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的最后两天旅行团由西往东折返回了浙省,他们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就是建国后全国“大修水利”时期建成的浙省最大的人工湖千岛湖。千岛湖是典型的兴与亡继生叠交的典型,毁灭是重生的因,重生是毁灭的果。它的湖底淹没着整整两座历史悠久的古县城,无数座规模不一的村镇,无数座山脉的山基、山谷、山腰和山脊部分,无数亩农田菜地,无数溪流河塘,无数盆地平野,无数的房屋、圈舍、道路、桥梁、牌坊、祠堂、寺庵、道观、神庙、坟茔、兽穴、鸟巢。但是另一方面,它又开创了新的发展契机,在浙西的崇山峻岭中凭空创造出了一座面积将近600平方公里、蓄水量可达180亿左右立方米、在最高水位时拥有1078座大于0.25平方千米以下的路桥岛屿的人工湖泊和沿湖凭空建成的一座崭新繁荣的县城。这座人工湖不仅风景明秀,成为全球旅游业界关注的焦点,梧桐引凤般吸引着无数大名鼎鼎的跨国顶级奢华酒店、数量更多的不怎么有名的国内中小型酒店纷至沓来,抢占湖畔沿岸的各处有利位置开设专店。湖水的水质也是超一流,口味甘冽“有点甜”,引起了省城某家赫赫有名的老牌保健品集团公司的注意。精明的老总专门注册了一家运营特定品牌矿泉水的子公司,垄断了千岛湖水源地深层湖水水脉的开采和出售权,美其名曰为“大自然的搬运工”,每年也是获利颇丰。这也就是被马梓筠视作“福水”的陪伴着他应考公务员一路走来,前文所提到过的某知名品牌矿泉水。当然,由于要保护湖区的生态环境而不得不对于那些易污染的工业加工业及农业生产项目进行严格管控,毗邻千岛湖的淳县的主要财政收入也是与北关监狱所在的安乐县相似,主要还是得依赖于本地景区的门票创收和相关旅游产业的税收。所以说一部千岛湖的兴盛史是分为“明”与“暗”两层的:湖面明亮之处肉眼可及的都是山清水秀、豪华酒店林立、游艇水上飞机驰骋的绮丽风光;湖底的幽深暗处潜埋的却是库区广大移民支持国家建设以大局大义为重的曲折外迁史。

