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深,明灯煌然,高挂的灯笼随风摇曳,长街上行人渐稀。
霍皖衣二人走下茶楼二楼时,忽而见到了个有些熟悉的人影。
玉生道长坐在角落的桌前,手中执杯,似在自斟自饮,双眼却已望向他们,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上次相见,这位玉生道长对梁尺涧留下一句“你我有缘”。没有前因后果,亦无签文明白,不清不楚抛下这句话,让梁尺涧糊涂了好一阵子。
如今他又与他们同一个茶楼相见,看这个模样,梁尺涧迟疑道:“……他是在等我们?”
霍皖衣轻笑:“应该是等梁兄罢……毕竟梁兄才是玉生道长的有缘人。”
梁尺涧怔了怔道:“我还不想出家。”
他先一步向角落走去,对上玉生清冷淡漠的双眼,梁尺涧撩衣而坐。
霍皖衣正欲告辞,玉生却是叫住了他。
待他们都落座在此处,玉生抬起手为他们斟茶,道:“恭贺二位得中一甲。”
会在这种时候重逢,梁尺涧不认为这是个巧合,且看玉生道长的种种表现,更像是刻意为之。他注视着玉生的动作,问到:“玉生道长在等我们?”
玉生含笑看他:“是,我在等梁公子,却没有一定要等霍公子。”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如果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不如先告诉我。”
“霍公子归心甚切,”玉生颔首道,“贫道其实只想告诉霍公子一句话——莫要轻敌。”
笼罩在灯烛光亮中的茶楼人影稀疏,寂静冷清。
玉生的话语衬应在这样的景致中,无端透出危险的气息。
他们彼此对视片晌。
霍皖衣微笑道:“玉生道长的意思,我明白了。”
玉生道:“霍公子既然明白了,贫道便也就放心了。”
“玉生道长似乎很关心霍某?”
“贫道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己之力。”玉生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却,“人之一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天地之浩瀚广袤,岂是蜉蝣可看长短?能少一桩遗憾事,便少一桩。”
相府里灯火通明。
霍皖衣回到府中,正巧碰见解愁带着婢女往书房赶去。
“夫人,”见到他的身影,解愁迎上来行礼道,“奴婢正要去给相爷送药。”
她未多说什么,霍皖衣却习以为常道:“那便把药交给我罢,我送去给相爷。”
“是。”
解愁话音甫落,候在一侧的婢女已将托盘递来交给了他。
霍皖衣问:“相爷这段时日有没有好好喝药?”
解愁低头答:“回夫人,奴婢不曾见到相爷不喝药。”言下之意也就是好好喝药了。
苑里秋风渐渐吹拂而来。
霍皖衣道:“你们都自去忙罢。”
说完,他披着一身的秋风,快步向长廊拐角后的书房行去。
夜幕笼盖中的相府听不到什么声响,霍皖衣走在廊上,伴着衣摆扫过地板所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他的脚步就仿佛成为了相府中唯一的声响。
谢紫殷在烛灯金亮的书房里翻阅着还未审阅的奏折。
宽大的椅子正正让他靠坐得舒服。
谢紫殷懒懒地展开奏折,多数时候,都是兴致缺缺地按下印章,整个人都似失了骨头般倦怠懒散。
霍皖衣捧着药碗走进书房,也不去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直直走到书桌前,将药碗递了过去道:“相爷该喝药了。”
谢紫殷抬眼看他,伸来的手却不碰药碗,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
“堂堂新科状元怎么还来为我送药?”谢紫殷低声调笑,“莫不是想借此向本相行贿?”
霍皖衣挣了挣,腕上的力道却收得更紧。
“相爷将药喝完再说。”
“你倒是坚持。”谢紫殷松开他的手腕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
霍皖衣心底微松,脸上终于浮现出笑意:“相爷不怕苦么?”
谢紫殷道:“苦够了就不会再觉得苦。”
沉默一会儿,霍皖衣状似随意地发问:“是相爷将梁兄提了一甲,让他做了榜眼么?”
“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谢紫殷放下药碗,指尖在桌面轻点,淡淡道。
霍皖衣道:“因为梁兄说这都是相爷为了我才做的。”
谢紫殷不为所动道:“你是新科状元,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大才子,莫要被旁人的言语左右了自己的看法。”
“相爷说得很是,霍皖衣受教。”
霍皖衣顺着这句话意应了声,又道:“可如果我知道这件事,纵然梁兄不说,我也还是会以为相爷是为了我。”
谢紫殷看向他,轻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为了你做事?”
