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又下了两日。
然而救他们的人依旧没来——也许真的不会再来。对之存以希望,无异于是在自寻烦恼。
霍皖衣想。
谢紫殷没有任何救他的必要,亦或者该说,他不能事事都指望他。
他们远不如四年前般无话不谈,两情相悦。
他们看向彼此。
最先看到的是四年前的风霜刀剑,渭梁河边刺骨的雪,空茫茫的霜白,教人齿冷胆寒的决绝。
他或许还存着几分天真念头。
于是他当初只接手了处死谢紫殷的任务。
他可以不在乎世上的任何人。
他可以是刽子手,是负心人,是毁掉谢紫殷的温情陷阱,是砒霜剧毒,是不见血的刀刃。
他这一生。
只能亏欠一个人,也唯有被这一个人憎恨,才会感觉自己是罪有应得的。
……他身处地狱。
他不见光明。
酒饮过三盅,莫枳依旧双眸清澈,好似能一眼望见底。
霍皖衣合上手中的书籍,终究做了决定。
他道:“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
莫枳问:“你打算做什么?”
霍皖衣答:“自救。”
“你要怎么自救?”莫枳笑着追问。
——其中利害关系,真要算来,其实和他并没有任何牵连。
他以前不认识桓勿言,也不知坪洲刺史有什么秘密,他亦才结识莫枳,他被囚困于此,引不出任何人,至多只是在陪莫枳消磨时光。
而他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消磨自己的时光呢?
他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科考在即,若是日日都在这件事上费工夫,他还如何确保自己的名次必在一甲之中?
霍皖衣看向又斟了杯酒豪饮的莫枳。
他无言起身。
走出门外,霍皖衣对看守他们二人的蒙面人道:“我要见一见你们的主人。”
蒙面人各自对视。
其中一人道:“主人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
霍皖衣叹了口气,他微笑反问:“非要让我如此做,你们才会答应?”
他话音刚落,已转身回屋。
衣袖翩飞流曳之间,刀刃出鞘,光芒近似于无,却盛绽出一瞬如闪电的绝艳光彩。
酒杯摔落在地,碎裂成了几块。
莫枳仰着头,冰冷的刀刃已贴到颈下,再近半分,都可破皮见血。
……
莫枳眼底还是晃着几分笑意:“美人,你这个办法……我想到了,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果断。”
“不过他们可会些武功,”莫枳反而为他担忧起来,“若是他们不知轻重伤到了美人,那我可要心疼,不仅心疼,心还会疼碎,到时候还说不出究竟是杯子碎得更彻底,还是我的心碎得更彻底了。”
霍皖衣看向门口,握着匕首的手稳得惊人。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他亦是沾过很多血的人。
霍皖衣轻笑出声:“我的确不是很会武功,但在他们面前取走你的命——这点儿自信,我还是有的。”
他语罢垂首,语声是莫枳仅此一次听到的温柔:“我以这种手段取了性命的人,不说千个百个,数十个,还是有的。他们府上护卫,可比现在的人还要多。”
莫枳脸上未有笑意,眼中笑意却盈盈渐深。
这刀刃抵在颈边,莫枳反而眨了眨眼,道:“那我真是太佩服美人你了,怎么人长得这么美,话说得这么漂亮,连使刀的手法也这么令我心动。”
“美人,我们可不会像谢紫殷和霍皖衣那样,捅几剑就不死不休了。你若是也划我九刀,我只要不死,我也还是会很喜欢你的。”
霍皖衣指间用力,刀刃贴近一丝,冷意丝丝缕缕刺进皮肉。
守在门口的蒙面人立时有了动作。
然而霍皖衣握刀的手太稳。
纹丝不动,没有迟疑,好似这只白皙无暇,骨节分明的手,天生就是用来握刀的。
两个蒙面人不敢再动。
霍皖衣淡淡道:“你都知道我的身份,还敢对我说这些话?”
莫枳笑着道:“我怎么能是知道你的身份呢,我不是说了,霍皖衣在相府里好好养着伤……这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这个霍皖衣,难道还真能是他?”