北关监狱旅行团的档次摆在这里,自然无法以“团体”的形式涉足那些五星级以上的涉外豪华酒店。但是比下有余,他们还是在县城中心临近半岛码头的位置入住了一家介乎于三星与四星之间的国营酒店。而且更幸运的是由于错开了旅游的高峰期,与码头只隔着一条马路的酒店住房房源居然十分宽松,多数团员都有幸住进了临湖一面的“尊贵”湖景房。这些“幸运儿”中自然不包括马梓筠和司徒小满。事先两两搭配好的对子们和家庭团员早就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领队、导游和地接,照例将那些临湖的楼层最好的房间的门卡给选走了。剩下的边边角角的、背湖靠阴的房间的门卡就自然落到了马梓筠和司徒小满这样的落单的团员袋中。好在只是整个旅途中最后一晚,既然在第一晚都没人出面计较,现在就更加没人会计较了。计较到最后,为难的只会是领队和导游们,何必为此扫了难得出门游玩的兴致呢?马梓筠此次旅游收获了人生真爱,更加不会去生不值得生的气,让值得自己永生铭记的行程虎头蛇尾。他还是选择了和那个沉默寡言的老职工一间,后者的寡言、不多事、只抽烟、不喝酒更不会发酒疯、不会扎堆打牌当然都是马梓筠所看重的,他对于司徒小满流露出的相对旁人更为和善的态度更是让马梓筠对他心生好感的。司徒小满和全陪小导游一间。她和马梓筠的房间从窗口望出去都只能看见酒店背面的停车场和旁边的楼房,分别在毗邻的上下两个楼层。大家先把行李安置在房间里,稍做休息,在指定的时间到酒店二楼餐厅用桌餐。依山吃山,靠湖吃湖。午饭菜肴中多数都是清炖鳙鱼头汤、红烧野鱼、农家豆腐煲、山笋炖蕨菜、银鱼蛋花羹、米羹米果等地方特色菜,也混杂着辣椒炒肉、西红柿炒蛋、炒白菜等所有旅行团中通常最容易碰到的大通菜式。连续吃了几天徽省重油重辣重腌腊的风味,及时调换下相对清淡鲜香的口味也是极好的。团员们大快朵颐,很快各张桌子上色味俱佳的鱼汤就见了底,质嫩爽口的鱼头也只剩下一些零碎的鱼肉和被筷子别断的骨刺,芳香四溢的红烧野鱼的碟子底更是就留下了一点碎肉汤汁与小葱小姜等零星佐料,酸咸适中的银鱼羹、米羹也被舀得所剩无几,碗碟盆锅基本都是光溜溜得底朝天。午饭后全团乘车前往码头乘船游湖游岛,游轮上临窗的顺向的好位置又被那些腿脚快捷的什么都爱争的团员们一抢而光,马梓筠、司徒小满和老职工们只能坐在反向的靠近过道的被选剩的位置上。司徒小满对马梓筠使了个眼色,两人索性走出船舱,来到船头的甲板上欣赏身畔的湖景。湖上的清风吹得司徒小满的短发飘飘,鬓发**扬在雪白的脸庞边,撩拨着她的唇角和鼻尖。陆续又有一些爱好摄影或是嫌舱中憋气的团员们走到甲板上,他们环顾四周,拍摄着景物,议论着实事,评点着景致。

两层游船匀速朝着远处的一座岛屿驶去,湖中的微澜自然是不好与马梓筠以前乘船行驶过的海中的大浪相比的,船身行驶得十分平稳。千岛湖与普通湖泊最大的差异之一就在于它的湖面上星罗棋布着分布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岛屿,这些所谓的“岛屿”其实就是造水库时那些被淹没的群山露出与湖面的山巅部位。绝大多数都是一平方公里不到的微型面积,只有几座面积大些的,也都被开辟成了各种主题岛屿。比如在岛上建造个公园,放置一些草木假山当做蛇窟的,就称为“蛇岛”;再有的在岛上建个公园,放置一些草木假山以做猴窝的,就称为“猴岛”。这些小把戏也只能骗骗无知的儿童、喜欢凑热闹猎奇的成年男女和热恋中的青年情侣们,对于马梓筠他们构不成丝毫的吸引力。他们将要去的那座大岛供奉的是明朝闻名史书的直臣海瑞,他曾经在那座湮没于湖底的老县城中短暂地担任过一段时期的知县。在任时他明断疑难案件,屡平冤假错案,惩治总督劣子,顶撞朝廷钦差,深得制下民心,广为后世讴诵。他也为整座千岛湖增色,成为湖中最引人注目的傲立千秋的山峰。多数团员都收敛了嬉笑,带着恭敬之心在纪念他的祠堂中驻足参拜,足见清官在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的神圣地位。但是清官的历史意义多也仅限于此。由于为人处世过于专注与国法礼治的规范,自身往往又缺乏运筹协调的组织能力和通融兼容的权谋手腕,他们对于时政大势的影响往往较为有限,多只能偏居于以展现侦查技艺见长、远离治国中心的刑务一隅施展刑侦推理的断案专长。一旦超越此界限欲在更加广阔的天地间有更大的作为,往往就是阻梗重生,难有成效。就如海瑞在南直隶毫不近人情地整治土地垄断和税收的弊端引发的纷扰骚乱一样,最后只能以本人的黯然退场为唯一可以收拾的结局。故此在我国也就出现了口传中的清官总胜过现实中的清官、庙堂中的清官总胜过殿堂上的清官、断案的清官总强过理政的清官、死去的清官总强过活着的清官的奇诡现象。清官在民间被尊崇为“活菩萨”,世代享受香火,其实也恰恰反应了历朝草根百姓在人世间欲求政治公正而不得、盼望法治公平而不可,只能在虚幻的想象中渴望不着实体的“救世主”于冥冥中伸出援手襄助的无奈心理。全团接着转船去另一座岛观看最有名的千岛湖大鱼收网表演,不过在看渔民表演之前他们先在岛上的另一座临水的舞台观赏了半个小时的人妖歌舞表演。四位不知道是从泰国重金聘来的还是本国南部边陲省份自产的人妖连续表演了独唱、对唱、群唱、独舞、双人舞、多人舞等节目。四人中的两人一看就是男儿身,妖化的不够成功,虽然身形也算妖娆,但是一股男人气质犹在,嘴角边的刮得发青的胡须细茬也是清晰可见。另外两人就是品段较高、妖化成功赛过妖精的了。不仅妩媚的面容远比多数女子还要摄人心魄,凹凸有致的身形随着节奏扭动起来也是曼妙多姿,唱歌舞蹈的功底更是一流。这种极为通俗的只需养眼毫不需要费脑过心的表演历来总是最受普罗大众青睐的,团员们一个个瞅得乐不可支,却不知道这种依靠药物强行进行性别转化的表面风光的“人造美女”的身内的痛苦。据说她(他)们收入的大部分都用于购买维持女性外表的口服药和激素针之上,而且多数人都非常短寿,最长命的也不过只能活到四十岁左右。

