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沉,站在村口,闻着从村中迎面吹来的混杂着干草芳香、河塘腥气、炊菜喷香和植物清香的晚风,马梓筠这才明白了今天杨欣儿为什么要穿着这么淡雅文静。她从头至脚黑发、白裙、黑皮鞋、黑眼镜、绿皮包,全身黑、白、绿三种颜色,这恰和眼前的这个小村的外观气质是两厢对应的。马梓筠站在村口往村中望去,村中的房屋彼此紧密挨邻,相隔的空间不大,村内小径纵横,小巷幽深,放眼处基本就是黑色的屋脊、白色的墙面和绿色的植被。竹村相对北口镇任何一座风格更为粗犷随性的“山野村”都要更像个我国农业社会中传统意义上严谨精细的“农耕村”,它们代表着某类典型的村庄进化的失败例证,距离演变成“镇子”仅差一步,其差距之细微犹如类人猿与人。村中多数建筑的式样虽是现代和当代的翻新,但是地基都是古旧的原址,庞大的古村落规模和村落周边被无数代人不懈接力耕耘的广袤熟田更是印证了此地自两汉一直延绵至近代的农耕文明的辉煌。正是晚饭的时间,村里的多数房舍的烟囱都冒着袅袅的炊烟,海棠、雏菊、文竹等散布在屋舍前后的植物在暮色中静立,似是在无声地恭候来客。由于要拎的东西太多,两个人的手都无法空闲,杨欣儿不便也不能亲近地挽着自己爱人的手臂,他们只能文雅地并排行进。路上不停地有好奇的又熟识的中老年村民和杨欣儿打着招呼。他们中的很多人应该是已经知晓了或者是猜测出了马梓筠的身份,他们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马梓筠和他手上拎着的礼品,在他们经过后悄声议论,评头论足。杨欣儿的家位于村的西头,位于一大片稻田的边缘,有些离群索居的意味。前头是个用竹篱笆圈围出的小院,篱笆外矗立着一棵高大的白杨,稍远处是几颗垂柳。院内种着一颗有些年头的桃树、一颗枝叶茂密的无花果树,树旁是细心开辟出的齐整的栽种着小葱、青椒、茄子等时令菜蔬的四四方方的菜圃。小院拱卫着一间有些落寞气息的二层小楼,看起来应该是杨欣儿的家族世世代代居住的祖屋。早在她父母新婚时翻新过的,见证了杨欣儿的祖先各代的新婚、各代老人的去世、无数个儿孙的诞生成长,如今又要见证马梓筠的登堂入门。远远地马梓筠已经看见三名大人和一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站在院门口,领头的是名年纪约在四十三四岁的清瘦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领口的纽扣扎得十分齐整,脸上浮现着兴奋又略显紧张的笑容,两个手背在身后。他的左侧后方站着一位瘦弱的穿着花格底面的长袖衬衣的中年妇女,她的神色更加兴奋但是也更加紧张。她搀扶着一个六十多岁的阿婆,老人头发花白,背略有点驼,但是目光矍铄,精神很好。那个小丫头见他们走近了,嘴里欢悦地叫着“阿姐”,连忙跑上来拽住杨欣儿的裙边撒娇。并用她那双和杨欣儿生得如出一辙的漂亮的杏仁眼怯生生地瞅着姐姐身边的陌生男人。马梓筠友好地对她笑着,杨欣儿也怜惜地揉着她稚嫩的五官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小脸蛋。离院门还有五六步时杨欣儿用方言唤着“阿婆、阿爸、阿妈,这是小马”,马梓筠也跟着她叫“外婆、叔叔、阿姨,我是马梓筠”。杨欣儿的母亲喜笑颜开,赶紧上来接过马梓筠手里的水果和酒,嘴里操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小马,你太客气了,来就来,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杨欣儿的父亲也微笑着客气地递过来一根烟,马上遭到了杨欣儿的阻挡:“他不抽烟的阿爸。”然后她又轻声埋怨到:“你怎么又抽上烟了啊阿爸,不是说过抽烟对身体不好嘛。”“基本不抽了,不抽了。”父亲被她在准女婿面前被数落得有些脸红,讪讪地将烟盒塞进裤袋里。“小马是吗?快进屋,快进屋。”杨欣儿的外婆赶紧向前拉住马梓筠的手,热情地牵着他向房里走。
