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霍皖衣的车马停靠勤泠,正遇连日天晴。

人潮攘攘接踵擦肩,犹如春夏般阳光热烈,少见积雪。

捧在手中的暖炉都似有了烫意。

霍皖衣靠在车厢上,微眯着双眼,等了大抵两炷香的时间,便有人隔着车厢回话道:“相爷,已问询过此处百姓……此地确实是莫家主府所在。”

“奴才方才也去莫府看过,似乎前些时日,的确有位贵客来过莫府。”

霍皖衣道:“那便将本相的拜帖传去。”

那人应了声,从侍卫手中接过那封早已备好的拜帖,又退步离去。

高瑜谋逆之事已得完结,假作声势以震慑王府暗卫的汤垠等人也已离京,展抒怀与谣娘回往故土,方断游留在章欢家中养伤——这些故人皆有去处,皆有归宿。

唯独他尚且要追究一个答案。

临行前,叶征曾召见过他。

彼时叶征感叹:“自登基以来,朕便再也没有出过皇宫。谢紫殷走了,你也要走,盛京愈发寂寞。”

霍皖衣道:“陛下还有忠臣良将辅佐在侧。梁大人才思敏捷,文大人文采斐然,陛下又怎会寂寞,再者,臣只是离京,又不是辞官归隐,总会回来的。”

于是叶征展颜道:“说来,那日宫变,梁尺涧倒勇气可嘉。敢于用一枚假的兵符骗过高瑜。”

“文大人胆量亦是不俗,他带着汤垠等人运使手段,让那群王府暗卫投鼠忌器、不敢妄动。”霍皖衣道。

叶征道:“如此说,一切皆好。你曾说的汤屿之事——此案朕便交予文卿审理。”

顿了顿,叶征又道:“见到谢紫殷,代朕说一句话。”

霍皖衣起身,拱手施礼:“谨听圣言。”

叶征遥看窗外雪景。

片晌后开口道:“若没有他,高瑜还不至于这般快获罪,他算计良多,只该有功,不该有罪。他的死罪,朕免了。”

他来得很巧。

拜帖递进府中时,莫枳正在思索今日要去城中哪个地方逍遥一把。

“这家酒楼不错,”莫枳食指点着地图,“是我们勤泠名声最好的酒楼。据说在那里喝酒,就如同身处仙境,让人流连忘返。”

看了眼谢紫殷的神色,莫枳又换到新一个:“这个戏班子在勤泠也有名。”

“要不……”莫枳斟酌道,“我们去街上随便走走,也不是不行。”

正说着,有客来访的事就传进了莫枳的耳中。

莫枳惊道:“我爹的人缘这么好?怎么还有贵客。”

他接过拜帖,仔仔细细通读一遍,然后瞪大眼睛,唰一下将拜帖合上。

莫枳喃喃道:“……真是没想到。”

堂堂丞相,居然会亲身来勤泠拜访。

莫枳先是想:这么久没见,本公子风采依旧,却不知霍大美人是否更好看了些。

他又想:反正也不是来见我。

任凭那拜帖中写得如何情真意切、天花乱坠。

霍皖衣到底冲着谁而来,莫枳心知肚明。

慨叹兄弟不易,莫公子灵机一动,嘿嘿笑道:“谢兄,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友。”

“哦?”

“他也是个断袖。”

“所以?”

“他和自己的心上人两情相悦,只可恨!那苍天无眼!那乾坤漆黑!竟不容他们浓情蜜意,反倒将之拆散,可悲可叹!”

莫枳讲到动情之处,哽咽道:“可他们两心相依,岂可轻易被宿命打倒!”

“他们破除荆棘,跨过险峰,眼看着将要修成正果!”

“却因当初一时错念,阴差阳错之间,致使本该卿卿我我的两人,又变得对面相逢不相识,陌然如过客。”

“唉!”莫枳摇头叹息,假意拭泪,“我想到这个朋友,我就觉得难过。”

“谢公子,你说,如果是你,岂愿看到害尽相思、难得圆满。”

谢紫殷闻言,抚着座椅扶手的手指顿了顿。

谢紫殷饶有兴致道:“依莫公子所言,我不愿见到这般场景,又该如何?”

莫枳道:“床头吵架床尾和。”

“没有什么是亲一口解决不了的。”

莫公子是过来人,莫公子语重心长:“亲一下不能解决,就多睡几个晚上。白天也可以,我家也挺大。”

“咳咳。”一旁的侍女轻咳两声。

莫枳道:“……当然谢兄不采纳也是可以的。”

谢紫殷微微一笑:“莫公子说得很好,只可惜谢某没有这么厉害。”

莫枳急了:“你怎么没有,你难道不行?”