“是不是看得流口水了小朋友?”

司徒小满轻声调侃着,用手肘轻轻抵抵马梓筠的腰。

“哪有,我的眼里只有你,我的口水也只会为你而流。”

马梓筠隐蔽而快速地伸出左手在司徒小满的腋下挠痒痒,司徒小满强忍着又不敢笑出声。雪白的小细牙紧咬着嘴唇,憋得俏脸泛出红晕。她故作生气地回掐了一下马梓筠的小腿,马梓筠这才消停住,在暗中捏住她的手不放。司徒小满无法挣脱,便也只能任由着他握着。大部队随后跟着腿长步疾的女地接转到岛的另一侧。这里的湖岸搭着一座可以容纳百余人坐着观看的观景台,由高至低地俯对着正前方凹进来的一个椭圆形平静湖湾。湖湾接近观景台一侧的部分被漂浮在水面上的木头平台圈围出了四四方方的一大块湖面,被围住的湖水中水波回**,肉眼看得出有不少大鱼在来回游弋。见游客基本坐满了,手拿话筒的漂亮女解说走上台,开始进行节目讲解。随着现场的指挥者一声令下,七八名穿着救生衣的壮汉便划艇登上了平台,他们就是解说嘴中那些战败了被皇帝贬斥到湖中只能世世代代捕鱼为生的“九姓人家”的后裔。他们走到四方形池面靠近大湖区的远端,伴随着现场播放的寓意着丰收的激昂的瓦格纳式风格的旋律一起用力从水中托升起一座巨大的兜住群鱼的渔网,开始缓缓向前移动。随着岸边的人的走动和大渔网悬空部分的逐渐增多,逐渐被抬离出水面的网中之鱼也开始变得愈发不安。它们拥簇成一堆,用力地甩动着硕大的鱼尾,弹跃起的亮银色的鱼身此起彼伏地弯卷在空中,犹如从空中下着一场密集的鱼雨。群鱼被太阳照耀得烁烁发光,一米多长的身躯忽而绷紧忽而弯曲,忽而弹起忽而扎落,水面犹如煮沸的开水,水花四溅,哗哗作响,好不热闹。浓重的鱼腥味伴随着迸绽起的水雾弥散在空气中。观众倒是不会因为鱼腥味渐浓感觉扫兴,他们的情绪反而随着鱼群的动作声响的猛烈增大而变得高涨热烈。许多坐在后排的不安分的都挤到了方池前的铁护栏前,他们无形中遮住了前排坐着的观众的视线,结果大多数观众为了看得清晰也都纷纷站了起来向前挤塞。鼓掌的、叫好的、拍照的,喧哗的人群不比跳跃的鱼群安定多少,观景台上也是一片同样欢腾的声响。等到巨网即将合拢时,抬托的壮汉们再慢慢各自背向向回走,悬空的渔网逐渐又落回湖面,再缓缓沉入湖底。鱼儿们一旦拥有了广阔的回旋余地,就开始迅速地在网中来回游动而不再跳跃。弹起的鱼儿越来越少,方池内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残忍吗?为了金钱收入每天逼迫这些鱼不停歇地进行被逼进无水的绝境而后奋力挣扎求生存的所谓的表演,和之前的人妖将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后以折寿的代价进行自杀式的表演换取一家人的生活福利有何不同?人啊,永远是最为贪婪的。人心啊,永远是最为歹毒的。”