一行人进到屋里,客厅的木桌上早已摆好了热腾腾的茶水和各色果盆,里面装盛着香蕉、苹果、龙眼等各式水果和糖果、瓜子、饼干、果脯。房内布置简单而清爽,正堂的正面高墙上并排挂着两张祖先的黑白照片。他们神色愉悦,似乎很满意这位正准备加入的新家庭成员。照片下的神龛内供奉着一尊手捧净瓶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瓷塑,她的表情此刻更加慈祥柔善,似乎也很认可今天的来客。大家按照长幼主客顺序围着桌子坐下。马梓筠略有些拘谨地挺直腰杆,毕恭毕敬地端坐在客位上,杨欣儿也是乖巧文静地坐在他旁边,形同淑女。倒是满脸稚气,毫无心事的小妹妹斜靠在自己姐姐怀里,嫩声嫩气地向她汇报自己最近的学习情况,一面总是拿眼睛偷瞄姐姐身边的这个陌生男人。准丈人似乎也有些手足无措,他一边客气地摆手招呼着马梓筠喝茶,一边结结巴巴地仔细地询问马梓筠家庭和工作的情况。外婆和准丈母娘坐在旁边也不插嘴,只是热心地一个劲地将装着水果点心的碟子都往马梓筠面前推,用眼神示意杨欣儿拿给马梓筠吃。自己则都是笑嘻嘻地捧着茶杯看着马梓筠,用心凝听着他们的对话。杨欣儿早前肯定在电话中已经给他们介绍过马梓筠的基本情况了,不过知道归知道,当面听着马梓筠自己再陈述一遍那又是完全不同的分外欣喜的感受。对于在子嗣大事上只生育有女儿造成终身憾事而又缺少招上门女婿能力的传统农家而言,找个好女婿可是事关整个家族兴旺的首要大事。家长们本身就承负着未能延绵香火的内心隐痛与自责,也只得通过尽量谨慎地接纳条件合适的男丁来尽可能地弥补这一平生的头等憾事了。马梓筠尽可能简明扼要地介绍了自己的家庭和工作,他生怕杨欣儿的长辈们听不懂普通话,有意放慢了语速。他的嗓音本就较为浑厚,普通话发音也比多数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百姓要标准,字正腔圆、口齿清晰,在他们面前自有一种天成的威仪风度,无形中也增加了杨欣儿的家人对于他的好感。尤其是当他们听到马梓筠简单地介绍到监狱工作的大抵情况时更是满眼投射出了好奇和敬佩的光芒。特别是杨欣儿的父母,更是喜欢地笑得合不拢嘴,频频点头赞许,毫不掩饰对于马梓筠职业的高度认可。也充分折射出了警察这一职业虽然在当代多少受到了一些非议,但是在绝大多数普通国人心目中依旧享有较高的神圣地位的实状。
交谈了不到二十分钟,杨欣儿的天真无邪的小妹妹就嚷嚷着肚子饿了。杨欣儿赶紧对父母说上菜吧,大家边吃边聊嘛。她的父母如梦方醒,连忙起身开始取撤桌上的果盆。马梓筠笨手笨脚地也想帮忙,让杨欣儿的外婆拽住胳膊劝阻到:“让他们来哇,你只管坐着小马。”煎炒炖煮的菜看来是早就预备好了,只是都在烧柴的大灶台上预热着。果盆撤下去之后,除了马梓筠和外婆,其余四个人分工合作,很快就从后厨端出摆放满了一大桌子香味四溢的菜肴。水乡的家常菜自然是因地制宜,以河鲜为主。水煮的粉红色的带着红膏的河虾、大蒜青椒爆炒的鳝片、煎得鱼皮金黄淋满了粘稠勾芡的红烧草鱼、青豆红椒炒田鸡,辅之以美味的酱鸭和本地驰名的羊肉冻。素菜都是自家栽种的扁豆、空心菜、茄子、西红柿,中间炖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老母鸡汤,听杨欣儿说这鸡也是自家上一年国庆前养的,此时肉质最佳。