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三四点钟陆续就有特别勤劳的团员咋咋呼呼地爬起来洗漱,都是昨晚提前约好了要跟着领队地接去看黄山闻名天下的日出云海奇景的。马梓筠和司徒小满吻别后,上半夜心中狂跳,一刻也睡不好,在绷硬的木**翻来覆去。后来昏昏欲睡时又经历了某两位喝高了的室友巨响呼噜的通宵折磨,在凌晨时分总算勉强入睡,睡不了多久估摸着也就要起床吃早饭了。按照团队今天的计划,他们十点左右还要从后山徒步走下山,在山脚的大巴车上汇合,再转到城区用中饭,因此早上就要抓紧时间将北海景区游览好。早饭就是每桌一钢盆毫无嚼劲的黄馒头外加一钢盆稀饭,再配上一些酱菜炒菜。司徒小满今天的神色很有些神清气爽,双腮甚至还泛出了一丝淡淡的红晕,想必是昨晚被马梓筠打通情关迎进新风的催情缘故。马梓筠把最后的一些存货全都拿出来,除了自用,全部贡献给了同桌的团友们。反正马上就要下山了,它们也应该完成自己的特定使命了。原本从不受人青睐的袋装萝卜干、辣椒酱、腌菜远比宾馆提供的量少且充满冷冻风味的小菜可要爽口多了,转瞬就被大伙儿就着馒头和稀饭消灭光了。北关监狱所在的北口镇向来就是浙省的边远苦寒之地,此地的人素来嗜辣御寒,与省城及湖城偏甜偏淡的口味截然相反。集合好全体团员,办理妥当退房手续后,地接将今天的行程通盘介绍了一番,整只人马就向着北海景区的核心区域撒花坞前进。整趟旅程中马梓筠和司徒小满几乎都是走在队伍的最末尾。经历了昨晚的亲昵之后司徒小满确乎是已经将自己当做马梓筠的女人了,她有些撒娇地拖沓着步伐,总要马梓筠走几步就停下来等她。可见就是心智再成熟的女性一旦掉入了恋爱的陷阱就很难能够保持平实的心境和沉稳的做派,在她热爱的男人面前她无论真实年龄为几何,也不会太顾及两人的真实年龄差为几何,也总愿意展示自己最为孩子气的那一面来讨得男人的哄慰。两人磨磨唧唧的,不知不觉又掉队变成了全团的小尾巴。

“又钓到了一个傻男人,不愧是狐狸精,可恶啊可恶。”

那几个和司徒小满同龄的女团员老远回头看到了慢吞吞走在队尾的两人,不由得都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忿恨道。也是,在她们看来即便是他们自己家老谋深算、精于心机的男人不多加谨慎的话都很难逃脱得了司徒小满的色诱,更别说是这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了。两人这两天时时刻刻粘糊在一起,不用说肯定已经是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故事。看那个女花痴满脸含春的骚样,我呸!回去一定要满世界敲锣打鼓,好好宣扬宣扬她这桩糗事。她们本就对于司徒小满看不惯了几十年了,一名罪大恶极的场员之后,可算是监狱最底层的破落户了。本该见人三分笑、遇人绕道走的。一无靠山二无家室,单身一个小女人,只是靠着一张脸蛋有几分姿色,居然还活得这么神气活现的。如今瞧见马梓筠这样的年轻男子一出手就是轻易降服。虽然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帅哥,也不是什么后备培养干部,可是人家毕竟也是还未成婚的青年人啊。听说名声虽然也不是太好,脾气也很有几分古怪,可好歹还是一名警察。听说上面还是有些关系,目前也是借用在机关的,又被司徒小满轻轻松松地收为裙下之臣,而自己为什么就这么缺爱!回想自己这一生,年轻时还好,毕竟是身处阳盛阴衰的监狱,家庭成分又好,怎么着多多少少也有惦记自己的男人。现在年老色衰了,自己每天照镜子瞅见脸上那些无处不在的黄褐斑和老年斑、松弛发青的泪囊、粗糙发暗的皮肤、臃肿走形的身材就烦恼发慌。别说走在路上被其他男人瞩目了,就连自家的死鬼都嫌弃自己,连正眼看自己时都带着鄙夷的神色,晚上几乎更是经年累月难得触碰自己了。而这个妖怪却逆生长般的还是这么肤白貌美,似乎岁月催人老的世间金律绝不适用于她,掌控韶华的精灵就是特别地垂怜眷爱着她。看到她与身边的马梓筠交谈时双瞳剪水、宛转蛾眉的神态;走路时袅袅婷婷、仪态万千的走姿,她们失衡的内心就更加妒火中烧了,汇集在一起简直可以将这黄山上的所有山林焚尽。