跟随着大部队在向着码头行进的路上,司徒小满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都是为了生存。你要换个思路,这些渔民被禁止捕鱼之后失去了祖传的生计,如果不进行这种建立在鱼的痛苦劳累基础上的表演行为,他们就没收入,那么这些人就要感受到生活贫穷的痛苦了。人妖也是一样,他纯粹是牺牲自我,成全家人。对于家族的生活福祉而言,一定意义上还有些无私呢。”

马梓筠见她巴掌大的清秀的脸蛋上满是愤愤的不屑神色,小声安抚她。

“总之人心就是最坏的。我比你经历得多了,人心的黑暗和底线完全超出了你所能想象的。你还年轻,今后自然会明白的。”

司徒小满的嘴角微微牵引起一丝无奈的笑容,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茫复杂,似乎正在陷入对于迷雾般的重重往事的深深回忆。这就是司徒小满相对陆芳菲和杨欣儿等人最为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的过去的人生经历太不简单。也就是说,她是个“很有故事”的女人,而且故事的脚本设计还很不一般。本来投胎于一个政府军下级军官家庭,虽谈不上是什么大富大贵,可也绝对算得上是衣食无忧,不料与改天换地的新时代迎面相撞。自己参加过抗日血战侥幸生还,曾经被民众作为民族英雄抬捧到天上的父亲又被新政府同样以民众的名义宣判为“反革命分子”和“旧军痞”。不仅遭受到千人唾弃万人厌弃,还被狠狠地摔进了谷底,被投送进社会主义新式监狱接受劳动改造以悔罪自新。母亲偏偏又是娇生惯养,丝毫吃不得苦的主。在生活的压力面前竟然选择了做逃兵,放弃了为人母的责任,将亲生骨肉狠心送人。好在她的养父母尚算仁慈,条件虽然艰苦,可总算没有将良心失于困地。并没有在接受司徒母亲的钱财馈赠后暗地里下毒手取她的性命而是兑现了承诺,勉力将她拉扯存活。只是受制于缺吃少喝的实际家庭条件,能让她活下来已属不易,多余的营养滋补就只能算是天方夜谭般的奢望了,从襁褓开始的营养摄入的不足也造就了她后天清瘦的气质。父亲出狱留场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补给了对方自己省吃节用积攒下的现钞和粮票,又承诺可以长久作为亲戚来往,总算得以将她接回,她也总算得享久失的父爱。

