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很清闲,还会在这个时候喝酒。”
谢紫殷自他身旁落座,香气氤氲而至,连带着鼻尖的酒味都清浅许多。
“嗯?”
霍皖衣眼帘微抬,目光移转过来时,疏懒的神色间便带了几分笑意,他道:“这是展抒怀送来的谢礼,相爷放心,他名义上所赠的人是陶公子,不是相爷,更不是我。毕竟相爷不能收受贿赂,我亦是个重伤未愈的人……这酒也算好喝,相爷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不过一句话,你却解释这么多。”
谢紫殷眼看着他伸手取杯斟酒,道:“看来霍大人很了解我,已知道我一句话的意思里,究竟有多少个未说的秘密。”
“秘密?”霍皖衣将酒杯递了过去,“我不知道什么秘密,我只知道相爷是不能吃亏的人。若我不好好解释,那相爷误会我很清闲,我岂不是冤枉?”
谢紫殷接过酒杯,道:“你难道不清闲?”
霍皖衣道:“我清闲,可我也不清闲。”
谢紫殷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一日日快要接近科考的时候,我却一分把握都没有,”霍皖衣道,“我若是时日长久,莫说十年寒窗苦读,遍览典籍,通读史书,就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亦可读得。”
他轻张唇,饮下一口醇酒,又道:“可我没有那么多时日。”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谢紫殷含笑反问。
霍皖衣眨了眨眼,好似无辜:“我没有任何意思。”
“还是说……相爷希望我有什么意思?”
他甚至轻巧地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与他这般的人说话,没有十足的耐心总是不能成事,若没有绝对的睿智,亦不能从他这里得到半点好处。
本该是他有所求,需得讨好谁,偏偏霍皖衣说一番话来,只字不提自己有想要求的什么事情,似乎他已认定谢紫殷必然懂得他的意思。
他若无其事抛回问题,杯中的酒水渐渐被饮去。
谢紫殷端详他片晌,轻笑道:“你又想付出什么代价?”
霍皖衣道:“相爷放心,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他游刃有余地接话,将酒杯放下,起身顺势坐倒在谢紫殷的怀里,拿过那只还未饮过的酒杯,他微微低下头饮了一口,抛下酒杯,再送去一个难得主动的吻。
这个吻有别于往日,可触碰到谢紫殷,都会让他心底生出一种意乱情迷的心绪。
霍皖衣唇上沾着的不知是酒水还是其它,泛红的唇水色温润。
他放轻了呼吸,伸出手去,抚摸到谢紫殷的衣襟。
……他自会付出代价。
霍皖衣想。
然而他即将解开衣襟的手被另一只手所握住。
他当真有些发怔。
谢紫殷紧握着他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绝地强势——却是为了阻止他。
霍皖衣问:“……相爷要做什么?”
谢紫殷静静看他,反倒问:“这句话应该我问你,霍皖衣……你要做什么?”
“相爷不是要我付出代价?”
霍皖衣的尾音勾人,语气理所当然:“我这不就是在付出代价?还是说,相爷觉得我这么做还不够有诚意?”
他一无所有,只剩下自己,除此之外,还能付出什么?
他有未尽之言,可谢紫殷听得懂。
握住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
谢紫殷反而将他推开,和他维持着半步距离,淡淡道:“说起代价,你只能想到这些?”
霍皖衣道:“难道这不是相爷最想要的?”
“我为什么会最想要这个?”谢紫殷敛着眼帘,俊美容颜竟显出几分风流薄情的冷淡,“我最想要的……分明是你的命。”
“我的命……”
霍皖衣自口中咀嚼这三个字,品味不出是什么味道。
他便问:“那我要付出的代价该是什么?我的命若是没了,岂不是白白付出?那相爷到底要什么,是我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还是一只耳朵……但相爷不能要这些,”霍皖衣轻轻地笑,“真的要成了那样,我连科考的第一关都跨不过去,谈何高中一甲?”
谢紫殷道:“那便之后再收。”
这话比之前的任何话语都来得轻巧,仿佛是一开始就决意了的。
霍皖衣无言沉默,手指下意识蜷缩。
谢紫殷追问到:“你不舍得付出这些代价?”
霍皖衣的目光落到那张脸上。
他看过无数次的脸,魂牵梦萦,或白玉雕琢俊美风流,或满面血污状似疯癫。
那双眼睛眨了眨,霍皖衣道:“我既然说可以付出任何代价,那便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谢紫殷便轻轻颔首,神色间几分懒倦:“那再好不过。”
屋中静寂了一会儿。
霍皖衣动身,将方才被他抛到地上的酒杯拾起,细心地为之擦拭不曾见到的尘灰。
一遍又一遍。
他们沉默,一人站着,一人坐着,酒气蒙蒙在侧,却谁都不为之而醉。
谢紫殷微微坐直身体,手指抚到腰侧扇柄,摩挲片晌,忽而侧过头去,看向霍皖衣半侧过去的身影。单薄又脆弱,笼在夜晚的烛光里,那身浅紫衣衫华贵雍容,却更衬得霍皖衣眉目楚楚,秾艳绝色。
就着烛灯,他们之间似有一线阴影沟壑,从上至下的,自他们中劈开一道跨越了四年的天堑险峰。
“盛京香火最盛的是哪一处?”谢紫殷忽然开口询问。
他不该不知道答案,霍皖衣心里微动,应道:“太极观。”
谢紫殷便不动声色地继续:“那为什么先帝时香火最盛,直到现在依旧如此呢?”