整个团队站在撒花坞的观景台上,三面悬空的是一大片无垠空**的山谷,其中矗立着无数的奇形怪状的凸立的石峰。它们或离群索居,孤单矗立,就如独行人生路的马梓筠;或三五簇集,互为支撑,就如马梓筠身边多数结伙而行的俗人。这些山峰伴随着游客视野角度和高度的变化,也会相应地呈现出不同的造型。在马梓筠看来多数以四五字居多的山峰别称,如梦笔生花、猴子观海、还有姜太公钓鱼等还是比较神似的。也有一些不免有些牵强,需要游客反复地观察,充分地想象,才能将眼前的景物与民间的别称勉强对应起来,让人感觉纯属臆造的噱头。马梓筠和司徒小满到达的时候山谷中一片明朗,看不到半朵云雾,眼力好的游人借助望远镜甚至可以将那座著名的梦笔生花峰顶尖的那棵据称是“塑料”高仿的假松树的松针瞅得分明不差。这其实是有些让马梓筠略感遗憾的,因为他一直相信所有的自然风光都是晴天看不如雨天看,雨天看不如夜间看,夜间看不如雪天看。也正如男女恋爱,适当的云遮雾绕带来的神秘感才更能增添相处的情趣。什么都明明白白地太过于**,反倒就失去对于彼此的吸引力了。说到底马梓筠终究还不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纯粹过日子的男人,他对于油米柴盐等维系生存的生活元素考虑得太少,而对于风花雪月等点缀生命的浪漫元素考量得太多,这终将让他一生的情路较之常人要跋涉的远为艰难。但是至少目前身处黄山的马梓筠还是十分快乐的,他总算从痛失杨欣儿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义无反顾地跌入了与眼前这名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女人的温柔乡之中。他和司徒小满的恋情在绝大多数世俗人看来既无实际意义更加缺乏理性。就像面前的北海,虽然被称呼为海,但是既没有海水的实体,更没有海水的富产。它实际上只是一大片空灵的空气,因为气温差产生气流和云雾,制造出了无边无垠的广袤云海的厚重假象。但是除却了那些零零散散的狭隘的孤峰的峰顶是实在的,所谓的云海的其他地区都是致命的悬空的。虽然确实很美丽,可是你能安安稳稳地向里踏上哪怕一小脚吗?你能随心所欲地向前走上哪怕是一小步吗?不能,什么都不能,除了空气幻化出的幻象和那些无法攀登的险峰,北海里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它再美丽,也不过就是一个巨大的虚空,就如马梓筠和司徒小满之间自认为了不得但在世俗人眼中却是不忍直视的爱情。

