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宴会举办了之后还是取得了一些如期的效果的。最积极的明暗两方面就体现在一个是女同志明显在公开场面上对于马梓筠是客气些了。一天上班下来两个人有来有回的对话也多了许多,她说话时的神态也明显缓和礼貌了不少。另一个就是暗中她也收了手,马梓筠每天再也不用吃她那些拎不上台面的黑暗料理了。不过这倒不影响她依旧每晚要比别人晚下班一个钟头。女儿跟了前夫,她只需要周末照顾。平时也是孤家寡人,早下班了一个人也不知道干啥,不如还是继续呆在办公室里干些自己想干的事情。不过虽然她不再继续对马梓筠作恶,对于马梓筠的茶杯倒仿佛是产生了某种变态的痴恋。只要等到整幢办公楼都一片宁静了,她就会反锁上办公室的木门,也不开灯,就依靠电脑屏幕的光亮照明。她会将马梓筠的茶杯拿过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座好。再将警服外套脱下,解开领带,松开最顶上的两粒衬衫扣子。再将眼镜摘下,把捆缚马尾辫的发夹也取下,任凭过肩的弯曲长发一泄而下。然后她会眯缝着眼将马梓筠的茶杯慢慢凑到眼前,她将鼻子凑上去,使出全力地嗅着。她经常感觉自己闻到了从马梓筠那油乎乎的厚嘴皮子里流出的臭烘烘的涎水味,这味道满布在整个茶杯的杯口。

“臭男人,坏男人,不管年龄大小,都是一个德行。”

她声音颤抖着,前胸剧烈地起伏,喉结激烈地蠕动着。她将茶杯光滑的杯面磨蹭着自己的脸,从额角到鼻尖到下巴,一面忘情地尽力吸嗅着。这种暧昧的感觉让她回想起了婚后和丈夫短暂的甜蜜时光。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处在人生中的芳华阶段。她浓密墨黑的鬓发中还找不到一根白发,光滑亮堂的前额上也找不到一条皱纹,挺拔丰满的**也见不到一点坠意,纤细结实的腰部也找不出一点臃肿。可现在的自己像什么?像个鬼吧?哪还有男人会注意到自己。他们对于自己的所有兴趣莫非都是集中在单位的公差之上,今天让你做这个,明天打发你做那些。有谁真正地对你这个人有兴趣?又有谁会让你去做些女人应该做的事而不只是女监狱警察应该做的事?她早已不记得上次和男人亲热是在什么时候了,应该还是自己苦苦哀求丈夫不要离婚的那最后一晚强奸对方似的和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个臭东西霸王硬上弓完成的那次吧?

“你别高兴得太早,一开始男人都是好的,等过两年你再看看。”

女同志想起去马梓筠家时见到的夏妮旎那张笑颜如花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恨恨地想到。不过这时一股更加强烈的欲望不可遏阻地由内至外地迸发了出来,暂时让她忘却了红尘俗世的种种烦恼。她浑身火热,连呼吸中都似乎夹杂着无穷的渴求的热力。她用力将马梓筠的茶杯顶住自己的前胸摩擦着,另外一只手隔着百分之七十材质为羊毛百分之三十材质为涤纶的警裤慢慢伸向了支配整个战栗着的身躯的热源。数分钟后才会隐隐地从办公室中传出一阵极力压抑的女性低吼声和劈里哗啦的物品倒地声,然后,一切重又陷入沉寂。