匕首微微上挑。
莫枳被迫仰起头,完全露出自己脆弱的,能被轻易刺破的咽喉。
霍皖衣的语声略低,笃定道:“你知道我是谁。”
——“你早就知道。”
莫枳眼眸弯弯:“哦?我怎么就知道。”
霍皖衣道:“你来找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你调查清楚了,你的势力也不算小。我早说过莫在隐的儿子不会是个蠢货,你不可能对我全然不知,你连我的底细是什么都不清楚,就敢妄自向我求救——莫公子,你早知道我是谁,刻意来向我求救,要的不是我来帮你,你是想要谢紫殷来帮你。”
“只可惜——”霍皖衣自嘲般冷笑,“谢紫殷没有来帮我,你见不到他。”
直至此刻,莫枳才真正收敛了所有浮夸笑意。
这幅玩世不恭维持好几日的姿态,终究被另一种含笑的神情取代。
莫枳还有些闲情逸致,为这番推论鼓起掌来。
莫枳道:“是,我知道你是谁,特意赶到山上来向你求救。本来以为谢紫殷不杀你,是对你旧情未了,你在他的心里多少有些位置。”
“没想到啊……霍大人,他不来救你,你还要想法子自救,我是不是很不走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捷径,偏偏这个捷径,还是走不通的。”
珠线丝连的雨在窗下溅起几滴水珠。
乌云沉沉天色,略显阴暗的房间里,霍皖衣秾艳的面容藏在昏昏黑暗中,像在夜色里藏身的繁花,就着烛灯浅光,偶然窥视到花瓣翅尖,光华流转,衬得人丰姿冶丽,身影间浮翠流丹。
霍皖衣漂亮的声音在房中响起:“你说过这么多话,唯有今日说的,最叫我欣赏。”
莫枳浅笑:“我可是从头至尾都很欣赏霍大人。”
霍皖衣道:“那莫公子可以开口了。”
屋中静寂片晌。
莫枳叹息一声,向那两位不敢妄动的蒙面人说到:“……你们只能答应了,告诉你们的主人,如果不来,或者不让我们去见他,那或许会有非常可怕的后果。”
“毕竟这个人的身份可不好解释。”顿了顿,莫枳又道,“顺便让你们主人给我换一种酒,这种不会醉,饮着不够过瘾。”
天光又放晴一日,骄阳照地,院中青草茵绿,莫枳靠着廊柱直喊热,又多叫了两盆冰,指使着一人给他扇风,另一人为他倒酒,顺便抬脚搭在矮凳上,整个人懒洋洋躺在廊上的长椅中,好不惬意。
霍皖衣行来时,莫枳抬眼看他,委屈道:“自从拆穿身份,你对我就更冷淡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说我知道,这样说不定霍大人还会和我将错就错、见招拆招,假装是个无权无势,能够被我随意调戏的小美人。”
说至动情处,莫枳捂脸假哭片晌:“……可现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若是真的对我有情,”霍皖衣忽然开口,“那有幸见到谢紫殷时,你可以向他求娶我。”
莫枳:……
莫枳飞快放下双手,抬眼看他:“啊?可以?”
霍皖衣微微颔首。
“只要莫公子的人头在脖子上生得比较牢固,”霍皖衣漂亮的脸上带着几分恶劣笑意,“在谢紫殷砍下你脑袋的时候,你还能撑着不死。”
莫枳沉默。
莫枳挠了挠脸:“我的脑袋还是不能受这么重的伤。”
霍皖衣道:“那莫公子的这些话可以不用再说了——再演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若是演得太投入,当真被谢紫殷听到些什么……纵然他不想救我,也说不准心情差了,想起你觊觎他的所有物,干脆将你抄家斩首呢。”
莫枳语气敬畏:“这就是霍大人以前过的日子?权倾朝野,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但也总有求不得的事情。”
霍皖衣截断余下话语。
绿叶挂梢头,红花探枝,自敞开的窗户前伸来几寸枝叶,花里清香阵阵,随风而漫。
屋中有人转动茶壶,行云流水,似画一般烹茶煮饮,眉眼清润柔和,周身气势却有些凌厉。
莫枳大摇大摆走在最前头,和霍皖衣一起踏步而入。
那人已排放摆好三碗将将烹好的茶水。
袅袅轻烟之中,花香茶色相映,衬得人影朦朦。
珠帘随风摇曳。
莫枳挑开帘子走得更近,先站在对面细细打量片晌,忽而回首道:“霍大人,这位也是个难得的美人……不过还是见到霍大人时,最让我觉得惊艳。”
他说罢,倒在垫子上,也不好好坐着,手肘撑地,含笑道:“敢问这位美人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可曾娶亲?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莫公子说笑了。”那人眼底平静无波,转而与霍皖衣对望。
四目相对,似两面幽潭死水。
而此人眼底有光,更像是深沉静寂。
唯有霍皖衣的眼底。
装不进一丝的光,只有看不见底的死寂幽深,带着窒息般的黑暗。
那人道:“霍大人,今日有幸得见,阮某在此以茶代酒,恭谢霍大人赏光。”
霍皖衣举杯还意。
莫枳惊道:“我呢?怎么不叫我?”
作者有话说:
解愁:(焦急祈祷中) :瓜王,你在祈祷什么?
解愁:夫人再不回来,我怕他被谢相搞死。 :嘿嘿。 :嘿嘿嘿嘿。
解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