十点左右他们开始陆续踩上蜿蜒的下山石阶。物质基础决定一切,他们团队的规格和标准决定了他们只负担得起单趟缆车。“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看似比上山省力,其实对于膝盖和脚踝的折磨甚至还要远超上山。队伍再次因脚力的强弱被拖拉得漫长零散。落在后面的人也并不着急,依旧是晃晃悠悠,反正少一个人司机都是不敢把车开走的。马梓筠和司徒小满一边走一边观赏着黄山这条下山路上最后的山景,真切地感受到了随着山路的伸展自己移形换步之后那些山岩峰角造型百变的奇妙之处。两人相约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再来黄山好好游玩,马梓筠打趣到最重要是要再回到昨晚接吻的小径上再度回味,招来了司徒小满的粉拳的虚空一击。多数团员也都是和他们一样走走看看,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印证了黄山确实不负冠绝五岳的盛名。两个小时后大部队在山脚的停车场汇合,又见到了那辆熟悉的大巴和司机那幅熟悉的笑脸。大家各自坐回原座,有些不放心的还顺便检查了一下行李舱中自己的行李是否安在。司机无端被怀疑,自尊受到了戕害,心底开始骂骂咧咧,脸色也逐渐转阴。他带着情绪猛地一脚油门启动后,瞧出端倪的地接小姑娘先是用手蒙住话筒,小声在他耳边叮嘱了下。意思是不要和这些人计较,安心开好车。然后松开手掌,将话筒举到嘴边,在话筒里满脸赔笑地先感谢了各位团友这两天对于自己工作的支持。接着说前面还有家药酒公司,专门出产利用黄山特产的各种山草药和毒蛇蛇胆混合提炼出的药酒,具有排毒养颜强身壮阳祛风湿治疗关节疾病等等神奇疗效。待会买不买全看心意,即便不买,所有团员都可以免费试用或者接受公司按摩师的免费推拿。马梓筠和司徒小满本来都不想下车的,但是司机说都要下车,他们无奈便也随着人流一起走进公司。先是集中坐在一间投影室内看公司产品的宣传片,看完后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衣妆容土气的啥啥经理登台开始推销。她逐一介绍了各类产品的功效和价格,再召唤进来一大群所谓的按摩师开始给有兴趣的团员提供揉肩捶背等免费服务。这些按摩师一边服务一边顺势再次推销起各种药酒药油药丸药剂。团员们被这些帅哥小妹给按压着呲牙咧嘴,痛并快乐着。有些和服务人员有来有往地侃侃交流,有些惬意地躺着,爱理不理地闭目养神,顺便享受免费的空调、茶水、推拿服务和试用产品。马梓筠、司徒小满和其他三名不想购买也不想白占人家便宜的团员都退到门外,各自挑了个干净地坐着等大部队出来。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大部队懒懒散散地涌出公司大门。许多团员都晃着膀子转着脖子,满脸舒坦的安逸相。大多数人都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装着瓶子、盒子或者罐子样的东西。全员上车后情绪不错的满脸堆笑的地接马上催促司机抓紧去酒楼。少数团员起哄到这是离开黄山的散伙酒,刚才大家又扫了这么多货,给足了面子,中饭可要多加几个菜啊。从商家手中暗地里分得了不错的红包提成的地接表示明白明白,就连从她那里又分得了一份的司机脸色也重新恢复了开朗。地接又照本宣科般地说了些能够接待大家是自己的荣幸,欢迎大家下次再来黄山再来找我的例行套话。中餐就在景区边的一家农家菜馆解决,果然菜式要相对丰盛,原料也要鲜美得多了。至少品尝得出多数荤菜都是现杀的,多数素菜也都是新鲜采摘的。因为下午还要赶路,大家也不便喝酒,都是急着夹菜下饭。期间还有一些看来与店家熟识的穿着朴素,挑着香菇干、茶叶、蜂蜜、果干和果仁等山货的乡民挨桌叫卖,也多多少少推销出了一些。