马梓筠因为帮不上任何忙,手足无措地先是站着。后又束手束脚地坐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正在摆放筷子的杨欣儿瞅见他的窘态,掩嘴一笑,把他拉坐在侧面的座位上,自己夹着他的胳膊紧挨着坐在他旁边。碗碟瓢羹杯子依次分放在各人的面前,白酒啤酒雪碧可乐也肩并肩地矗立在桌角。杨欣儿的父亲陪着外婆坐在上座,准丈母娘和小姨子坐在他和杨欣儿的对面。准丈人心满意足地环视了一圈,拿起白酒,打开盖子就要往马梓筠杯子里倒。马梓筠素来是与酒无缘的,但是这次不同,人家是拿他当毛脚女婿的,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半欠起身,举起酒杯相迎。杨欣儿明白自己的男人酒量是极差的,也爽气地拿过一瓶啤酒,说是要陪他们翁婿二人喝。慌得丈母娘忙不迭地在暗中拉扯着她的衣角,意思是要她稍微文气些,不要吓到了马梓筠。“没事滴阿妈,小马知道我酒量的哇。”小丫头一噘小嘴,还是熟练地用开瓶器打开了一瓶啤酒,在自己面前的高脚杯中倒上了满满的一杯。准丈人先给马梓筠倒好,再给杨欣儿的外婆也满上一小杯,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无声地征求她的意见。杨欣儿的母亲心情也十分愉悦,但是对于白酒又有些畏惧,就提出来索性和杨欣儿一起喝啤酒。小姨子也就乐得一个人承包了满满一大瓶可乐,开心地看着玻璃杯中深褐色的可乐欢快地冒着气泡。
“来,欢迎你小马,以后常来走动啊,就把这里当是自己家。”
准丈人是典型的口拙舌笨但是朴实耐劳的我国中年乡村男人,心意都放在心底,真情全盛在杯中。他高高举起酒杯,憋了半天就说出了这几个字。一开心就饮掉了大半杯。马梓筠也只好跟进,尽力饮掉一小半以显诚意,却已经是呛得呲牙咧嘴。看得对面的小姨子捂着嘴直乐。
“话也不会说,什么当成是自己家哇,本来就是自己家。来,小马,快吃些菜,快吃些菜。”
准丈母娘本来对于这个毛脚女婿就极度满意,交谈了一阵是越看越欢喜。如今心中的天秤早已倾斜,万分疼惜这个半拉女婿。她眼见自己粗枝大叶的丈夫过度热情,只顾着尽地主之谊却没有留意到马梓筠脸上露出的难色。连忙示意杨欣儿给马梓筠夹菜,又对着自己的男人微微摇摇头,意思是都是自己人,第一次见面悠着点,别吓坏人了。外婆也是乐呵呵地低声和自己的女婿嘟囔了几句,大意也是要自己的女婿别把自己的外孙女婿灌醉了。杨欣儿的母亲的厨艺很好,虽然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烧法,却都能充分地激活食材原料中最为精粹的鲜味,尤其在除腥方面处理得很到位,让素来对于河鲜的腥气颇有些忌惮的马梓筠也能大快朵颐。杨欣儿的母亲和杨欣儿轮番给马梓筠的碗碟中加汤添菜,让他很有些应接不暇。杨欣儿重点给他推荐了本地驰名的羊肉冻,这种被仔细地切得薄薄的半透明状的褐色长方形肉块入嘴即化,融化后整个口腔和喉管内都溢满了羊肉的鲜香,却没有一点膻味,与普通猪肉冻和鱼冻相比别有风味。杨欣儿对于别的菜都不大感兴趣,只专攻那盘昨晚才用虾网捕捞上来的白灼新鲜河虾上。她的小嘴在对付这种微型甲壳类生物上实在是经验丰富,筷子夹住虾子轻轻放入齿缝,先轻吮两下将虾壳身上的鲜汤汁吸入腹内,再使用舌尖和齿尖灵巧地将虾肉从虾壳中分离出来,咀嚼咬碎吞下去,最后居然能够囫囵地吐出一个形态完整其实内中已空的虾壳。小姨子还是小孩子的习惯性吃法,专门挑选那些大鱼大肉的紧实部分下筷子,吃相虽然凶狠,战斗力其实很弱,持久力更是不足。