从低潮到**,再从**到低潮循环不已的可不止女同志一位,那位默默伫立在甬江江畔渐渐已被世人遗忘的千年古镇慈镇的开发进程也是如此。对于它的规划开发可谓是一波三折,在前期如火如荼的对于镇子东面和北面的几处国家重点保护建筑的周边普通民宅进行了集中拆迁安置之后,所有的开发节奏似乎又迟缓了下来,始终是处在不温不火的慢车道步调。给人的感觉就是决策者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如何恢复这座老镇往昔的荣光。是的,最为宏观的大局方向是基本明确的,就是要对慈镇这个就被冷落的“弃妇”重新整容,将其打造成为如同乌镇西塘那样享誉海内外的江南名镇、宁城乃至浙东的第一古镇。可是毕竟慈镇的变迁历史和城镇形制又有着很多迥异的个体特性,并不是简单地依葫芦画瓢般地照搬那些成功开发了的古镇的已有经验就是可以万事大吉的。具体到各项细节的实际进度上是每向前迈出一步都可能会产生理念上的分歧,比如城墙是否要重新修建,还是只象征性地搭建几座抽象的铁铸的门楼形状的铁架子用以代替;又比如原本如蛛网般贯穿全镇的河网水道如何恢复,是斥巨资按照解放前的原样重新挖掘连通,还是只是点到为止的在某几处挖出坑道再灌上水以聊胜于无了事;对于古镇的开发经营是参照湘西的凤凰模式一次性发包给某大型旅游集团公司还是由镇政府在市委的支持下自行经营,这些观念上的差异甚至冲突都决定了古镇重建之路的磕磕绊绊。尤其是在涉及到过万名迁出镇民最切身利益的住房安置问题上,因为牵扯到极其繁琐的政策和数量极为庞大的资金,又要依照规定给予每户对应的或现金或房产或两者兼有的补偿,又要在国家土地管控的法定原则之下寻找到合适的地址以兴建超大型的居民小区,这又牵涉到对于这些土地上的建筑物和种植物的补偿以及对于原住民的安置。各环节可谓是丝丝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要将方方面面安排的妥妥当当,就更是要大费周章了。

这样就形成了围绕着主要集中在镇子东头的数座文保价值最大、保存也最为完整的文物单位同时展开“岛屿式”拆建的保护性开发方案。也就是说以现存的原滋原味的古代建筑物为基岩,首先对于这一核心建筑“修旧如旧”。再根据典制上记载的明清时建筑群的式样进行查缺补漏,对于这一建筑周边已经泯灭的配套建筑进行“新建如旧”的仿建。这样至少能从气势和外形上恢复这一建筑群的完整样式,对于很多不怎么懂行的游客也能产生一定的吸引力。这一时期同时在镇子以前富贵人家集中的东头和官府衙门集中的北头进行修缮的规模不等的工地有十多处。它们修建定型之后接下去再考虑对连接的街巷进行仿古重修,最终的目的就是在整个小镇的东部和北部连绵修成一大片由南至北散布着数十座被列入省级以上文物保护单位范畴的浙东元明清古建筑群,重现慈镇千余年内一直作为“慈溪”县治所在的古老辉煌。至于镇子的中部和西部由于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楼房平房厂房等当代建筑物密布,有价值的文保单位也很稀少,基本就只能远离开发的范畴了。而这也正是制约慈镇成为如南浔同里那样的知名古镇的最大先天性缺陷:只有小半个镇具备文物保护的价值,这样就给系统性开发带来了极大的难度。而且开发保护的眼界似乎也显狭促,只着眼于保护镇上的几座古建筑,而忽视了完全可以将位于镇西北的“第一次鸦片战争浙东山地攻防战古战场遗址”和“洋枪队鏖战太平军旧战场遗址”列入青少年爱国主义思想教育基地,而将城东北发生过董黯“汲水奉母”孝迹的慈湖以北浮碧山一带作为青少年儒家孝文化教育基地的更为宏大的综合开发可能。

马梓筠带着夏妮旎在慈镇的古老街巷中穿行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侃侃而谈的。夏妮旎一边专心聆听着,一边倾佩地望着自己丈夫。她的脸随着马梓筠的来回指点的手乖巧地转来转去,偶尔也应和地发表下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绝大多数都是和马梓筠的观点相一致的,这倒不是说夏妮旎纯粹是为了让自己丈夫高兴而尽说些讨喜的违心话。而是夏妮旎确实是打心底敬佩自己这位孩子气十足却又充满正义感的还总带着些愤世嫉俗之情的知识还十分渊博的亲密爱人。她早些年接触到的很多所谓的优秀男孩或是成功男士多是自以为是、十分精明、擅长算计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他们中的很多只信奉“不管过程只论结果”的成功学,为了能做人上人穷尽一切自以为是的手段。但是马梓筠却完全不同,他自然也算不得是伟大无瑕的道德君子,可是还难得地保留了当代许多同龄男人中珍稀的秉性。尤其是他的对于权贵阶层的不轻易低头和不轻易妥协,这在很多势利的女子看来绝对是不识时务的知名缺陷,可夏妮旎却打心眼非常欣赏自己丈夫身上这种书呆子气。她也明白自己丈夫如今是人在衙门身不由己,有时不得不打打哈哈,说些场面话,可她也完全理解他在单位中的随波逐流只是为了自保。一旦回到自己的私密空间,和最亲密的人在一起,他又会立即恢复自己挥斥方遒指点天下的书生本性。而无论他的观点是否合理,在夏妮旎听来确实经常都是很新颖而深刻在别人那里很难能听到的。这完全也要得益于马梓筠在青少年时期博览群书的优良习性以及他成年后阴郁多思的小众性格。反正马梓筠那些略有些离经叛道的总是与自己职业身份不符的话却总是能给夏妮旎带来耳目一新的新奇感和震慑感。在由衷地欣赏之余,为了丈夫的安危,她也总是会尽量显得平静自然地在表示认可后最后加上一句