地接热情地挥手告别下车后领队又跟着介绍了下午和晚上的行程。他们这个旅行团虽然主要是冠以黄山游的名头,实际上五天的行程除去路程和在黄山的旅程,剩下的两天还要去参观徽省南部两座闻名遐迩的古村落宏村和西递。返程的时候再在浙省闻名的千岛湖住一晚,尝尝湖鲜,看看湖景。等会先游览西递,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到西递只隔着30公里不到,20分钟就能到了。游玩一个半小时后再去重点参观宏村,晚上就住在宏村附近的民宿。大伙早上起得本来就比较早,下山时又比较疲乏,刚才被那些按摩师一顿按揉,困意都泛了上来。短短半个小时不到的车程全车竟然一片小呼噜声,终究还是岁月不饶人的中老年团啊。司徒小满听得有些发笑,她现在已经敢于在车上偷偷捏住马梓筠的手了,有时也会俏皮地用腿小猫似地挨着马梓筠的粗腿蹭蹭。这世上可爱的少女遍地皆是,有实力的男人可以信手拈来,也是多数男人的心头好;可爱的熟女却是万中无一,绝大多数男人见所未见,也不是多数男人所能消受得起的。大巴在村头的停车场停好,新地接随即粉墨登车。这是一位看上去老实淳朴的中年汉子,他自称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热烈欢迎远方而来的朋友们。他的面容倒是与这座老村的气质相仿,一样的历经沧桑。脸上褶子遍布,胡茬子茂密,手指上老茧厚重,显示出是久经农活的地道庄稼汉。他说话时的发音有些卷舌,口音既没有北方的字正腔圆,也没有南方的柔声细语,表明此地的方言正处在中华语系中由北至南过渡的中间地带,也是历朝移民交替由高纬度向低纬度依次迁移的文化演变结果。汉子介绍景物时习惯手舞足蹈,表情形象夸张,与那些学校中毕业的专业导游相比自也有其别树一帜的独特山野风采。西递整个村东西绵延700米,南北宽300米,四面环山,两条溪流串村而过。大家先跟着汉子来到村头的三间青石牌坊,都是四柱五楼,气势巍峨,结构精巧,据说都是建于明万历六年的纯正古物。村中街巷均是沿溪而设,青石铺地,两边的明清古建筑超过百幢,其中的具有特别文物保护价值的核心建筑依造型和用途不同各自被命名为阁、牌(楼)、祠(堂)、庭、园、轩、第等,称谓与马梓筠老家慈镇的那些明清古建筑颇为接近。只是与慈镇临近宁城,受到现代文明太多的侵扰不同。西递安静地蛰伏与徽省南端的黄山余脉的环抱深处,不仅远离了都市的尘嚣,也侥幸避过了历朝的战火,尤其是躲过了那场让整个徽省几乎消亡掉一大半人口和无数名胜古迹的太平天国战争的祸害。大伙跟着汉子游览了村中的几处代表性建筑之后又散开各自游玩。很多古屋内还住着普通人家,充满了古老而本色的生活气息。马梓筠和司徒小满对于这些寻常百姓家庭特别有兴趣,一团晾晒萝卜干和腌菜的散发着干菜蔬香味的竹簸箕、几串吊挂在屋檐下的腌火腿和熏鱼熏肉、三两盆说不出名字的造型古拙别致的盆景、历经沧桑苔痕蚁洞满身的门墩坨墩、光线昏暗的正厅桌子上供奉的祖先灵牌、穿着开裆裤牙牙学语的大胖小子、古老天井中藤椅上安坐的满脸皱褶的神情淡然的老人,都能长久地吸引他俩的关注。老宅特有的潮气、烟火味、食材气味、老木材气息混杂在一起,很是勾起了马梓筠对于家乡慈镇自家所住的四合院的回忆。徽省当代是发展落伍了,可是明清以来直到民国的历史阶段还是取得了很辉煌的文明成果的。很多徽省的才子到外省做官,或是商人外出经商,工匠到异乡谋生,无不将本地特有的为官从仕之道、房屋建筑样式、商业经营模式、制纸制笔技艺、烹饪烹调厨艺、陶雕石雕砖雕手艺等予以推广并发扬光大,尤其是对于邻近的浙省中北部地区影响甚巨。