霍皖衣道:“那就当我没有资格吧。”
他看起来半点儿也不难过,反倒笑意更盛:“相爷才说莫要被旁人言语左右自己的看法,虽然相爷于我而言并非是旁人,但既然相爷想要我不被左右看法,那霍皖衣只有坚信自己心中所想,认为相爷就是为了我才会做这些。”
“若是你的自信能用在你答题时候,想来这个状元要更贴切些。”
霍皖衣眨了眨眼:“难道我不配做这个状元?”
奏折堆积成一座小小山丘,谢紫殷将方才审阅完的奏折重新垒砌好,挂回毛笔,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换到旁边的罗汉榻上懒懒倒坐。
“配,当然配。所有学子于殿试上的作答都不如你。”
“那相爷为何要这样说?”
“因为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可是殿试的题目确实作答起来稍显困难,”霍皖衣无辜至极,“难道相爷不觉得?”
那双幽深的眼睛与他对视了一瞬。
明亮烛光映耀着霍皖衣举世无双的容颜,如同朱笔添抹最夺目的那缕艳色。
“我自然不会觉得,”谢紫殷把玩着腰间玉坠,轻笑道,“因为是我出的题。”
霍皖衣道:“相爷刻意刁难我?”
谢紫殷讶然道:“你既然觉得是刁难,便是你读懂了。你若读不懂它,它又怎么能算是刁难。”
“相爷不愿我三元及第,做本朝的第一任状元?”
“哦?”谢紫殷含笑看他,“此话怎讲?”
霍皖衣道:“否则为何要出这么难答的问题?”
谢紫殷道:“霍状元,进入殿试并非意味着你必然能得中一甲,我作的题,是难是易,皆是为了陛下,为了本朝的江山社稷,岂会是为了单独的某个人而作。”
“相爷明知对我而言,它就是最难的题。”
“能在答你最难回答的问题时亦胜过旁人,这难道不好?本相可是代你向陛下证明了,你的三元及第,状元之才,是名副其实、毫无虚假,你担当得起。”
“你不向本相道谢也就罢了,”俊美脸庞的神情似笑非笑,“居然还要质问本相……可惜本相还为你挡了许多拜访的人,早知如此,就该让状元郎回自己的府邸,好好儿和旁人谈天说地,结交相识。”
霍皖衣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垂着眼帘,神色几分乖顺,好似本就是如此的模样。
“相爷说得对,都是我的错,”霍皖衣道,“是我误会了相爷,我说错话,我让相爷不高兴了。”
然而谢紫殷凝视他片刻,不禁莞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相爷不是想听我说这些?”
谢紫殷道:“与其听你虚情假意说这种好听话,不如听点儿有用的——你打算怎么和忠定王合作?”
忽然而然谈到正事,霍皖衣愣了一下,轻笑道:“相爷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他说的话是出自真心,没有半分虚假。
只是过往时候谢紫殷相信他太多,那么一日握住了虚情假意,之后的日子就再也不会去看霍皖衣是不是真心,有没有说谎,左右都是不相信。
可霍皖衣还是这么说了,纵然谢紫殷听罢,只是回以懒懒语调的一句:“哦?状元郎这么听本相的话,倒是让本相受宠若惊。”
——谢紫殷没有当真。
也许这个反应全在霍皖衣的预料之中,闻言,他抖颤了下睫羽,依旧微笑:“我在相爷面前毫无秘密,生来是相爷的人,死去就成了相爷的鬼,我不听相爷的,还能听谁的?”
谢紫殷终究笑了声,放在桌上的折扇被执起轻敲,好似敲响屋中一瞬间的沉寂。
“霍皖衣,你说,我对你是不是太好?”谢紫殷忽而问他。
他们四目相对过不知多少次,从那年初见开始,就已注定他们是彼此的劫难,无从避开,满沾爱恨欲念,波折横生,不死不休的无穷无尽。
他看着谢紫殷幽深无底的眼睛,应答的话语几有些忐忑——“从来没有人对我像谢紫殷这样好过。”
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他见识多少人,就多在意谢紫殷一分。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生来有罪,以前受过多少侮辱诋毁,责打惩罚,都只让霍皖衣更加想要活下去,站到高处,不再受这种苦。
唯有谢紫殷爱他。★咬幺☆
那是第一个爱他的人,亦是唯一的,最后的一个。
他想要活着,也想要被爱。
正如先帝说人必然有贪欲,以为没有,只是想要的还未出现。
作者有话说:
他好爱他。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