“在单位里和别人就不要说了啊亲爱的,切记。”

马梓筠从自己妻子的眼中品读出了从前只有在自己母亲眼中才能看到的发自肺腑的关切之意。自己的几任女友也都曾经先先后后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过自己,但可能是因为自己和她们始终算不得是正式夫妻的缘故,她们温柔的眼眸中总是男女情爱的成分多过夫妻情意的成分。

夏妮旎每次来慈镇最爱做的一件事除了陪马家一对老人聊天,就是在慈湖东湖南岸那排顶架爬满紫藤花的长方形木椅上依偎着马梓筠靠坐在一起。这是对于在自己新居与马梓筠共赏飘窗外风景的延续,只是换了个场景,欣赏的景物从江水变成了湖水。夏妮旎温存地询问着马梓筠关于慈湖沿岸的一切典故轶闻,马梓筠也会不厌其烦地从湖心的师古亭讲起,一直将话题延伸到马父曾经就读过的湖对岸的慈湖中学、中学东墙外汉唐时有贤士结庐的浮碧山、中学北面围墙对面的无名小山山顶处葬有自己祖父母的马家祖坟、还有至今生活着自己姑妈的慈湖村。马梓筠婚礼是邀请了姑妈和几位表兄表姐的,但是还没有带夏妮旎去姑妈家拜访过。不得不说这是马母为了自己和马梓筠的脸面,也算是为了将来的孙子(孙女)的平安而刻意阻止马梓筠带夏妮旎去坟山围绕阴气深重的慈湖村姑妈那个肮脏破败的家。为此马父还稍有不悦,总觉得自己妻子不让媳妇去见姑母是太虚荣了,也不合礼数。

直到这年的中秋,夏家夫妇随团去了泰国旅游。小夫妻两决定假期都住在慈镇,好好陪陪马家老人。马父见缝插针,又说起了有时间一家人还是要去慈湖村看望下马梓筠姑母的。毕竟马家人口不多,自己也就这么一位亲姐姐在近处。老是不走动,也是要被外人数落的。马母照例又想阻止,不过话还没出口,夏妮旎倒抢先表态自己和马梓筠商量过了,明天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看望姑妈。马母见媳妇和老伴站在了一道战壕中,也不便多说什么。晚饭后除了马父腿脚不便在家里看电视,其他三个人一起去镇上的超市采购些脑白金啊什么适合的礼物。自从父亲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出门之后,每次马梓筠母子走在慈镇的街巷中时总是感觉不那么团圆和美。马家铁三角的搭配时间很悠远了,三人行自从地质队年月起早已形成了一种天经地义式的传统。以至于马父逐渐从这人生的舞台中央缓缓退向台下时,一开始的马家母子还真的有些无法适应。幸好如今夏妮旎很好地补填了进来,有效替代了马父的位置。而且由于自身的出色,她的出现甚至使得马家的内向力更为强大,成员间的胶合力也更为紧密。马母是彻底欣慰了,她之前一直搁置在心头上的最大的两件人生要事:马梓筠的就业和马梓筠的婚姻,都较好地得到了解决。尤其是对于这个媳妇,更是满意得无可无不可的。