一部分团员,特别是那几位官太太女警察,可能觉得老房子太陈旧没啥看头,很快就坐回了大巴上唠起了家长里短。少数团员则是感觉到有些疲劳,也就上车抓紧补觉了。剩下的团员们分散在街头巷尾,徜徉在清澈的溪流岸边。他们在这座朴实宁静的山野小镇身上寻窥到了在我国多数地方已经消逝的传统儒家乡土礼仪社会的曾经无比辉煌而今寂寥落寞的身影,这里的雕蝠刻鹿的一砖一瓦能让他们浮躁的心灵逐渐地平和。幽暗冗长的门廊深处有种看不见的但又无处不在的古老的神圣力量在严肃地注视着他们,并用一种今人并不熟悉的悠远细微的古调调治着他们唯物质化的灵魂,并重新唤醒了他们久被压制的关涉一切高尚的、优雅的、超俗的至圣唯美情感,使得他们的内心被震撼,感觉到身在此地的殊能可贵。他们中的多数人可能并不谙于作理性玄妙的表达,但是身临之下这种难言的访古循旧的心境也地确是油然而生的。经典昆曲舞台布景般的小桥流水、深巷高墙又迎来一对意乱情迷的人儿。马梓筠在西递每一处见不到人的街角里弄都会调皮地将身边的司徒小满用力抱起,或是突兀地弯腰在她的脸颊和嘴上亲上一口。好几次两人刚分开身旁的转角和门洞就冒出了本团或其他团队的游客,两人表面上还是装得若无其事。等其他人一消失,司徒小满就报复地握紧马梓筠的手抬起来微微用力地在他手背咬上一口,又或是踮起脚抬起粉拳在马梓筠肉鼓鼓的腮帮子上顶着来回磨转。她很喜欢使用小手凌空虚击或者很有分寸地轻轻触顶马梓筠的身体,这是否预示着在她娇小柔弱的身躯里其实掩藏着一颗本质上也很富于进攻的拳手那般强硬的心脏呢?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是早显端倪,能够从容坦然地面对这么多的风言风语而多少年始终如一地默默不语,既不抗辩也不反击,只是不乱阵脚地坚持自己的本色,这本身就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支撑啊。更何况有时候沉默的无声的反击相比起咆哮的愤怒的回击更加需要行动者的韧劲和毅力。马梓筠就像在海边拾贝的懵懂无知的儿童,只看得了眼前艳阳高照之下的碧海蓝天,却从没去想过海神波塞冬一旦发怒,祭起漫天的闪电雷霆,卷起那铺天盖地的骇人巨浪时那大海可怖的情景了。他也最好是祈福到身边的女主永远像今天这么快乐喜悦,永不要在她的身上应验那句“爱人曾经多爱,如今就有多恨”的情场箴言。团员们都聚齐之后,领队和导游清点了人数,大巴就出发了。那个汉子再没有出现虚头巴脑地送上几句装腔作势的客套话,更证明了他就是本地地地道道的乡民,纯粹是在自己的生计之外利用业余时间兼任一下“土导游”。讲解任务完成了,报酬已经到手了,他也就没啥好再说的了。村上也没有多余的采购项目可以让他发挥,更无需过多的虚情假意的矫情。都说城市套路深,其实景区的农民远比普通市民还要精明算计,追求效率,讲究实际,崇尚金钱。那些大旅行社里的职业导游们惯有的矫情造作的套路给他带不来任何实际的利益,他自然也用不着去模仿精通。可叹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总是误认为农民老实巴交,其实这才是人世间最大的谬误之一。大多数农民只是愿意在日常生活中装出这幅被误认为老实的假象,假使这种伪装对他无害,甚至有利,他甚至可以永世装下去。但是只要一旦给予利益的取舍考验,他的斤斤计较、鼠目寸光的本相就会暴露无遗。

