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府中又住进一位贵客。

勤泠几日无雪,天色晴晴,闲来无事,莫枳便会带着糕点、茶酒来此,与他们两人坐谈品茗。倒也过得十分惬意。

然则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是谢紫殷还是霍皖衣,都不会在勤泠停留太久。

莫枳有心一尽地主之谊,自当想尽法子招待二人。

只不过招待他们的感觉可不算好。

因而这两人间亲密也不亲密,陌生也不陌生。乍看之下,即是身有隔阂。

莫枳无从排忧解难。

情爱之事本就不易解释,身处其中, 方有所悟。至于悟到的究竟是好是坏,是真是假,那也是各自缘法,强求不得。

——更何况莫在隐三令五申,不允莫枳过问太多。

“你说你们是朋友,但朋友间也要有自己的秘密。”莫在隐语重心长,“想不通,便是想不通。能想通的,迟早也能看开。你若比他们着急,害到的是你自己。”

莫枳想:好像真是这个道理。

人间情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既然身处局外的人不好管,那也就不用费心去管。

倒是近些时日盛京那地方大雪深深,连书信驿馆都暂时闭门谢客。

以至于他和阮宣清之间通信来往的事也只得搁置。

越是清闲,莫枳便越想拉着霍皖衣谈天说地。

“我们的关系可不一般。”

莫枳说,“你来了勤泠,要做什么,想看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霍皖衣道:“这些时日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莫枳问:“……那怎么办?我若不带你们出外游玩,只是坐在府里,到底也无趣。”

“莫公子要是想有趣,不如自己随心所欲一些。不必顾忌霍某。”

莫枳道:“这怎么好,勤泠好歹是本公子的地盘儿。”

霍皖衣笑了笑:“虽然如此说,又怎么好总是麻烦你……左右我在此,也不为我自己。”

他为着谁而来,想要做什么,哪怕不用明说,莫枳也是懂的。

莫枳不免感慨:“你对谢兄也是情深意重。”

情深意重么?

霍皖衣想:这种话说给我听,倒像是个玩笑。

勤泠不比盛京繁华。

但世间处处都有不同风景,勤泠有不及盛京之处,自也有远超盛京的地方。

如山如树,如人如歌。

勤泠州人杰地灵,出过名士大儒,也出过封侯武将。

口中吟唱的曲调声声悠悠,不似婉转轻柔,也不豪迈爽朗,反而透着别有风味的随性率真。

亦与盛京不同。

谢紫殷听着楼下歌谣,缓缓合上折扇,浅笑道:“我即日就会启程离开。”

正嗑着瓜子的莫枳一顿。

他有些错愕:“怎么这么突然就说要走?”

谢紫殷道:“我在这里也停了许久。到了该走的时候,自然就该走了。”

莫枳问:“那霍大美人怎么办?”

谢紫殷挑眉看他:“霍皖衣怎么办又与我何干?”

莫枳回看过来:“你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勤泠?”

谢紫殷未答,他已满脸痛心,宛如在看薄情负心汉。

“你怎么忍心!”

“你怎么舍得!”

莫枳一咏三叹:“天啊!地啊!霍兄啊!枉你一番痴心——”

谢紫殷笑意不改,淡淡道:“何谓痴心?”

“……呃。”莫枳一时被问住。

“是刺我九剑的痴心,还是将我推入渭梁河中的痴心?是随心所欲,要我死就死、要我活就活的痴心,还是时至如今,也不愿放过我的痴心?”

莫枳:……

他瞪大眼睛,听着谢紫殷一字一句言语,全然说不出话来。

莫枳心道:我就不该提这件事。

本以打定主意不再过问的,怎的今日又提及,反而让气氛尴尬起来。

莫枳打了个哈哈:“哎呀,谢兄,你快喝喝这碗酒,齿颊留香,醇厚爽口,实在是好酒啊!”

……至于霍大美人。

莫公子只能在心底望他自求多福。

谢紫殷说要走,便很快就走。

得知此事,莫在隐“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点空来,送神送佛般将人恭恭敬敬送出府门,唯恐谢紫殷转变念头,又打算留下来。

莫枳确然万分不舍。

一想到自己在府中坐牢的日子,莫枳便想跟着谢紫殷离开。

只可惜莫在隐这些时日来看顾他的经验不减反增。

莫说跟着走两步路,哪怕是坐在家里,莫在隐也不会对他掉以轻心。

莫枳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踏上马车。

好在临行前,谢紫殷忽而回头看他一眼,对莫在隐道:“事情已经了结,莫老爷不必再拘着莫公子。”

“仅凭莫公子换谢某一声’谢兄‘,这份自由,也是他应得的。”

抛下这句话,马车缓缓行出,天边颜色新,渐渐亮起。

浅淡的影子落在石板上,勾出一道暗影。

谢紫殷放下手中折扇,端起茶碗饮了口茶,眸光扫过坐在对座的人影,轻声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早。”

“因为我不好好把握机会,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霍皖衣抚着手炉,偏头道:“夫君打算去何处?”