在返程的游船上地接又介绍了一下晚饭及晚饭后的安排。待会的晚餐本来就是正餐,又是这个旅行团的散伙宴,相对之前的几次用餐规格自然要更为隆重。用餐的地点也是千岛湖当地有名的一家以船菜闻名的鱼庄,菜肴酒水也会尽量给大伙布置得丰盛可口些。晚饭后大家就是自由活动,可以去看看夜晚的湖景,也可以去逛逛土特产店。明天睡到自然醒,早饭后返回单位。地接所言不虚,鱼庄的装潢典雅精致,朝湖的大厅内排开的实木圆桌也很气派整洁。团友们自行组合,强势的自然又抢占了那些临窗可以俯瞰湖景的座位。我国人口众多,资源有限,擅占好抢也是许多国人在公共场合中的习惯行为,体现出他们心底源自童年的深沉的不安全感。上桌的多数菜式的原料其实和午餐雷同,只是由于厨师的刀工更细致,摆盆的花工更精妙,盛菜的碟盆锅碗造型更高档,加之周边整体豪华氛围的烘托,也使得食客不由得更加馋虫大动了。其实看破这些表象至里层,菜肴的口味未必比中午的要高出多少,至少在同样两道菜的处理上反倒是中餐更对得上马梓筠的喜好。由于鱼庄距离酒店不远,步行也就是十多分钟的路程,用完餐后团员们也是不再乘车,各自走着散去。只留下仍在喝酒的两桌热火朝天。马梓筠和司徒小满顺着湖边的人行道慢慢地走着,马梓筠好奇地追问着之前司徒小满曾经无意中提到过的北关监狱“万人冢”的根由,司徒小满低着头沉默不语。马梓筠见她双臂夹在胸前,似乎被湖面上的晚风吹得有些不堪忍受,就脱下身上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司徒小满这才惊醒般抬起头,温柔地朝着马梓筠微笑。湖边的景观灯毕竟数量有限,留下了大块大块的浓黑的暗角。正值旅游淡季,游客本就不多,马梓筠的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他见到前方有一个树影婆娑、光线昏暗的小公园,就拉着司徒小满走了进去。转过两个角,来到一处回廊的最里角,不等司徒小满有所反应,他就搂紧她,低头吻住了她的嘴。两个人的唇舌很有默契地贴合交织在一起,马梓筠最喜欢用力含住司徒小满小小的嫩嫩的舌尖吸吮,每次他这么使劲时都能感觉到皱着眉头的司徒小满全身一阵阵的颤栗和喉中无法遏制的低喘。司徒小满每次情难自禁时整个娇小的身躯都会站不住似地向下滑落,需要马梓筠手上施力拖紧她的腰肢和臀部。这样她就更加像是一朵不胜娇羞的琼花,随风颤动着垂悬在马梓筠这颗树干庞粗的大树上。

马梓筠搂着司徒小满坐在公园中可以看见湖景的石凳上。司徒小满静静地依偎着马梓筠,他们的气息重新又恢复了平静和稳定。和司徒小满交往不同于和之前的任何一位女性,马梓筠必须得极度谨慎,尊重司徒小满的行动的步调。就像他们虽已亲吻拥抱了多次,可是马梓筠的手尚不敢造次越过司徒小满的衣装防御线肆意侵入。巨大的年龄差还是给予了马梓筠在交往中的一定的压力,总是不自觉地让他对于司徒小满心怀敬意,让他急欲策马奔腾时及时拉缰收鞭。司徒小满这样有思想的成熟女性,你如果还不能在精神上和她达成高度的合拍,那么在肉体上最好也还是步步为营。她们就如同被封存已久的弹药,可能给人一种受潮无法点燃的假象,其实所有女性具备的杀伤力和爆破力一点不少。马梓筠轻轻地鸡啄米似地吻着司徒小满的额角,司徒小满半仰着脸享受着这种平和的爱抚。两人都凝视着前方如墨的浩瀚的湖面,让马梓筠想起《喜剧之王》中尹天仇与柳飘飘共坐海边的经典一幕。湖中心只能隐约看见标明航道的浮标的微光和夜航的游船船舷窗口映射出的光亮,沿岸的部分湖水被各种临湖的建筑的灯光所照亮,湖面上映衬出的通明的倒影随着均匀的涟漪规律地摆**。这就是湖与海的区别,多数时刻它都是沉稳地、安定的,既没有大海涨潮退潮时的涛声大作,更没有暴风雨肆虐时的铺天盖地。马梓筠他们现在坐着的位置在千岛湖出现前应该是一座高山的临近巅峰的山腰部位。如果没有筑坝挡住的这许多水,本来他们眺望的就是如同在黄山上那般充满了流动的空气的幽深的山谷。山谷郁郁葱葱,杳无人烟的谷底流淌着清澈的小溪山涧,迂回着连接徽省和浙省的可供往来商贩学子樵夫农人穿行的古老石径。晴日谷中依然一派阴凉,雨天满谷都是云雾缭绕和涨水后的山溪“哗哗”流淌的回响声,大雪天更是千里冰封、朔风凌厉。可如今被坚不可摧的大坝阻拦住的所有的大的小的地表的径流都集中灌满了这所有的山谷。水成为这里的主宰,它淹没了历史,淹没了空气,淹没了一切。无数的已知的事物都被淹入水底,无数的未知的事物也终将成为永埋湖底的秘密。