从西递到宏村也就是半个小时不到的车程,基本都是在黄山的众多余脉逶迤环夹的峡谷底部开行。道路一边紧贴着茂盛幽深的原始山林,一面濒临着碧绿清澈的潺潺山溪。林木种类繁多,参天蔽日,形态也是多姿多彩,绝大多数树种都不是身处浙省平原地带的团员们日常所能看见的。即便他们中的很多半辈子都是在和林木打交道,也有着一定的育林经验,但是还是叫不出这繁茂的原始林中的大多数树名。领队这时候开始征求大伙儿的意见,是先去今晚住宿的民宿办理好入住手续,再去宏村;还是先一鼓作气去宏村玩好,再到预定好的民宿入住。那几名女团员听说宏村和西递都是差不多的古朴风貌,只是多了几座大池塘,此外就是名声更大一点,绘图写真的学生要多很多,更加热闹一点,就吵吵着先到住处算了。她们其实是不想再去观赏这平淡乏味的乡下景象了,宁愿在住处洗个澡,打打牌等吃晚饭。但是又有很多团员怕先去民宿耽误的时间太长,待会不能好好地畅游宏村,还是希望能先去景点。领队很有些为难,多数人的意见他肯定要尊重,其实这也是他和导游以及司机共同的意思;但是这几位女团员一起联合鼓噪,却也是他不可忽视的一股民意。他和导游商量了一下,最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和地接紧急联系。让她赶紧联系一部小巴,在约定的路口碰头。由导游先陪着几位妇人去住处,大部队继续原来的行程向宏村开进,导游安排好几位贵客后再乘小巴跟过来。只是这羊毛出在羊身上,临时多支出了这笔交通开销,晚上和明天的菜式标准自然也就得又下滑一个档次了。大小巴碰头后分道扬镳,大巴东弯西绕地在山路上又开了一阵,远处的山坳平原上展现出一座规模相对西递还要庞大,气氛也要热闹得多的近似于集镇的大型村落。大巴刚停稳,导游电话召来的女地接就笑盈盈地出现在了车门处。她约莫三十出头,周身不加装饰的淳朴气质显示出她就是宏村本地人。不过她颇能与时俱进,应付游客的套路相比前一个汉子要活络得多了,特别突出的就是一嘴颇能调侃人的俏皮话和带有山野气息的荤段子。她的普通话也并不是十分标准,但是语速极快,绘声绘色,说话时眼角、鼻孔、嘴角等五官都在夸张地收放。她的这些连绵不绝的招待词多数以本地谚语为主,估计从电视网络上也学来不少,再加上自身善于总结勤加揣摩的机灵劲儿,就综合形成了她令人难忘的个人语言风格。马梓筠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将整个宏村比喻成一头黄牛,村口的一方清池就是“牛肚”,村中长达1300余米的水圳就是“牛肠”,而待会在村中央可以看到的一个池塘则为“牛胃”。按照古人的风水之说,村前是一汪永不干涸的清泉(即村口清池的泉眼),东西两条河流环抱,牛预示着丰收富庶,水则能福泽子孙。

宏村看来确实是这一大片山区古村落的中心,不仅游客众多,房屋的规模和密度也远超沿途散见的一些小村。虽然乍一眼瞧去也不过都是与西递外表雷同的粉墙黛瓦、多阶的马头墙林立的典型徽省的地方建筑风格,其实在无论是在整个村庄的宏观布局还是街巷的排设等微观细节上还是大不相同的。宏村就是以两处池塘作为全村的点睛之处展开,呈现出前述的牛的腹腔内的主要器官结构。由于住户更多,房屋也更为密集,间距也比较小,它的街巷数量相对普通村落的要多得多,真的是曲折弯转,犹如迷宫。街道的体量也更为狭小,地面铺设的多是被踩踏得极为滑溜的鹅卵石。道路沿着房屋墙基根部的平行部分往往开挖着一条窄窄的水渠,里面的汩汩流水浅明、清透且欢快。这些小门小户的古民居如今基本都被开发成了各类民宿、小饭店、出售米酒茶油等土特产的杂货店、进行手工加工的工艺品店、贩卖古旧货品的古玩店等。店铺的老板惯用诸如黑板、旧轮胎、空酒瓶、风车等各种道具制造出小资阶层最为青睐的乡野人文情调进行揽客。他们的表面热情洋溢,博闻广达,坦诚交心,仿佛人人都是砍柴牵马,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其实各个心中盘算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金钱和利润,图谋的不过是以愣充文艺的假象**那些渴望隐居出世的寂寞的心灵的主人们从一名擦肩而过的生人逐渐演进为相见恨晚的慷慨的熟客。进而换取他们大方地消费,呼朋唤友的流水进账。马梓筠和司徒小满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冷落的没有被开发的略显陈旧的原住家身上:一扇粘贴着“春回人间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对联的条纹古朴的木门、一个庭院角落中边沿残缺长满青苔结满蛛网的古缸、一条悬吊在木梁铁钉上的干巴老丝瓜瓤、一棵柚子树上挂着的空空如也的残破鸟笼、一座光线昏暗的古老堂厅正面墙壁上悬挂着的黑白先人老照片、一座灶台上张贴着的黄底上面用红色朱砂笔描绘有线条奇异的咒语的符文、一扇猪圈木门上粘着的四四方方写有“猪大如象”黑色毛笔字的粉红底纸张。这些印烙了岁月留痕的物件才是最能体现这座古村原汁原味风貌的佐证,却被华彩夺目但是缺乏内涵的赝货仿品喧宾夺主。马梓筠和司徒小满玩着手指游戏,挨着的双手忽而交织在一起,忽而似碰非碰,忽而猫捉耗子。