慈镇的几家小超市与宁城主城区的那几家大型跨国购物商场比起来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里面多数市面上常见的商品还是买得到的。马梓筠负责推车,选货的任务就交给身边的两位女人。他从小到大就没有经济概念,对于具象的市井生活,比如买菜啊交水电费啊办理证件啊去银行邮局医院办事啊一概都是心生厌倦,从不会主动为之的。这当然主要是拜马家父母对于他过分的宠爱有关,可是和他与生俱来的过度重视精神生活的秉性也是不无关联的。夏妮旎就完全不同,论职业的尊贵和读书的成就她还要高过马梓筠一筹,同样也是家中的独生女。可是一则是受到了父母自幼更为开明有效的教育,二则本人基因中流淌的就是贤妻良母的血液,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就要远远地超过自己的男人。在这种需要人帮助拿主意的场合,她不仅不会给自己的婆婆添乱,反而是非常理想的参谋帮手。婆媳两心有默契,很快地几样档次规格都适宜的礼品就挑选好了。他们又挑选了几样自家需要的商品,三个人走到超市出口处准备结账。突然马母的肩头被人轻轻地拍了拍,从他们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马家阿姨”。三人一回头,见到一个系着深红色围裙、戴着橘黄色长皮质护肘的中年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马梓筠一开始简直是没有认出来,后来才看清楚了是已经从他们院子搬走的邻居家的女主人阿圆。

“是阿圆啊,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吧?”

马母亲切地打着招呼,还有意挽紧了夏妮旎的胳膊。

“这位是?”

夏妮旎乖巧地问道,满脸和悦的微笑。她和马梓筠成婚时隔壁家已经卖房搬走了,她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位经常在马家人嘴里出现过的老邻居。

“这是媳妇吧?哎呀,阿姨您可真有福气啊,哪里找得到这么漂亮贤惠的媳妇哦。”

她又朝着马梓筠点点头,感叹到还是小马会选老婆。接着她带着真心实意的而非虚伪客套的笑容开始和马家婆媳聊着家常。原来她已经离婚两年了,如今一个人拉扯女儿。自己也没啥本事,就靠在镇里的某家酒楼里打打零工维持母女两的生计。说话时她的眼睛始终是在尽量避闪着不与马梓筠的眼睛交汇,显然心底还存在着多年前私情被马梓筠撞见的阴影。在回家的路上马母感慨到阿圆也是老多了,她这几年一个人拖拉着女儿过活,确实也很不容易。她借题发挥,进一步感叹到一桩好婚姻对于女人有多重要。说到这她突然停下,将正在挽着的夏妮旎的右手手掌庄重地握在左手中,又极其郑重地拉过马梓筠闲着的左手,再紧紧地将两人的手掌合拢在一起

“答应妈妈,无论如何你们也要相亲相爱,好好的过一辈子。”

马母日益浊昏的眼睛在皓洁的秋月的照映下闪着晶莹的泪光,令人动容。她这辈子在家里任劳任怨,含辛茹苦地照顾马梓筠父子,在医院尽心尽职,无私往我地照顾病患。按照马梓筠的评判,她的事业上的伟大是毫不逊色于那些获得了南丁格尔奖项的荣誉者们的,她的家庭角色所做的牺牲也是不比任何一位古来中外的母亲们所少上一分的。

“会的,我们会的,一定会的妈妈。”

夏妮旎被婆婆掏心窝的肺腑之言所感动,她梗咽着一面握紧马梓筠的手掌,一面伸出手臂环抱住马母的腰,将自己的面庞紧紧地伏埋在马母宽厚的胸膛上轻轻抽泣。中秋的明月曾经无数次地光顾到这座东海之滨的古老小城上空,月亮引起的潮汐倒灌带来的泥沙逐渐向着两岸铺散,形成了小城得以立足的这片古生代冲刷平原。汉唐以来的多少代小城人也如这潮涨潮落的海浪一般生生灭灭,他们的喜怒哀乐都被这中秋的明月所看在眼里。明月虽然无言,却也见惯了那些或无名的世上人在自己的光华之下的悲欢离合。它照耀着他们从母胎中呱呱坠地,又照耀着他们茁壮长成,照耀着他们婚丧嫁娶,照耀着他们在这尘世上短暂人生的每一天,最终又照耀着他们早已被人们所遗忘也早已荒废的坟墓。