两大杯可乐下肚,很快就偃旗息鼓,下桌去自己房间里看心仪的动漫电视去了。倒是外婆充分发挥出了老年人稳扎稳打、细水长流的“慢慢耗”水磨风格。缓缓地酌上一小口,再用筷子尖夹一小口菜放入口中,用口内残存的尚能发挥功能的门牙、尖牙和磨牙轮番地慢慢地咀嚼。她干瘪的脸颊时而鼓起,时而噘起薄薄的嘴尖,慢慢地与各种软硬食材比拼着耐性。马梓筠喝了一杯半,实在是难以下咽了,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杨欣儿的光滑的大腿。杨欣儿会意地娇嗔了父亲几句,起身给马梓筠盛了一碗饭。雪白软糯的米粒表面还撒上了一些黑芝麻,闻起来特别清香。
两个人吃好饭离座,三位老人谈兴正浓,还在品酒聊天。杨欣儿牵着马梓筠的手来到正厅侧后方的一个副厅,里面放着一台电视,还有两个小沙发。小姨子正在看一部美少女动画,嘴里还在继续消灭果冻等零食。杨欣儿搂着妹妹,马梓筠陪着,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我代表月亮消灭你”的美少女战士。马梓筠悄悄用手触了触杨欣儿的小蛮腰,意思是带他参观下房舍,两个人独处一会儿。杨欣儿自然心知肚明,让妹妹坐着好好看电视,她起身带着马梓筠向后屋走去。湖城这一带农村的房屋结构与北口镇的农村存在很大的差异,也更加体现了此地农耕社会的风貌,就是在厨房边还开通了一间专门的养蚕室。养蚕室内安置着一部固定蚕架,蚕台高两米,每隔40厘米隔开一层,总共分隔出了三层,用竹子固定分开。近看肥嘟嘟的雪白的蚕宝宝在竹台上的桑叶间佛系蠕动着。杨欣儿从地上的竹筐内抓起了一把桑叶,均匀地散落。马梓筠从后面搂紧她的腰,兴趣盎然地看着蚕宝宝们在绿叶间憨态可掬地翻爬,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啃食声。他的下身顶着杨欣儿浑圆挺翘且无意识扭动的臀部,渐渐有了反应。他有些粗野地扳转过杨欣儿戴着眼镜的脸,两个人热情地激吻。
“好了哇,你这个做姐夫的也要注意下形象,让妹妹看到了不好哇。”
杨欣儿娇喘着制止了马梓筠的下一步举动,将有些歪斜的眼镜重新架正,拉着他的手转到了隔间。还没进去,马梓筠就闻到了一股以前在鹰城动物园经常闻到的兽类身上特有的骚气,接着听到墙角处传来了很突兀的一声“咩”和什么物体在草间移动的窸窣声。杨欣儿拉亮屋顶的白炽灯,房内洒下一片淡橘色光亮。马梓筠才看清这间屋角竟然用木板搭设出了个羊圈,里面铺满了干稻草,草上卧着一只体型颇大的短角长须白羊。杨欣儿说这就是他们这里有名的“湖羊”,有女儿的几乎家家都养有一只,都是预备着要在女儿出嫁时才杀掉庆喜的,其喜庆吉瑞的寓意等同于绍城人家埋藏于院中地下的女儿红。羊儿细长温顺的眼睛平静地盯着他们,嘴里不停地反刍着。杨欣儿俯身从地上的簸箕中拾起一簇鲜草递到羊嘴边,羊儿很配合地张嘴将草料咬住,舌尖一翻就裹挟住吞咽下去,嘴里再次发出开心的“咩咩”声。马梓筠凝视着这只温顺的生物,想到因为可能的自己和杨欣儿的婚事却会导致他送命,他的心尖猛地拂过一丝伤感。都说人是万物之灵,能够轻易地掌握其他动物的生杀大权,每一餐饭我们都在品味这些动物的鲜血、咀嚼这些动物的筋肉、吸吮这些动物的骨髓、可又有谁想过是谁赋予了我们这种权利?我们这种权利是天生的吗?他们生来就是为我们所食的吗?又有谁质疑过这种吞噬其他生物遗体碎块的行为的正当性和合理性?难道离开了它们的供养人类就生存不下去了吗?还是非得要以它们的死亡忌日作为人类的狂欢节日?难不成人类哺育饲养了它们就天然地成为它们的恩主便可以随时剥夺它们的生命作为抵债的报偿?