谢紫殷推开茶碗靠坐在车厢一侧,淡淡笑起:“若我是去阴曹地府呢?”

“那我也去得。”

他看着谢紫殷,神情不似做伪。

而他心中究竟如何想,这句话是真是假,于谢紫殷而言,也不重要。

或许谢紫殷是相信他的,相信他此时此刻是出于真心。

但那也真的不再重要。

一个绝望的人是怎样变得绝望的?

要经历过日日夜夜的枯等,要每一刻都会失望。

谢紫殷笑着看他,闻言,眉峰微动,笑说:“可惜我还不打算去阴曹地府。”

他不为所动。

他说:“无论夫君要去哪儿,我都会去。”

无论这些言语是试探、讥讽,亦或其他,霍皖衣想:我只是要说心里话。

从前他将心里话说得太少。

他分明很爱谢紫殷,却总迟疑说爱,也给得太少。

马车自勤泠出发,一路南行,越至南方,天气便越发寒冷。

不见雪,却见一层又一层乌黑天幕下,淌流砸落的雨。

他不喜欢雨。

可南方无雪,冬日冰寒,唯有雨随风而至,刮得树林作响,刺骨般凉。

这条路行来,雨势急急,砸落在马车上的声响令人蹙眉。

谢紫殷却有许多闲情逸致读书品茗。

霍皖衣无心看窗外景色,只捂着耳朵,枕靠在一侧。

他们之间毫不亲近,泾渭分明。

——但那皆因谢紫殷的微妙态度。

曾经亲密无间,如今陌然。

暖炉中的热气慢慢消散,放在腿间的手炉渐冷,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将它放到桌上。自始至终未发出半分声响。

谢紫殷闭了闭眼,忽而合上书册,淡声道:“你可知我要去何处?”

他一怔。

打量片刻谢紫殷的神情,霍皖衣道:“我不知。”

“你什么都不知也敢跟我走。”

“我就算什么都知道,也会跟着夫君走。”

“霍相大人,盛京事忙,你不为陛下排忧解难,却在此处与我纠缠。这是否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陛下让我带夫君回盛京。”

“所以——”谢紫殷隔着矮几与他对视,轻笑道,“你是为了陛下才来见我?”

他心脏快速跳了几下。

“没有。”

他又说,“是我想见夫君。我想你。”

“是吗?”谢紫殷好似没有相信这句话,忽而又道,“我要去江州。”

“……为何是去江州?”他问。

谢紫殷撩开窗帘,看向窗外的雨景。

雨珠晶莹剔透,四处飞溅,如惊动池水般,落得满地涟漪。

谢紫殷恍如自语般回答:“江州淮鄞,我一直遗憾没有去过。”

而遗憾什么呢?

霍皖衣想要问。

可能否得到答案,又是否该问出口,他无从把握。

没有把握,他便不曾出声发问。

只是坐在离谢紫殷不远的位置,深深凝视着他。

他们当时年少,一生的错都好像在那年受过,从此再想犯错,也都不及当初刻骨铭心。

人之少年。

最不知虚伪,最抱持热情,于是赤忱以为天长地久,天真即可永恒。

可命运、天意、人生。

总向他们证明——天真无用,赤忱亦如是。

抵达江州淮鄞的那日,天公作美,未见雨,竟也放晴。

天色晴,碧空如洗。

霍皖衣跟着谢紫殷走下马车,他换了身衣物,站在雨后初新的长街上,容色越显昳丽。

人群来往匆匆,亦有行人回首看他。

谢紫殷走在前头,解愁亦步亦趋跟着,频频回头,担忧道:“相爷……夫、夫人还在后面……”

他垂着头跟在最后面。

人声鼎沸,喧嚣长街,他却还是清楚听到谢紫殷在答:“那与我何干?”

“……可是夫人……相爷……”

解愁咬了咬牙,落后几步,转而落在霍皖衣身后。

她低声道:“夫人走快些罢。”

霍皖衣对她一笑,捂住嘴咳嗽两声,摇头道:“我再走也是走不快的,你不用担忧我。”

解愁道:“可——”

“你跟着夫君便好,”他道,“他身体不适,总该有人照顾他。”

解愁想:我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别扭的主子。

可她只是个小小奴婢,又何从评判两位主人的心思。

她憋着话不再说,涨得脸都发红。

如是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她忽见原本已看不到人影的相爷又走了回来。

谢紫殷的目光在霍皖衣脸上一扫而过。

他似笑非笑地问:“腿断了么?还是要谢某抱着你们走?”

解愁:……

作者有话说:

身体很诚实嘛,相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