第二天马梓筠开着汽车带着父母妻子到了姑妈家。夏妮旎和马梓筠姑妈及几位表兄表姐之间只在婚礼上见过两面,而且都是在门口迎宾及新人敬酒那种嘈杂忙乱的忙碌情形下仓促见的面。当时马梓筠确实粗略地也都一一介绍过嘉宾的身份,但是应接不暇的夏妮旎也只能一律礼貌客气地微笑着跟着重复地称呼一句,比如马梓筠介绍到这是姑妈,夏妮旎便也客气地称呼声姑妈。这种大型的社交场合中初次结识的人一般都是很难在当事人脑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时间一长这朦朦胧胧的记忆也就更加模糊了。马父只要能置身于这帮亲眷之中,照例是异常开心的。他一会儿拉着姐姐的手问寒问暖,一会儿又和哪个外甥开着玩笑。马母怕夏妮旎不习惯农村人的不拘小节,又怕他们的口无遮掩吓到了宝贝媳妇,全程都和夏妮旎黏在一起,向着周边人打出了“非礼勿近”的无声的信号。夏妮旎一如既往地表现得亲和有礼。对于亲身去过我国最贫穷的西南某省的贫困乡充当志愿者的她而言,姑妈家也就是收拾得有欠整洁,那生活环境相比那些赤贫的少数民族家庭可是要好得多的了,自己完全也可以适应。只不过她很感激与自己婆婆对于自己的额外的保护,也明白婆婆的心思,便也很乖巧地遵循着婆婆的意志,一天下来基本都是紧挨着自己的婆婆。至于马梓筠还是表现得清高而寡言,他最多也就是和与自己年龄较为接近的一名外甥谈论些关于足球的新闻。姑妈相比起前些年又苍老沉默了不少,她脸上大小各异的老年斑几乎都有容纳不下的趋势。满嘴的牙几乎已经掉光,只在门牙和犬齿的位置稀稀拉拉地散布着几颗高低不齐的黄褐色残齿。头顶弯曲的白发稀稀落落,眼神黯淡而迟钝。她见到马梓筠一家时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稍微和亲弟弟聊了几句,埋怨他们来就来,不要带这许多东西。又语气含混地赞赏了几句夏妮旎的文气端庄,就又一个人坐回到堂厅中的木椅上陷入了发呆中。她的子女们早也习惯了马母对于他们发自心底的生分,也感觉得到马母对于夏妮旎有意的保护,只是客气地和她两打着招呼,却都热闹地和久未谋面的马父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只有两位在宁城上班的世面见得较多、穿着也较为得体的表姐倒是慢慢和马家婆媳聊开了话题。当然她们最热衷的话题还是夏妮旎的肚子,她们虽然没有直扑主题,却也是话中有话,含沙射影。马母感觉到了自己媳妇平静笑容下强压的尴尬,马上出口相助,直接转移了话题。夏妮旎感激地望向婆婆,马母微微朝她使了个眼风,意思是让她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和她们计较。她们也不是有心的,就是这个素质使然。婆媳两个都是非常精炼伶俐的职场女性,几年相处下来自然是心有默契,凡事一个眼神和表情就能心领神会。也难怪夏妮旎的母亲时常会开玩笑说自己的这个女儿如今和婆婆处得可比和自己亲热多了。她的这种看似是责难实则是变相炫耀之词经常惹得身边那些受困于家庭战争已久苦不堪言的婆婆们无比羡慕。

婆媳关系的和谐,绝对省去了马梓筠无穷无尽的烦恼。否则依照他超低下的生活情商和孱弱的化解人际冲突的能力,恐怕根本难以应付这所有家庭内部矛盾中古往今来最为错综复杂也最为玄奥无解的一对。本来马母是想吃完午饭就回去的,夏妮旎的意思是带着二老到宁城的新房内住上两天。可是马父却执意要吃完晚饭再走。他憋闷了这么久,难道再见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们,这老房又勾起了他打从幼年起跟随自己的父母前来走动的无数美好的记忆。别人可能会觉得这里邋里邋遢,毫无情趣,但是他却觉得温馨而踏实。尤其是坐在这里的院子里,直接就可以瞅见斜对面埋葬着自己父母的那座山梁,身边又是从小抱着自己喂食的与自己母亲长得很有几分相似的亲姐姐,还有陪伴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伴、继承了自己香火的儿子和孝顺贤惠的儿媳妇,他的人生就算是在此时此刻戛然而止,也可以说是圆满无憾了。所以他舍不得走,他还要多陪陪风烛残年的姐姐。他明白依照两个人的身体状况,这样宁静安详共聚的日子是见一次少一次了。他前几天已经和马梓筠母亲商量过了,决定瞒着小两口悄悄地去不远处的公墓购置好两人百年后的墓地。这块墓地正面朝着埋葬马梓筠祖父母的那座坟山。马父也可算是叶落归根,即便是百年之后也终可以永久地停留在自己父母关切的视线之中了。