杨欣儿又带着马梓筠上楼,这里的三个房间中的两个平时是杨欣儿的父母、外婆和妹妹的卧室,另外一间是杨欣儿的,多数时间都是闲置的。他们推开门进去,打开灯,里面的陈设简明清爽。一张单人睡有点大、两人睡有点挤的木床;一张放着一面镜子、一只音乐盒、垒着几本《故事会》的木桌,一张依墙而立的枣红色樟木衣橱,旁边立着一个乳白色的衣帽架,再就是一个淡蓝色的落地扇。内部的摆设表明房间的主人杨欣儿在少女阶段就几乎主动停止了精神上至少是学业上的追求,也再次印证了她目前的机灵劲儿只有一小半是靠着天赋遗传,多半还是得自于后天在社会上的亲身历练。
“走,洗澡去。”
杨欣儿拉开衣橱,取出自己的贴身衣服。她又问清楚了马梓筠的换洗衣物都在随身背来的挎包里,就让马梓筠在屋里等着,自己蹦蹦跳跳地跑下楼梯。只过了十多秒,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杨欣儿拎着马梓筠的包,和手上拿着一条新毛巾的准丈母娘一道出现在门口。
“也没什么准备,晚上睡这里可以哇小马?”
准丈母娘的脸因喝白酒喝得红红的,有些局促地将新毛巾递给杨欣儿。
“很好了,很好了,阿…姨。”
马梓筠赶紧从杨欣儿手上接过挎包和毛巾,他本来想叫妈的,可想想似乎不妥,便又硬生生吞回了那个“妈”字,继而以“阿”字代替,结果反而更显得生硬别扭。
“那你们先洗澡,欣儿脾气不好,小马你今后要多包容哇。”
准丈母娘并不在意马梓筠对于自己的称谓,她只是爱怜地摸摸自己大女儿的头顶。
“好了哇阿妈,小马对我很好的,你快去吃饭了哇。”
杨欣儿撒娇似地搂紧母亲的手臂左右摇晃,准丈母娘对着马梓筠报以感激和信任的微笑,转身下楼了。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啊老婆?”