马梓筠和司徒小满交谈了很久,话题的重心是马梓筠遭遇的那场巨大的变故。司徒小满重提此事既不是吃杨欣儿这么一名亡者的干醋,更不是有意揭马梓筠的疮疤。她只是想以她自认为妥当的方式彻底帮助马梓筠走出这个事件给他带来的阴影,当然他也想通过这件事更好地进入并了解马梓筠的内心世界。这个时候的司徒小满有没有萌生是否能与马梓筠天长地久的念头,对于这个在外人看来几乎难以设想的妄念她究竟执著到何种程度,还是只是跟着感觉走,走一步看一步,已经很难再被外人所知。但是这个晚上他们将近两个小时的对话无疑对于他们关系的蜕化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这点毋庸置疑。依照马梓筠的直率秉性,他是不会对于司徒小满有任何隐瞒的。他甚至还会痛哭流泪,搂着怀中的司徒小满,痛悼着坟中的杨欣儿。司徒小满想必也会以自己独有的成熟女性的温柔安慰他,劝解他,平抚他的情绪,他们的精神势必在这种对向的淋漓尽致的交汇中产生某些强烈的共鸣和相惜。他们相拥着遥望着遥不可及的沉浸在无尽的夜色中的彼岸,那中间相隔着无穷的湖水和湖底下成千上万被淹死的森林的树木花草。它们的怨灵成年累月地在幽暗的湖中发出难忍的呓语,每晚汇入这掠过湖面的夜风,扫**着湖岸上这些不经它们同意而总是凭借着自己的主观设想而肆意妄为的人类。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俩的前景也和这面前的湖景一样,即便偶尔存在着某些不稳定的浮摆模糊的光亮之处,但是整体而言仍然只会是一大片浓重深沉的幽暗?湖上的风逐渐变得凄厉,先是吹凉了人的身,继而吹冷了人的心。任凭岸边的这对人儿簇拥得再紧密,也逐渐难以抵御住这由湖底百米深处幽壑中哀号躁动的精灵们源源不绝地发散出的刺骨的寒凉。

几百公里之外,僻静的湖城公墓的墓园之中,山风吹拂着园外山梁上的松林发出阵阵的涛声。偶尔不知在哪处暗角的枝桠上突兀地闪起夜枭的嘀咕声,一盏手提灯摆放在一座大理石墓碑前,旁边坐着一个漆黑的身影。手提灯的亮光可以映照出墓碑上的照片中漂亮的女人面容,也能隐约照出墓旁弓着背坐着的黑影的半边面庞轮廓。坐着的大叔的表情哀伤、无奈却又看淡生死。

“哎,姑娘,你别多想啊。他还年轻,要走的人生旅途还长得很。一开始是会难过,日子长了他也就慢慢地遗忘了。他还得娶妻生子,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不是吗?你也别怪他,人都是这样的。当年我们牺牲了这么多战友,追悼大会上大伙不也是哭得死去活来,还有很多邻近的老百姓自发前来祭拜他们。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记着他们?死人也就是在放哀乐时最被人惦记着。烧好送上山,很快就什么都不是了。”