霍皖衣道:“陛下也喜欢?”
谢紫殷无言,起身一掸衣袖,移步而出。
“……相爷。”
霍皖衣自身后叫住他。
谢紫殷道:“我已经给了你答案,还想要我说什么?”
霍皖衣却问:“今天喝药了吗?”
似乎就是要应和这句话,霍皖衣话音刚落,解愁领着几位婢女走进屋来,低头行礼道:“相爷,该喝药了。”
谢紫殷垂眸看她。
解愁虽未抬头,却已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令她如芒在背,立时就跪倒下来。
解愁道:“……还请相爷息怒,每日喝药,是相爷昨日亲口吩咐的。”
“我又未说什么,你怕成这个样子?”谢紫殷看她片刻,似笑非笑开口。
解愁不敢接话,只将头埋得更低。
霍皖衣便走上前,伸手将药碗一碗碗取出,放在桌上。
他道:“你们先退下吧。”
几个婢女如蒙大赦,慌忙去牵跪倒在地的解愁。
解愁却不敢有丝毫动作,沉默着等候谢紫殷发落。
视线就凝在霍皖衣伸出的双手上。
谢紫殷忽而兴致缺缺道:“还跪着做什么。”
解愁这才有了力气起身,在几位婢女的搀扶下匆匆站起,告退离开。
霍皖衣递来第一碗药汤:“喝药吧,相爷。”
谢紫殷道:“我不想喝。”
霍皖衣顿了顿,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可是相爷答应了我要喝。”
“那又如何呢,”谢紫殷的神色似笑非笑,语调又轻又冷,“我若不喝,兴许就早死那么一两日,也免得以后你要给我一只手、一条腿、一只耳朵。我谢紫殷若是早死,你岂不是比谁都轻松。还在乎我喝不喝药做什么。”
霍皖衣一时哑然。
他看着谢紫殷的眼睛,无法从那幽深的眼底看出任何心绪。
他后退几步,认真去看谢紫殷的整张脸,他问:“相爷这是什么意思?”
谢紫殷道:“你霍皖衣不是很聪明?猜得准那么多人的心思,怎么就猜不准我的?我要是事事都告诉你,岂不是无趣。你喜欢猜,那你就猜个够。最好猜一猜,我是要你的左手,还是你的右手……要你的左腿,还是你的右腿,我究竟是要你一只耳朵,还是两只耳朵。”
每一句尾音落下,谢紫殷都向他走得更近。
那道被阴影划出来的天堑险峰,就被这一步步走来的身影抹平消散。
谢紫殷走到他面前时,光就浮在谢紫殷的头顶,金晖洒落,他不再嗅到酒气,而是近在咫尺的浅香。
谢紫殷最后道:“你就猜这些。”
他捧着药碗,眼看着谢紫殷又要转身离开,忽然道:“我不猜。”
谢紫殷停下脚步。
霍皖衣道:“是你先说那些话吓我,我才回敬你的。谢紫殷,你明知道我现在猜不到你的心思,我对你而言,不就是这么些用处,除了我这个身体,我还有什么代价能够付给你?”
于是谢紫殷回身向他看来。
谢紫殷道:“我吓到你了么?”
他被一步步逼近,手中的药碗都快捧不稳。
谢紫殷接过那只药碗放到一边,拽住他的手,将他拖到卧房的铜镜前。
正对着那面铜镜,他被谢紫殷掐住脖子,睫羽抖颤着,只能看到镜中重叠的人影。
谢紫殷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我说我要你的命,不是在吓你,而是我最想要的……就是霍皖衣的命。而我谢紫殷要的,是你的人,你的心,你的性命……我能把你救出来,就能把你推回去,我说过,你没有得寸进尺的资格。就算我真的要你的命,这是否是你可以付出的代价,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霍皖衣,你要记住,你的所有现在都只属于我,我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包括你的心,你的命,你没有的,和你仅有的。”
作者有话说:
论老公不会说话是一种什么体验。
霍皖衣:谢邀,习惯了。
论老婆不会说话是一种什么体验。
谢相:谢邀,我也习惯了。
小陶:我也习惯了。
谢相:关你什么事。
小陶:(叼着玫瑰)(被刺扎到)(匆匆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