马梓筠从挎包里取出干净背心和**,搂着杨欣儿问到。
“一起洗哇。”
杨欣儿朝着马梓筠坏坏地一笑。两个人下到一楼的后部,这里的楼梯转角处有个小门,直通一个隐蔽的天井。天井狭小,三面都是高高的围墙,小门一关合,就与房屋的外墙一起形成了一个绝对封闭的私密空间。听杨欣儿说明年她们家就要利用这块空地盖建一座配备抽水马桶、浴缸、淋浴头、热水器的独立卫生间了。天井的一角砌了个洗衣池,通过水管接了个自来水龙头。贴墙的地上摆着两个小竹凳、五六个开水瓶、两个崭新的脸盆和一个铝制水桶。水桶边靠墙立着的一个小木架上立摆着香皂盒和各种洗发水、洗浴露。杨欣儿脱得精光,将秀发用皮筋扎牢,可是却没有摘掉眼镜。她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美目春情洋溢,斜瞟着撩挑着马梓筠的情欲。两个人将热水倒在水桶里,再加进冷水,直到用手试探的水温不冷不热,才嬉笑着相互用蘸湿的毛巾擦拭着对方的身体。杨欣儿的娇躯本就滑腻,涂上了一层香皂,擦抹出了泡沫之后就更加触手油滑。两个人抱抱分分,搂搂亲亲,马梓筠满脸都被杨欣儿顽皮地擦满了香皂泡,马梓筠也将香皂沫抹拭在杨欣儿的镜片上和身上。他们两虽还未成亲,可也如同这个年代的多数情侣一样,在情爱方面委实也可算是老师傅用旧机器般的熟门熟路,极有默契了。
这个澡洗得两个人精疲力尽。除了少不更事的小妹妹,杨欣儿的家人对于自家女儿和准女婿的亲昵举动完全是心知肚明,可能还是喜在心头,企盼着马梓筠最好能一枪中靶呢。等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卧室,看到桌子上摆着两碗香喷喷的桂圆溏心蛋甜汤,地上摆着一盘点好了的蚊香,放着一个装好了垃圾袋的塑料桶,床脚边还放着一个铁制痰盂。老人对于子女总是倾尽所有,掏心掏肺,儿女对于老辈总是多多善用,斤斤算计。天下从来只有能力不够的父母,却甚少情意不真的爹娘;世界上多得也是予取予求的儿女,却较少有涌泉以报的子孙。杨欣儿的外婆和母亲亲手一粒一粒从硬壳中剥出的干桂圆,加上自己亲手撒谷粒喂养大的母鸡生出来的土鸡蛋,在有些富裕人家的眼中看来不过只是最为廉价的补品和农产,但却是这个普通农家对于未来女婿所能展现的最大的诚意了。这个和他们尽全力款待马梓筠上门并且乐见马梓筠和自己女儿“生米煮成熟饭”的心理是一脉相承的。马梓筠的肚子并不饿,可听杨欣儿的意思准女婿是一定要吃完这碗蛋的,他只好硬着头皮用瓷勺慢慢舀着吃尽。勉强吃完后他自感肠胃都被撑着胀鼓鼓的,走到窗口隔着纱窗向外望了望。见夜色浓重,路灯暗淡,屋后都是阡陌纵横的田间小径,就打消了出去走走的念头,背着手在卧室里来回踱了一阵。杨欣儿只消灭了两颗桂圆,就坐在桌子前抹起了护脸膏,和马梓筠说起了明天的计划。说带他去善镇上转转,再去看看她一位刚在镇上购置了新居的同学,晚上再和父母们一起去舅舅家吃晚饭。如同绝大多数我国的传统家庭,舅舅都是极为重要的家族角色。未来的夫婿不仅要获得女方父母的首肯,也要获得舅舅的认可,舅舅的态度基本也决定了整个女方家族的态度。两个人在**躺好后,杨欣儿和马梓筠谈起了很多童年时的轶事。最让马梓筠印象深刻的是杨欣儿少女时期曾经在善镇每年的蚕花娘娘节上被选为蚕花仙子。这是这片信奉桑蚕神灵之地对于女性进行民间认证的最高美女名号了,也是至今为止他们杨家在整个大队,乃至整个村里,甚至整个镇里所最能挺起腰杆引以为傲的昔日荣光了。小丫头还煞有其事地神神秘秘地告诉马梓筠,在明晚从舅舅家回来之后,她还特意给他准备了一份“神秘的礼物”。马梓筠拼命追问是什么礼物,杨欣儿就是不肯回答,说一定要到时候才让他知道,但是一定是巨大的惊喜。