晚饭后稍微坐了一下,客人们就告辞返回了。夏妮旎刚刚打开后车门,突然远处传来姑妈的低唤声。她顺着台阶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招呼他们停住。她慢慢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包,硬要塞进夏妮旎的手中。说是第一次来家里的见面礼,就是数量微薄,权且当作自己身为长辈的心愿,让夏妮旎不要嫌弃见外。按照坐在副驾驶的马父的意思,本来也都是自家人,收下也没关系。可是马母知道姑妈本身只是吃低保的,经济条件本来就很紧张。这种牙缝中省出来的养老保命钱,自己媳妇怎么好拿。几个人在后车门处推来推去,客气了半天,最后姑妈还是勉强收了回去。她昏花的老眼看着弟弟一家全部上了车,说了声有空常来玩啊,突然快速伸手抹了下眼角。霎那间一股难言的伤感之情在车内外弥散,马梓筠从反光镜中瞅着姑妈呆立着的苍老的身躯在反光镜中逐渐隐没在黑夜中,心中萦绕着不祥的预感,似乎这就是今生与这位老妇的永别。

夜幕下笼罩马家老宅的依旧是古镇秋夜的那份安安稳稳的静谧。洗漱好的夏妮旎如一只娇柔的小猫钻进马梓筠温暖而厚实的怀抱深处,她亮闪闪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仔细端详着近在咫尺的丈夫的脸庞。

“想什么呢老婆?”

马梓筠眼睛都没睁开,张开手臂紧紧地搂住怀里的妻子,使劲吸嗅着她发丝上传来的芳香。夏妮旎一声不响,只是将脸凑得更近,她芬芳的鼻息和由睡衣领缝中泌出的幽幽女性体香将马梓筠熏得头昏目眩。可他知道今天又是妻子的生理周期日,所以只能强忍着捧起妻子的脸蛋亲吻住她柔润光滑的唇。两个人忘情地接吻了很久很久,夏妮旎突然从马梓筠的拥抱中挣脱了出来。令马梓筠预想不到的是她突然将被子拉起蒙在头上,整个人颤抖着低声哭泣了起来。

“怎么了亲爱的?”

马梓筠也怕讲话声音太响打扰到了隔壁的父母,他赶紧将妻子重新拉回自己的怀里。又亲吻着她湿乎乎的脸颊,轻声问到。

“我不好,我不配你爱,我不能给你生孩子,我不配做你的妻子。”

她低声抽噎着,愧疚地躲避着马梓筠的眼神,不停流下的泪珠打湿了马梓筠的前胸。搞清楚原委的马梓筠死死抱住她,不停亲吻着她在她耳畔小声说

“我不在乎,没事的亲爱的,有你就足够了。再说了,孩子这事也急不来的,人家结婚了好几年才有孩子的多得很。而且,你怎么知道就是你的原因呢?也许说不定还是我的原因呢。如果真是我的原因,是不是你就会不要我了呢?”

他极尽温柔地安抚她,哄慰她,好半天夏妮旎才平静了下来。为了转移妻子的心神,马梓筠又搂着她讲述了很多自己童年少年时期在地质队以及铁路中学的趣闻轶事。他的人生经历说坎坷不坎坷,说平顺肯定是谈不上,肚中亲身经历或是眼见旁听的故事确实也很多。他的口头表达能力也是很强的,说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为了吸引夏妮旎能有效调整心绪又特别卖气力,简直说得是眉飞色舞,天花乱坠了。看到夏妮旎逐渐听得出了神,情绪慢慢也恢复了正常,他那颗不安的心才终于平复了下来。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自以为彻底安定了妻子的心,放心睡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睡在他旁边的佳人都在辗转反侧。小镇的夜是特别深重的,知道自己媳妇喜欢保持卧室的夜间睡眠期间自然通风的马母除了通了提前整整两天开始给房内开窗换气,又在小两口洗漱时早已将客厅朝向那座“凹”形天井的玻璃窗给关合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此时夹带着夜露凉气的晚风从夹角中缓缓吹进,将垂下的窗帘微微吹起。天井野草中不知名的螟虫发出阵阵微鸣,仿佛在与谁诉说心事。黑暗中的夏妮旎一会儿将手臂枕在后脑下,睁得大大的眼睛呆呆地凝望着天花板。一会儿转过身,长久注视着身边鼾声如雷的丈夫那张脸。好半天她才轻轻冒出一句

“可是我在乎,亲爱的。”

说完这句她再次伸手蒙住了脸,她的双肩颤抖,只从指缝间发出了极力压制到最低音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