“正经点小家伙。”

司徒小满时常会故意板起脸训斥马梓筠,装出一副中年女人特有的严厉样子。可是这种虚张声势根本吓不倒厚颜无耻的马梓筠,司徒小满在他带有独特幽默色彩的言语与动作并行的哄劝下总是难以坚持,很快地就掩嘴而笑。她这辈子尝过的苦楚实在是太多了,从幼年被生母遗弃,到与郑的生不如死的婚姻,除了初恋,几乎很少品味过说什么印象深刻的喜悦。而马梓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他之前在前几任女友身上都曾经做过的,更是其他热恋中的男子也普遍会做的,甚至是许多成熟男子所压根不屑于做的。其间既没有耗费什么特别的心思,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构思,但是司徒小满已经感到十分的浓情蜜意了。这个可怜的连自己生日都不知道的女子大半生情路坎坷,亲情匮缺,跌跌撞撞地行走于人世红尘。虽则外表看起来如自由飞翔的鸟儿,其实早已是遍体伤痕、身心劳累,只盼着有根合适的树干落脚。有很多的男人觊觎她,她的手机经常能收到一些陌生号码稀奇古怪的短信,还有半夜到她家敲门乱按门铃的。她已经习惯了坦然面对,习惯了礼貌地婉拒,也习惯了被那些长相不如她心生醋意的女人污蔑为水性杨花的狐狸精。这个中文词库中言传了千年的不雅称号从她的母亲的头上作为无法摆脱的家族遗产似地承继到她的头顶,这可能就是她们母女二代人的宿命。她只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走好自己脚下的路,至于别有用心的人如何下绊子、使脸色、敲闷棍,她是完全无力阻止,只能默默承扛的。好在多少年以来,监狱中总还有不少品德端正、作风正派的领导,他们对于司徒小满的境遇也是看在眼里,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同情之意的。有些时候他们也会适当地在公开场合有意引导评价司徒小满的民意风向,敲打下那些对司徒小满别有企图的晚辈。他们的善意和宽厚在司徒小满的身边也筑起了一道无形的保护网,多少使得那些别有企图的人有所收敛。可如果这次他们一旦知道司徒小满和马梓筠交好了,那么他们正统的头脑是绝对无法容忍这种近乎是母子**的畸恋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的,这样司徒小满就会更加无所遮蔽地曝露在那些几乎歇斯底里的舆论火力的正面攻击之下了。