“不会是什么巨大的惊吓吧。”
马梓筠从后面搂紧她,看着镜子中两人紧挨在一起的脸,故意吐着舌头问到。
“讨厌哇。”
小丫头娇嗔着将两臂向后举起,勾住马梓筠的脖颈用力向前拉。自己斜侧着向右后方仰抬起脸,两人亲密地吻在了一起。夜半杨欣儿可能是因为睡到了久违的无比熟悉的家中的小**的缘故,睡得特别香甜。小丫头窝在马梓筠的怀里,居然还发出了极细微的鼻鼾,更让她显得可爱,仿若婴儿。马梓筠倒有些失眠,酒精的最后一些残兵犹在做困兽斗,折腾得他的腹内总感觉有团郁结的躁气在游走。他谛听着耳边落地扇的“嗡嗡”声和窗外传来的阵阵蛙鸣,注视着窗帘布在夜风的袭扰下微微地飘**。天幕上的一颗星星从翻卷起的窗帘缝里困惑地瞅视着**的这个男人,郁闷这世上的人心真是让月亮和自己都很难参透。它看到隔壁两个房间里**熟睡的人都在睡梦中露出了舒心的微笑,这个房间中那个斜蜷的女人也是心满意得,为什么只有这个仰睡的男人眉头微皱、心事重重呢?杨欣儿的父母的热情在给了马梓筠足够的感动的同时也带给了他一定的承受之重,这边都已经见过女方的父母了,坐在了只有女婿才能坐的位置上,享受了只有女婿才能享受的礼遇,而那边却尚未提起只字,马梓筠的父母甚至还完全不清楚杨欣儿的存在。他们电话中的意思是要马梓筠尽力回湖城找当地的女子成婚,这样就不会影响马梓筠将来调回湖城的大局。儿女和父母是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人际关系之一,但有时也是最生疏的人际关系之一。就以马梓筠为例,即便是当年在宁城混迹的年月里,他的父母也只能看到他怀才不遇、郁郁终日的表象,哪里能看破这看似长居不易的表面下隐藏的情节跌宕的两段隐秘的情史?多数儿女在成年之前即已开始对父母设置了重叠的心垒,他们逐渐由父母的甜心宝贝变成了父母熟悉的陌生人,自思为善意的谎言是习以为常的对付父母的套路,目的就是避免因观念差异产生正面的沟通滞障。虽然这些经由他们的手抛向天空的石头回落后砸中的往往是自己的头,他们依旧是咬牙坚持,一如既往。
“走一步看一步吧,该揭牌的时候总还是要对爸妈摊牌的。”
他的不成熟的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完善的能周到地顾忌到四方立场的最妥帖的计划,索性搂紧怀中的杨欣儿,在她微微张开的小嘴上吻了一口,和她脸对着脸,慢慢陷入了梦乡。睡梦中他似乎回到了南宋年间那些大运河最为辉煌的年代里,他乘坐着锦缆云帆的彩鹢,神清气爽地坐在船首,杨欣儿和陆芳菲、舞女等人花团锦簇般分立在他的四周,有人给他端茶摇扇,有人给他捏肩捶背,有人给他抚琴吹箫,有人给他楚舞吴歌。他再也不用如这个年代般必须每天剃须,他浓密的长须随着运河上吹来的风微微颤动。他指捋须末,闻着运河岸边缓缓传来的野花香气、身边美人身上的芬芳、香炉中飘逸出的淡淡的檀香和刚掀开盖的青瓷杯中四溢的碧螺春茶香。他遥望着逆流而上的运河的北端,追思着沦陷的汴京的清明雨前的街景的繁华。由此向北几百公里外,他的知交辛弃疾正站在北固山顶想象着一场自己指挥之下千军万马直捣黄龙的虚拟的北伐。而再向北直至一千公里之外运河的起头,茹毛饮血的北方的狼族正占据着大宋的半壁河山。最后他总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远处的运河隐隐传来行船的马达声。等到马梓筠醒来睁开眼时,已经是早上快九点了。杨欣儿已经起床并吃好了早饭,正坐在桌子前化淡妆。