糟糕。

要是本公子真的说中了谢兄的痛处。

莫枳端详谢紫殷的神色,心想:他怎么不急?

他嘴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知谢紫殷仍是面带笑意,不见半分异色:“谢某明白。”

“那——”莫枳赔笑道,“我请贵客进来?”

谢紫殷与他对视了片刻。

谢紫殷挑眉道:“这何须问我?此地是莫府,又不是谢府,莫公子,你是在故意折煞谢某么?”

莫枳:……我不是,我没有。

莫公子干笑两声,着人将新至的贵客迎入府中。

在见到贵客之前,莫枳起身,挪动尊臀,换了个位置坐下。

有人引路而来,让开道路,恭恭敬敬将来客请入屋中。

莫枳没有出声。

明光煌煌,窗棂间影。

霍皖衣一身浅紫衣衫,披风边沿绣有素绒,衬得他昳丽容色一二分苍白。

他与谢紫殷四目相对,几步距离,却犹如万丈天堑。

他们迟迟不语。

莫枳只好道:“啊!哎呀,我有件事忘了做,你们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不过片刻,屋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谢紫殷斟了杯茶,嗅闻浅香,淡淡道:“诸事已毕,霍相大人不在盛京主事,怎又来了勤泠?”

“因为我要来见一个人。”霍皖衣道。

“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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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你。”

“何须见我?”谢紫殷道,“我只是将死之人。”

霍皖衣便笑了笑:“陛下要我代其传话,言说——若没有你,高瑜还不至于这般快获罪,你算计良多,只该有功,不该有罪。”

“你的死罪已免。陛下还想要你回盛京,官复原职,再做丞相。”

谢紫殷捧着手炉,敛下睫羽细密,难窥神情:“我若是官复原职,你该如何自处?”

霍皖衣道:“我可以不做丞相。”

“霍相大人哪能没有野心,”谢紫殷语声淡淡,“这种话,我听过便罢了。传到有心人的耳中,岂不是不敬陛下。”

霍皖衣道:“此处只有你我,你既问我,我便真心回答。我尚且不怕隔墙有耳,你又有何惧。”

较之上次在盛京时候,他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

是变得怎般不同了?

谢紫殷想:是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是被我惹恼?谢紫殷想至此处,微微一笑,道:“霍相大人说的极是。”

霍皖衣转而问:“你为何来勤泠?”

谢紫殷道:“四处走走罢了。正巧来到此处,借宿几日。是霍相大人心有不满,觉得谢某不该在这里?”

“没有不该。”

他仔细打量谢紫殷的侧脸,虽不见神情,但能看到他在自己眼前,心底就安宁许多。

霍皖衣想:是了。我如若在勤泠见不到他,我会害怕。

怕谢紫殷真的就此一走了之,走去他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会与他相见。

而他在这里见到了他。

那便证明谢紫殷还是想要见到他,不想就此离开。

因而人世太大,州府间相距甚远,他最先想到的地方即是勤泠,那里有故人,也远离盛京。

所以他来了勤泠。

好在他来对了地方,头一日,便能得以与谢紫殷相见。

他想,这就很好。

于是他说:“夫君要在这里留多久?”

谢紫殷神情不动:“若我说留在此处一辈子呢?”

“那我也留在这里一辈子。”他道。

谢紫殷道:“你位高权重,不该任性。哪怕只在合理停留半日,也是辜负。”

霍皖衣道:“除非夫君愿意随我回盛京。”

“我不愿回去。”谢紫殷道,“也不该随你回去。”

霍皖衣问:“为什么?因为我与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你恨我,所以不愿和我一起?”

他追问得太快、太多。

谢紫殷一时哑然。

霍皖衣静静注视着那俊美容颜上的幽深双眸。

他意识到谢紫殷正在看他。

以一种他经常感觉到的,好似吸引行人堕入漩涡陷阱的眼神。

良久。

他听谢紫殷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呢?原谅你?放过你?答应和你一起走?霍皖衣,事到如今,你还要我做什么?”

这几句反问的语气并不严厉。

然而霍皖衣听在耳中,却一字也不能应答。

谢紫殷没有直接相问。

可他心知肚明。

谢紫殷在问他:你凭什么要我随你的心意去做事?

四年前谢紫殷随了他的心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苟活于世。

四年后他又有心意。

而谢紫殷却不想随他的心意过活——他们已非当初,亦只可看如今。

将来会如何,他们皆无定法。

霍皖衣睫羽微颤。

他好似有片刻委屈,只那神情散得太快,谁也无从确定。

他只笑着说:“我说错话了,夫君。你不喜欢听,我就再也不说了。”

仿佛他从来如此懂得退让。

作者有话说:

莫少:懂的都懂,涩涩是拯救爱情的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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