本王以前不做,是因为本王忠心!本王不想谋逆篡位!”
高瑜怒喝几句,声音落停时,鼻息粗重,喘息声又沉又急。
说的这番话听起来忠心耿耿,霍皖衣是一个字也没信——除却高瑜真心想做皇帝之外,任何言语于霍皖衣听来,都只是高瑜粉饰太平,为自己编造的谎言而已。
一个人要想做皇帝,若无几个天降异象,不扯张似真非真的旗帜,总是不能让百姓服膺,高瑜要做的,不外乎是要将高家子孙的旗帜举起,好教自己的‘谋逆反叛’师出有名。
思及此处,霍皖衣理了理衣襟,意味深长道:“……王爷忠心耿耿,霍某实在佩服。”
趁着夜色还不算太深,梁尺涧去了趟相府。
彼时谢紫殷在卧房中小憩,解愁隔着屏风传话,心中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好在今日梁尺涧没有撞上谢紫殷心情极差的时候。
他得了允肯,解愁引着他到了书房便躬身退下,仅留下他一人。
梁尺涧深吸口气,踏步走进书房,也没有细看谢紫殷究竟在做些什么,先躬身施礼道:“见过谢相大人。”
指上玉坠好似水润般光滑,谢紫殷指间摩挲着,低声道:“免礼,梁公子请坐罢。”
梁尺涧心底微松:“……是,多谢相爷。”
等他在太师椅上落座,谢紫殷先道:“不知梁公子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梁尺涧怔了怔,从他所坐的这个方向往外看去,正好能看到门外的一顷天光——现下还未入夜。
他轻咳一声:“在下……是代刘相大人前来……向相爷赠一封请柬。”
“哦?”谢紫殷挑了下眉,指尖微顿,道,“刘相大人有邀,谢某自然赴约。只是不知特地赠一封请柬,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
梁尺涧回想起出门前表叔公笑眯眯的神情,并不觉得能在谢相面前留下只言片语的印象有何好处。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刘相大人说……在下、在下……”
剩下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谁知谢紫殷反而笑出声道:“哦……谢某想起来了,刘相大人前些时日告诉谢某,若是梁公子入朝为官,便将梁公子调到我明堂殿任职。梁公子是想说这个罢。”
“相爷敏锐,的确就是为了此事。”梁尺涧尴尬不已,勉强撑着点儿脸面没有失态。
谢紫殷抚摸着指下玉坠,眉间朱砂深艳,静了静,谢紫殷道:“梁公子需要本相为你做些什么吗?”
梁尺涧惊得连连摇首:“不、不需要。”
谢紫殷道:“那梁公子可需要本相为你大开方便之门,让你在明堂殿清闲一些?”
梁尺涧满脸赧然:“……谢相说笑了,在下科考为官,是为了心中盛世,而非是为了投机取巧,用身份做小文章。”
“原来如此。”
霍皖衣力道松懈下来,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喉间低声漫笑,语调慵懒悦耳:“梁榜眼,刘相之所以让你来见我,为的,就是让我听到你说的这句话。”
梁尺涧一怔。
作者有话说:
王爷:我才是皇帝。
新帝:啊对对对。
谢相:你的梦想是什么?
梁神:做好官。
谢相:我为你转身。
莫少:我求你不要用这么好看的脸说这种梗……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