突然在某处暗角的树枝上似乎是为了赞同他的这番话似的连续响起了一连串夜枭的“嘀咕”啼鸣声。说话的大叔停住嘴,心惊胆颤地偷眼瞥了一下身边墓碑上的照片。有人说过,所有的遗像都有个共通点就是无论你站在照片正面的何处,逝者的眼睛始终都是在盯牢你。他又感觉到这个眼神好像就是那个被他打死的越南女兵正在端枪瞄准着他,她来了,她又回来了。他确定、肯定以及笃定女兵在被自己击中时是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凝望向自己的,这个场景他早已在脑海中回放了无数次。她没有带越南士兵那种扁圆的锅盔制式军帽,乌黑闪亮的长发被汗水紧紧黏贴在脸颊上。她平端着1947年式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身躯略微下伏,美丽却凶悍的大眼睛直瞄着,凶狠地向着我方连发着,迸起的弹壳连珠般掉落在身畔。随着她的射击,自己身侧的同排战友痛苦地哀嚎着翻倒在地,他甚至能听见铜质子弹贯穿他的身躯时细微的“噗嗤”声。他已经忘记不幸的被击中者是哪里人了,只记得和自己一样是个南方城市兵,好像是两广地区的,似乎还是家里的独子。作为回击,更作为复仇,他猛地趴伏在地,几乎都没犹豫就凭着手感对着女兵打了发点射。女兵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刚才的射击上,完全忽略了自身的防御,也没有及时就地隐蔽,可见说不准到底她是正规的久经训练的女兵还只是仓促接受了一些潦草训练的女民兵甚至就只是临时学会拿枪开枪的女农民。他射出的子弹带着死亡的气息迎面击中了女人的胸部,他到现在还记着那个女人被击中时先是懵然一怔。似乎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漂亮的略带杀气的大眼睛仿佛带着些困惑地望向自己,然后整个娇小的身躯临空向后翻弹起,犹如被狂风吹落枝头的一朵小花。她的长发飘舞,嘴边喷溅出鲜红的血沫和器官碎片。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在身体坠地前一直牢牢地盯着开枪者,似乎是要将这个打死自己的异国男人永恒地定格在濒死的大脑中,好在将来前来找他锁魂。想到这他的心中又是一阵隐痛。上前线前他喊过口号,写过血书,喝过烈酒,交过火线入党自愿书,也想过如何杀敌卫国,可是他没有想过自己会亲手杀死一个女人。他所受过的一切战斗技能训练和爱国主义教育使得他成为了一名十分合格的战士,即使手刃成百上千的敌军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手软,可前提是那些敌人都是男子。他从没有想过会与一名柔弱的美丽的女人正面战斗,他更不曾设想过自己枪膛中射出的子弹会击入这么娇弱的女儿身。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事先的预计和内心的承受,使得他产生了强烈的犯罪作恶的感觉。

他再次幽幽地叹了口气,仰面望着夜空中周身笼罩着薄薄的一圈月晕的“毛月亮”开始出神。他清楚“毛月亮,猛鬼现”这句俗话,可与猛鬼相比他现在内心更为畏惧的却是自己活着的时候无法及时赎罪。他轻轻将右手掌压在自己的心脏部位慢慢摩挲,这一侧的衣服外挂着一颗军区颁发的三等功五角星状铁质奖章,这可是他用身上的两处弹孔和十多名越军的性命换来的。这枚奖章他自从来到墓园上班之后就是整日贴身佩戴,为着就是向单位和来客们证明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孤老。他的短外套贴腰口袋里装着的诵佛机中隐隐传出男女齐诵《地藏王菩萨本愿经》的虔诚念经声。这超脱空灵的天籁之音让他心定,使得他平静,让他忘记了自己正身处成千的亡魂之中,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轻声诵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