马梓筠一看这么晚了,颇有些不好意思,下楼洗漱好,来到饭厅,才发现只有杨欣儿的外婆正坐在门厅的小竹凳上剥罗汉豆。老人说杨欣儿的父母和妹妹都去镇上挑选晚上去她舅舅家要带的礼物了,说早饭还在饭桌上,让他抓紧吃。他打开罩子,看到里面放着一袋豆浆、两根油条、一锅温稀饭、两碟咸菜、一盘叠了三层的荷包蛋、一笼中等大小的肉包子,旁边连盛着酱醋调料的小碟子和空碗、瓢羹、筷子都摆放好了。杨欣儿收拾利落也下来了,她却是已经用完早餐的,正好陪着外婆剥剥豆子,看着自己的男人吃饭。马梓筠狼吞虎咽地吃完,和杨欣儿告别了外婆,约好了晚饭前再回来家里,大家汇合好了一起去舅舅家,两人就去公路边的小站等候中巴去善镇了。
善镇除了随处可见的毛笔店和加工作坊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风土人情。镇容的建设水平和镇上街道的热闹程度介乎于北口镇和安乐县县城之间,行人也是稀稀拉拉,放眼望去多是衣着朴素的来采购生活物资的周边乡村的村民,显现不出什么蓬勃的朝气。杨欣儿牵着马梓筠的手来到了镇南的一个小公园,公园里矗立着一座不足百米的被俗称为含山的山丘。坡上郁郁葱葱,掩隐着一座小小的蚕花殿,听杨欣儿说就是每年举办清明“轧蚕花”的“蚕花节”的场所,也就是她被评选为“蚕花仙子”的宝地。杨欣儿的小嘴叽叽喳喳,又将当年的盛景重复了一番,马梓筠也是津津有味地听着,感觉得出这也是杨欣儿整个人生至今最辉煌的高光时刻。他们又游览了坡顶的宝塔,居高俯瞰了一下山边稻田绿浪万顷、碧波**漾的如银丝银镜般的河塘点缀于其中的江南水乡风景,马梓筠才对于自古被誉为“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的湖城东部平原地带有了最为直观深刻的印象。两人走出公园,杨欣儿在对面的水果店挑了一些水果,又招呼了辆三轮车,和马梓筠坐上去。杨欣儿给带着身酒气的车夫说了个地址,车夫东摇西摆地踏着脚踏板,三轮车歪歪扭扭地朝着目的地缓慢前行。做苦力的一大早喜欢喝点黄酒白酒助劲,也是这些底层劳动力千百年来的通例。揣摩其深层的心理起因,约莫也是带着些醉意容易解乏,也更便于麻痹自我,催眠自己忘却今世劳苦之故吧。马梓筠坐在摇摇晃晃的三轮车上,总感觉有些心悸,这种不吉的内心感受让他想起了将近二十年前他在半夜偷偷起床窥视父母和母亲的兄弟姐妹们围在外公的尸体躺着的床前痛苦时的情景、也让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国道边涵洞中被人虐害并抛弃慢慢死去的情状悲惨的中年男子、也让他想起了几个月前那死亡岔口被翻倒的长途大货碾磨成碎渣的车祸中的可怜女死者。三轮车拐过一个接近九十度的转角,正好是一条持续近三十米的三十多度的下坡路面。三轮车夫嘴里嘟嘟囔囔着,从他们上车到现在,他的嘴里似乎就没有停歇过。他低沉而快速地用方言碎碎叨叨地埋怨着这天气、这街道、这世道。三轮车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加速度也越来越快。车夫鼓噪的抱怨声逐渐变成了惊恐的嘶吼声,他斜身伸长手臂猛力地提拉三轮车的手刹,可车速却一点没有减慢。这时狭窄的马路对面快速驶过来一辆拼命按着喇叭的黑色轿车,马梓筠最后的记忆就是身边的杨欣儿用力捏紧自己的左手,并且大声尖叫着要车夫小心。然后车子重重地撞在了一个什么物件上,在街边许多人的尖叫声中他腾空翻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