可热恋中的男女往往眩晕而短视。古来没有谁会将爱情作为参悟的通途并非毫无道理,僧侣、修道士、隐士无论男女,多数情况都是独居或者同性群居,才能取得大修为。藏传佛教中的双修和印度教中的欢喜禅即使不能算是异端邪说,在整个广阔无垠的佛教世界中也只是密宗中极小众的修炼行为。而且一旦掌控不当,或被无良的宵小之辈利用,涉事者也极有可能犯下《地藏经》中所言“若有众生,或珈蓝内恣行**欲,或杀或害,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般的罪孽。**的双方“先以欲勾之”倒真的是广而有之,但是最后的结局绝不是“后令入佛智”,而是“后令人智昏”。马梓筠和司徒小满渐渐和大部队渐行渐远,走进了一条树影婆娑的小巷。这里异常宁静,似乎是通往村子东部那条气势介乎于小河与小溪之间的水流的,两只正在调情的黄底白条纹的中华狸花猫慵懒地“喵喵”娇声叫着在墙根翻滚戏耍。走过一排残破的竹篱笆前时,马梓筠突然拉起司徒小满的手,将她拉进篱笆内青砖缝里生满杂草的久被荒弃的院落。这里有个隐藏在墙影里的转角,从巷子里是根本看不到的。他死死地将司徒小满顶在背后的砖墙上,呼吸急促地抱紧她,捧起她的脸,他还没有在白天这么近距离地端视过司徒小满的脸,这张逆发育的有悖自然规律的恬静清秀的脸,只有仔细看才能在眼角寻探到一点预示着韶华渐老的细细皱纹,暴露出脸的主人真实的年龄秘密。司徒小满这次没有闭上眼,她也睁大了秀丽的双眼,用乌黑的眸子紧紧地仰视着将她拥入怀中的男人,这个比她小廿岁都不止的小男人。她的下腹感受到了马梓筠下身的急剧的变化,这种特有的被抵触感召唤起了她封存在心底的遥远回忆,让她头昏目眩,不能自禁。她也同样气息短促地勾住了马梓筠粗壮的脖子,几乎将整个酥软的身躯吊挂在马梓筠的身上。他们疯狂地接吻,相互旋扭着脸,饥渴的唇舌交缠在一起。他们恨不得将对方的灵魂都吸吮入自己的体腔,二人从此再不分你我,直到海枯石烂。这时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了一首英文歌曲的旋律,应该是哪家民宿中传出的,是黑人特有的略带沙哑的烟熏嗓,似乎正是《与你同行》的主题歌(以下是翻译后的中文):

当夜晚来临时,大地一片漆黑

月亮是我们唯一能见到的光

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只要有你与我同行

亲爱的,请与我同行

请与我同行

请与我同行

如果我们仰望的天空

将崩塌下来

山岳将崩塌至海中

我不会哭,我不会哭,一滴泪都不流

只要有你与我同行

当你有了麻烦,何不与我同行

与我同行

请与我同行,请与我同行,请与我同行

天幕上飘过来一朵无比巨大的淡青色的云团,将逐渐西下的落日严严实实地遮蔽在了背后。阳光无法穿越云层,却又极力渴求突围,四处漫射反射的光箭给云团镶嵌上了一层深浅不一的橘黄色金边。慢慢地云团的正中央首先被这光的热量所稀化,由微小至博大地扩散出了一个接近于椭圆状的边缘不规则的窟窿,像是打开了一扇巨大的“天门”。被阻困已久的万丈金光急不可耐地从中激射而出,万道光缝间似乎有无数反弹琵琶的飞天隐隐飞行。头戴桂冠的光之神祇挥舞着权杖,驾乘着由雪白色长翼天马并排牵拉的车辕熊熊燃烧的金色辇御从中闯出降临,代表着太阳殿与披星戴月的夜魔争夺着主宰权,渴求能够继续照耀统治着这宁和安谧的大地。无奈天地循环,气数已尽的光阳终归只能是回光返照,刺眼灼热的光芒也只能逞雄于一时,很快就在夜之女的冰冻罡风围攻下变得柔和。火蚀后滚烫的云团遇到夜之寒锋的淬火,不知何时也消散成漫天的碎云,再液化为漫地的夜霜。日神眼见大势已定,只得心有不甘地退却,整块天幕的亮色也都渐渐由辉煌向着黯淡转换。金色马车隐退后遗留下的最后的几缕金黄色的残阳光辉慢慢地照映在这尘世间一对在情感上如饥似渴的蚁族男女的身上,在夜的黑暗彻底笼罩这个古老的村落前给予了它一天中最后的璀璨的光明。两个延伸过篱笆的扭曲的影子紧紧地黏合在一起,犹如这古老小村中一头潜藏了千百年的只会在昼夜交替时悄然问世的奇形怪状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